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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医院一回到家里,我便从大衣柜底下抽出号码箱,打开看里边一捆捆的钱。钱真美丽啊!真可爱啊!真是瞧着让人没法儿不喜欢、不眉开眼笑的东西啊!整整齐齐十一捆儿,在我看来,像一胎十一个婴儿,互相挤着躺在同一个婴儿车里睡着似的。妈的,巧取豪夺的老苗!妈的,不是玩意儿的小邵!他们强占去了我四个可爱的小宝宝呀!还说是四捆儿纸,做记录卡片儿用!怎么倒霉吃亏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呢?我轻轻将钱从皮箱里一捆捆捧出来,放入一个纸袋里。我想我得先把这十一万存上。悠悠万事,惟此为大。那号码箱被我用刀撬过剖过,拎不出去,别人见了会对我起疑心的。我想这十一万肯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笔存款了。物价天天上涨,人民币年年贬值,没十来万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凄凉才怪了呢!

银行里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单,耐心排了半个多小时才排到窗口。

我先将存单递入。业务员——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单,十一万?

我点点头,对,十一万整。

坐在小伙子对面、正用验钞器验钞的姑娘,抬头瞟了我一眼,并和小伙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嚯,心里很得意。

存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我指的当然是将一大笔钱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种感觉。

近几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一种好感觉。但好感觉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筛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却不曾找到过,得奖的感觉已经谈不上有多么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奖,奖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学奖竟是靠生产烟、味素、鞋和妇女卫生巾的厂家“慷慨”赞助的,靠后一厂家赞助的叫“舒尔阴”文学奖。我估计我即使写到八十高龄,大概也不会与某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广告色彩的文学奖有缘了,因为这样的文学奖就像某种好感觉一样,似乎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体验了。

没想到我在银行的存款窗口真正找到了好感觉!

存钱的好感觉就是好!

如果每个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几次钱,每次都能存个十万二十万的,我相信,人的脾气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活了!不拥护这个时代也拥护这个时代了!

你给我的这都是什么啊?——我的纸袋儿又被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我说,钱呗!不是钱还能是什么啊?

钱?那你到别处去吧!我们这儿不收你这种钱!小伙子望着排在我身后的人高叫,下一位!于是我身后的人将我往一旁推。我火了,也将那人往一旁使劲一推,重新占据了窗口。我说,你这位同志什么意思啊?我的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为什么你不收我的钱?小伙子很有职业涵养地说,你那是钱吗?你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如果大家都说你那是钱,那就证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适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动辞职!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激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脸红脖子粗地从纸袋儿里掏出一捆儿钱给人们看。

所有的人竟都说我掏出的是一捆儿白纸。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里又明明是钱!

我又将钱递向小伙子对面的姑娘。我说,是不是钱,谁也先别妄下结论!我说姑娘啊,谁的眼睛都可能一时出问题,麻烦您,就算我求您在验钞器下验一验!如果验钞器证明这是钱,你们今天不给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皱着眉说,验钞器是验假钞的!假钞那也得像个钱样儿啊!不像个钱样儿能叫假钞吗?可你那是一捆儿什么?那是一捆儿光板纸!纸上一无所有,你叫我验个什么劲儿呀!

一无所有?你说一无所有?我指点着问,这不是毛、刘、周、朱四伟人头像吗?这不是“壹佰”两个字吗?还有这儿……这儿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吗?

那姑娘一时被我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冲口而出三个字是,神经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我神经病!

于是警卫走到我跟前,虎着脸往外驱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为他手中拎着电棍。

离开那一家储蓄所,我又去过五六家储蓄所,但在每一处的遭遇都是一样的。

我有点儿近乎发疯了。

绝望之际,我灵机一动,从一捆儿钱中抽出一张,在路上拦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我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亲爱的小朋友,帮叔叔个忙,你用这一百元钱去买两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钱全归你!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跑着去买,我则站在一棵街树的树荫凉下等他。

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支雪糕颠颠儿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过一支雪糕,问他,是用叔叔给你的一百元钱买的吗?他说,是啊!我怕他骗我,逼他掏出找的钱给我看。他顺从地掏出给我看。我又问,那卖雪糕的老头儿没对钱起疑心吗?小孩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问,那你给我的是假钞吗?我尴尬地一笑,赶紧说,不是不是。可那孩子已经对我起了相当大的疑心。分明的,开始把我当成一个专门印制假钞的罪犯了。就算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溜烟儿跑了。跑着跑着,雪糕掉在地上,转身想捡起来,见我在望着他,胆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张,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地走向那孩子买雪糕的冷饮车。

走到跟前,我搭讪着说,天真热啊!

卖雪糕的老头儿说,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来支雪糕?

我说,来十支吧,最好给我个塑料袋儿装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百元大钞递将过去。

老头儿刚伸手欲接,手还没碰到钱,赶紧一下又缩回去了。他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惊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从阴间来的无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钞,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当即就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似的。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这位爷,我不收您钱了!我白送给您吃还不行吗?

我说,这是什么话呀!我干嘛占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啊!

老头儿说,不算占便宜不算占便宜,大热的天儿,您这位爷白吃我十支雪糕有什么不行啊!

他说着,已打开冷柜盖儿,二五一十,抓够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儿装着,硬往我手里塞。

此时又有一位妇女停住自行车买雪糕。她瞧着老头儿对我战战兢兢,低三下四的情形,如同瞧着一个受欺压而又丝毫不敢反抗的可怜老人在地头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种敢怒却不敢言的旁观,更不愿被当成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敲诈勒索的地痞恶霸。见有更多的行人驻足于周围,于是我将手中的钱往冷柜上一拍,大声说,得得得老头儿,我也不买你的雪糕了,算我是个大傻瓜,白给你一百元钱行不行?说罢,明智地抽身便走。

我听到老头儿在我背后嘟哝,拿一张白纸当一百元钱,非从我这儿买十支雪糕不可!唉,惹不起哇!这是什么世道呀!

又听那女人愤愤地说,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大男人,怎么一个个的全没点儿起码的正义感?为什么不把那家伙拧送到派出所去!

于是我走得更快。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十一万,十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我眼里看来是钱,而在一切的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捆儿捆儿白纸!成捆儿去存是白纸,单张儿拿着花还是白纸。也许除非让别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纸。比如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替我花,不就顺顺当当地花出去了吗?

路经公用电话亭,我往精神病院给小悦打电话。在电话里,我吞吞吐吐地问她,她那些钱好花不好花?

她显然觉得我问的奇怪,反问,梁老师,您那十五万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没怎么!说哪儿有十五万呀,只剩十一万了!

她说,梁老师,您想诬陷我啊?咱俩各十五万,不是你一捆儿我一捆儿地当场面对面分清的吗?难道我会变魔术,会使障眼法,昧了你四万不成?

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分给了两位朋友四万!现而今,从中央到地方,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说,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呀!你分给朋友,那就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无关了。什么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没你那么高的风格!

我说,提倡是提倡嘛!允许人的境界在现阶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觉悟晚觉悟之分嘛!又问,亲爱的小悦啊,你都开始买什么了?在哪儿买的呀?

她说她存上了十万,剩下的五万,已经买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和一组高档音响,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国华”商场买的……

放下电话,我去了“国华”商场。打算碰碰运气,花出几捆儿“白纸”,买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银行和买雪糕的教训,毕竟心虚。各个柜台转来转去,不太敢贸然。

不想竟发现了老苗和他夫人。他们两口子也在选电视,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英寸的进口大彩电。老苗见到我时,那副尊容顿时极不自然起来,就像把我往井里推过一次似的。

我说,老苗哇,这台彩电一万八千多呢,钱带够了吗?不待老苗开口,他老婆抢先替他回答,够!够!我们带了整两万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气地说,问你哪?你不开口,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我又问,老苗,最近出版新书了?稿费收入颇丰啊!

老苗顺水推舟地说,对对,出版了两本儿新书……

我说,那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呀!明天我去你家取两本儿签名的赠书,拜读拜读呗!他说,不敢不敢……我心里窝火地说,我非要不可!老苗的老婆这时又说,你听他胡扯!他写的书,得搭上出版费出版社才肯为他出……

老苗就对她吼,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么他妈的稿费,明明是用我的两万元来买进口大彩电!可当时自己也承认那是一捆儿一捆儿的白纸不是钱,这会儿自觉理亏,也就只有心里窝火,不便戳穿事实真象。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买下了那台进口大彩电,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恨不得追上老苗,当众扇他几耳光……

我始终没敢在商场买东西。

兜里没另外带钱,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个拎着沉甸甸的十一万的穷光蛋。

你有这么大一笔钱,可是当钱花时却是白纸,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满大街都是钱!这里一张,那里一张;有人民币,也有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见钱在地上,还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没法儿不动心,没法不弯腰捡的。

于是我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凡是眼睛见到的就跑去捡起来,捡也捡不过来。以前我只在梦中捡过钱,没想到那一天梦中的美妙情形变成了现实中的美妙情形!过往行人仿佛全都瞎了他们或她们的双眼,没有一个理睬被车辆带起的一阵阵小风刮过来旋过去的钱。又仿佛都是亿万富豪,一脚踩住了也不屑于弯腰捡似的。但我并非“大款”并非富豪啊!我经常感到最缺的其实不是什么所谓“精神”上的东西而是他妈的钱!有时也说缺的是“精神”上的什么东西,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才喋喋不休地总在那儿唠叨缺的是“精神”上的东西——那就是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么多钱却注定了几辈子也有不了那么多钱的人。我还知道作家们十之八九其实和我一样都属于后一种人。这是一个圈子里的小秘密。可是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为作家们十之八九都爱大谈什么“精神”,如果戳穿了,这世界不就太没意思太不好玩儿了吗?也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弥天大谎,是我辈当代中国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弥天大谎。只不过现在还不到由我们自己戳穿的时候……

我对钱的态度是多多益善。我并不感到从街上捡起一张张百元大钞,捡起百元的人民币和百元的美金是多么害羞多么不体面的事儿。尤其在别人视而不见,没人跟我抢着捡的情况之下,我感到捡钱才是人最喜欢“从事”的“劳动”,才如马克思在描述共产主义时说的那样,是一种非常愉快的,出于本能需要的“劳动”。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条狗,哈哧哈哧地东蹿西蹿,捡钱不止,疲于奔命而又乐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顾不上喝口水,洗把脸,便从衣兜、裤兜、纸袋里往外掏钱。我想我捡到的何止四五万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万元,竟如此这般地弥补回来了,多么可喜可贺啊!不料掏出的却是一把把雪糕包装纸、糖纸、空烟盒什么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偷的,照例地吐制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无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人感到有一种天真无邪的顽皮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在这一座城市里,每多出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要使你们因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咱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说你们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兽类的也罢,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白扯,倒显得自己太跌份儿,太缺乏自尊了。堂堂中国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难道还怕长尾巴吗?梅花欢喜漫天雪,尾巴何所惧?于是我略作思考,面不改色心不跳,大义凛然地冷笑道,那就让我长出一条老鼠尾巴吧!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买主,她是卖主,面对她热忱地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皆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连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我语调洪亮铿锵地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很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我们就让这位地球先生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嘛!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给你带来些意想不到的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儿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一同消失了。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是极怕耗子的。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说,不是自言自语,刚才是在跟那两个混账外星男女说话,他们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让你出院!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变幻万千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

妻一下子坐了起来,惊愕之状难以形容,又一下子缩入被窝,再也不敢露头,浑身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递一块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着皂,瞧我的样子如同瞧一头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惶惶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心怀恐惧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长的,大拇指般粗细的尾巴!抻着尾巴尖儿,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毛儿很稀疏,一根儿是一根儿,绝不比某些秃子头上抹了药水后长出的新发多。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优待”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他们没搞错吧?够得上是一口三百多斤的肥猪的尾巴了!多大个儿的耗子,才配有这么粗这么长的尾巴啊!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儿,我看见了妻的一窄条儿脸和一只由于受刺激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抻着尾巴尖儿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哦!

显现在门缝儿间的妻的那一窄条儿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我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我。

她嚷道,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不要不要就不要!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失魂落魄,蔫儿巴唧的样子,好像被绑架了一夜,逃票儿到了我家似的。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让人客厅,毕竟是我的直属领导,大面儿上我对他总要过得去。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我说,老苗,咱俩谁跟谁呀?不就两万块钱吗?我能把钱看得比友情还重吗?你若真觉得问心有愧,就打个借条儿,算我借给你的好了!至于利息吗,比从银行贷款多少高出点儿就行……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先不谈钱的问题,先不谈钱的问题。咱俩之间也从没有过钱的问题啊!

我说,那你赔的什么礼,道的什么歉啊?你另外还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他摇头说,没有没有。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向我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说,就是关于外星人的情况?你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唉,不相信不行了呀!你摊上的,我老婆也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唔?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认为她在说假话方面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所以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不知羞耻地将裤子、裙子后边都裁开了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巴翎炫耀地露着!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利,谁不选择漂亮的高贵的尾巴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难道你还希望她长一条丑陋的尾巴啊?至于裤子后面、裙子后面开个口,我看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要长几十根翎呢!后边不开口,怎么穿裤子、穿裙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束一米半长的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忧心忡忡了。他说,他骶骨那儿也长出包来了,已经长到小碗儿那么大了,特别的硬,也不知某一天会拱出条什么尾巴?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为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为什么给他老婆选择的权利,就不给他选择的权利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吧?在家里又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作协”机关的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没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人家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叉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利,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堂堂一位正局级文化干部,倘若长出一条鳄鱼尾巴,这么严重的后果谁来负责?而且谁又能替我辩护,断定这么严重的后果不带有政治色彩呢?

我用安慰的话说,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一个“?”似的松鼠尾巴,也将人见人爱不是?我说你不属于那种大瞪着两眼,脸皮厚似城墙,专说气势汹汹、指鹿为马、指黑为白、指非为是的假话的人。你说假话其实挺有水平的,挺圆滑老到的。你属于那种专说循循善诱的、抹稀泥的、老好人儿式的假话的干部。所以我估计你不大会长出太可怕、太丑陋、太令别人讨厌的尾巴。

但我心里极希望他长出一条巨大的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只不过处事过分谨小慎微,树叶儿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心里希望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期待着瞧他的大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期待着瞧好人的笑话。我们这个时代正使好人也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而且痞起来。

老苗不堪心理重负地说,唉唉,咱们不谈我个人的尾巴问题了,听天由命吧。个人所面临的问题,再大,再严重,那也还是小问题啊!趁我们这座城市的二百多万人还没都长出尾巴来,我们应该去向市里汇报对不对?我们不能丧失了作家的这一份儿最起码的责任感对不对?

我笑了。我说,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责任已经尽过了嘛!不愿尽第二次了。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反正我自己已经他妈的长出尾巴了,才不为拯救别人出谋划策呢!如果我还没长出尾巴,那么拯救别人的同时也等于在拯救我自己,开动脑筋出谋划策还值得,而现在有好主意出台对于我也为时已晚了!我干嘛光为别人动那份儿脑筋哇?面包面前人人平等,假话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长出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尾巴我才高兴。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在怎么想,从兜儿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报》递给我,指着一条通栏标题让我看——

少女轻生为哪桩

小小尾巴

内容是报导一名十七岁的高二的少女,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因为长出了麻雀尾巴,烦恼无穷,憋闷在心不好意思对别人讲,甚至对父母也难启齿,终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咱们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终注视我。我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话,不禁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的真诚,语调中流露着央求。毕竟是好人,毕竟是当领导的,关键时刻就显出基本品质来了,觉悟高出我一大截。“救救孩子”四个字,顿时打动到我内心里去了。是啊,想必许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样因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或正在长着尾巴,不能让孩子们也从小就长出各式各样的耻辱的尾巴啊!

我们正欲出门,电话响了,是小邵从市委打来的,说曲副书记召见我俩,让我俩立刻到市委去,越快越好……

曲副书记和我握手时,极其抱歉地说,看来是我犯官僚主义了,对你通过邵秘书间接汇报的情况不但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以为你得了精神病!现在咱们谈谈吧,详细谈谈吧!

落座后,小邵对我耳语,那跳楼的少女竟是曲副书记的亲侄女,从小在他呵护下长大的一个侄女,他非常疼爱她,视之为亲生女儿。我这才看出曲副书记表情悲伤得很。其实我心中早有对策。既然市领导当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够的重视了,我便毫无保留地,头头是道地摆出了我希望采取的应急措施。我谈时,老苗不时在沙发上扭动身体,屁股底下坐了一大把图钉似的。小邵也那样,一会儿歪着身子,一会儿欠着身子,一会儿耸眉,一会儿咧嘴,分明的不知怎么坐才好,我猜这位似乎天生会做秘书的小伙子,一定是已然长出了某种最娇嫩的,碰不得更压不得的小尾巴尖儿……我却坐得比较安稳。因为我的耗子尾巴已经长得足够长,长得可以朝上撩起,扎在皮带下了,这样便坐不着了。耗子尾巴虽然丑,虽然挺见不得人,但是比较的柔软,所谓有弊也有利。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仅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我见他也咧了下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其他几位领导通报,建议召开紧急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小邵照例将我和老苗送到楼外台阶上。我和他握手时,半笑不笑地问,怎么样啊小邵?他搪塞地回答,还好,还好。我却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心理压力极大,甚至有点儿神色惶恐。我抽出被他握着的右手,轻轻拍在他肩上,以一种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口吻说,小邵啊,不必太当一回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嘛!

他两眼顿时就泪汪汪的了,忧郁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啊,你已经成家了,有老婆孩子了,长尾巴就长尾巴,不至于因为长尾巴影响什么,可我还没结婚呀!真不知该不该瞒她……

我知道他说的“她”,乃是省里一位副省长的女儿,还是一位正被港台制片厂看好、大有可能一朝走红起来的影、视、歌三栖新秀。的确,他的尾巴也许会断送了他的一段美好姻缘。而这一段也许会被断送了的美好姻缘,又是与这位一向踌躇满志,一向自信前程无量的年轻人的人生轨迹紧连在一起的。

我同情地问,已经长出点儿来了?

他噙泪点点头。

我说,小邵,你要听我的,当然还是先瞒着她好。小邵你想啊,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你若对她实话实说,那么你们早已确定了的爱情关系,一定吹灯拔蜡,彻底破裂。我不信她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没撒过谎,没欺骗过人!她也会长出尾巴的!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罢了,只不过是究竟会长出什么尾巴的问题罢了。等她也长出尾巴了,你们俩之间也就彼此彼此了,不存在谁有资格歧视谁的顾虑了!

经我这么一劝解,小邵脸上的愁云淡了。

我又无所谓地说,我已经长出尾巴了,我都毫不在乎,照样儿地谈笑风生,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实。你的尾巴还没见分晓呢,恓惶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正掏出手绢擦眼睛,听了我的话,手绢刚拭在眼角,就那么愕住了。他呆呆地瞪着我,仿佛我已不是人。

老苗急插嘴问,是吗是吗?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不无惭愧地说,我嘛,哪能长出什么了不起的尾巴呢?不过长出了一条耗子尾巴,很低等的一类尾巴,够不上起码的档次的。

老苗和小邵就都迫不及待地要观看我的尾巴,搞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说一条耗子尾巴,有什么看头啊,我也不能在市委门口儿脱裤子啊!

但他俩都坚持要看,非看到不可。我拗不过他们,又被他们扯人楼内,一个推一个拽的,弄到男厕所里。

老苗说,脱!快脱!

小邵说,让我们看!快让我们看!

不料大便池“单间”里,突然地站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系皮带,一边响亮地发出干咳。我认识,他是市委办公厅的乔主任,急忙尴尬地打招呼,是乔主任啊,少见啊!

他说,少见少见。作家这一向在创作什么大作啊?说着推开小门,一步从“单间”里跨了下来。

老苗和小邵当然更熟悉乔主任,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乔主任一边洗手一边问,苗主席、小邵,你俩和咱们的大作家凑在厕所里想搞什么鬼名堂?

老苗和小邵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乔主任的话听来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这种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的话,我们都知道的,有时是最令人难堪最令人不知如何回答的。

乔主任却接着问,苗主席,你让咱们的作家快脱什么呀?小邵,你又急着要看什么呀?老苗的脸倏地红了。小邵讷讷地说,我要看……我要看……说不完整一句话。我只有引火烧身地替他俩回答。我灵机一动,笑道,乔主任,我心口窝那儿长了一片红癣。老苗以为有可能是皮肤癌的症状,而小邵认为皮肤癌的症状绝不会首先显现在心口窝那儿。他俩争执不下,为我心口窝那儿的一片癣打了一百元的赌。这不,正逼着我由他们当场面对面地进行验证呢。

乔主任关了水笼头,从裤兜掏出一包儿大宾馆大饭店才用的湿性消毒纸巾,双手啪地一拍,拍破了塑料薄膜的外包装,用两根细长且白皙的手指抽出纸巾,很优雅地一抖,抖开了。

他一边擦手,一边望着我们三个人说,那么只不过是两个男人逼着另一个男人脱衣服喽!这就好,这就好!

我品咂着他的话的意味,气得翻眼睛。

这位乔主任,人高马大,手也大,不但大,且白皙柔软得特别,像贵夫人的手。他的洁癖是出了名的,上楼下楼,从不用手扶楼梯扶手。乘电梯,如果有比他身份低的随从,哪怕他自己站得离按键最近,他也会闪开身子,让比他身份低的随从替他按。如果是与比他身份高的官员同乘电梯,自己不得不扮演随从的角色,那也每每只用小指轻轻地急速地按一下。出了电梯,趁比他身份高的官员不注意他,照例会掏出湿性消毒纸巾反复擦那根按过键的小指。那一种认真仔细劲儿,比最一丝不苟的厨佣刷洗胡萝卜还有耐心。他兜里常备的不是手绢,而是湿性消毒纸巾。他不止一次教导别人,用手绢已经不再是讲卫生的好习惯了,一条手绢擦了几次手之后,其上的细菌将不下十几种,只有用一次性消毒纸巾才真正是讲卫生的好习惯,你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对的。但即使在你心悦诚服地同意了他的新卫生观念后,你还是会觉得这个男人他妈的活得太娇贵了。现而今,中国的“公仆”之中,也就是中国的官员之中,乔主任这样的男人正一天天多起来,他们影响着比他们身份高得多的官员的活法,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比区区市委办公厅主任活得讲究,那么自己们岂不白是大“公”大“仆”了吗?他们也影响着身份比他们低得多的一些小职小权的掌握者,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能像他们那么活得讲究,当处长当科长还有什么劲儿呢!

老苗和乔主任是同级,区别在于,仅仅在于,老苗是坐桑塔纳的局级干部。乔主任直属市委,直辖市委后勤处,当然也包括市委车队在内,近水楼台先得月,是非奥迪不坐的局级干部,老苗对乔主任一向的有那么点儿不服气,何况老苗最清楚,曲副书记并不欣赏乔主任,曲副书记在下一届改选中,又极可能成为正书记。所以老苗这位和曲副书记关系处得怪亲近的“作协”主席,是不怎么将乔主任放在眼里的。

老苗见乔主任抛了消毒巾,并没有立刻就离开去的意思,板着脸冷冷地问他,乔主任,你到底完事了没有?

乔主任怔了怔,一时没明白老苗的话。

小邵接着说,苗主席是问你,大小便都处理完了没有?

听小邵的语气,分明的,对乔主任也是不大恭敬的。乔主任再过两个月就要离休了。据我所知,爱搭理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乔主任识趣儿地一笑说,我办完事了,完事了,不干扰你们了,你们聊你们聊!

乔主任一离开厕所,小邵便将厕所门插上了。老苗则一一拉开那些“单间”的门,看里边是否还有人悄没声儿地蹲着。都查看过了,确信只有我们三个在厕所里了,老苗催促我,还愣着干什么啊,快点儿脱了裤子让我们俩看呀!

小邵催促,对对,梁老师,快点儿快点儿!

我知道不脱了裤子让他俩观看我长出的耗子尾巴,怕是离不开厕所了,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受他俩摆布。

我的耗子尾巴一暴露,小邵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指着大惊小怪起来,怎么……怎么……

我说,小邵,你想问怎么如此之粗,怎么如此之长是不是?

小邵已是惊愕得说不出话,光连连点头。

我说,你想啊小邵,一只普通的耗子多大?三两就够大了吧?而一个普通的人呢?比如我这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体重便在一百二十来斤,是一只普通的耗子的四百多倍!按比例一算,我这条耗子尾巴一点儿也不算大呀!远远还没长够长没长够粗嘛!

小邵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仿佛虚脱了一般。他身子瘫软无力地靠在厕所的瓷砖墙上,闭了双眼喃喃祈祷,不,不,不,我宁肯死,宁肯死……

我理解他的话的意思是——宁肯死,也不愿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肥猪尾巴似的耗子尾巴……

我握着我的尾巴,用尾巴尖儿触小邵的手,婉言开导说,小邵,千万别往绝处想问题,要面对现实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伟人,有时也会碰到有失体面的现实的,也都不能往绝处想问题。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的体会是,我们人是很容易习惯于长出一条尾巴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尾巴尖儿刚刚触到小邵的手,他就仿佛被蝎子尾巴狠蜇了一下似的,倏地跃开,大叫,别碰我!别用你那讨厌的耗子尾巴碰我!

而老苗却好像是一个不怕耗子的人,对我的耗子尾巴,也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不那么惊恐。

老苗弯下腰,将我的尾巴尖儿托在他手掌上,细看了片刻后说,这样的尾巴我也能习惯。只要不使我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其他什么样的尾巴我都能接受!

他说着,便解开他的皮带,褪下他的裤子和裤衩……

我大惑不解,急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你又没长尾巴……

老苗将背身转向我,朝我高高撅起他的屁股,说请我看看他那个包,替他预测一下他可能长出一条什么尾巴?仿佛我是一位这方面的预测权威似的……

他那个包,已经长到山西人吃面的头号海碗那么大了!表面呈紫黑色,胀得锃亮,就要将皮肤胀裂似的。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包里怪硬的,能摸到一些圪圪楞楞的东西。

我断定他那个包是一个异常险恶的包,纵然长出的不是鳄鱼尾巴,也绝非什么漂亮的美妙的尾巴。但是为了给他一颗定心丸吃,我索性冒充权威,以一种把握很大的口气说,放心吧老苗,你这个包,看来不像会长出鳄鱼尾巴的!倒很可能会长出一束马尾巴。你够幸运的啦,马尾巴可以齐尾巴根剪了嘛!剪了就像没长尾巴的人了嘛!剪下来的马尾巴还可以卖。我知道哪儿收购,收购价还挺高的。剪了长,长了剪,活到老,卖到老,好比你拥有了实业。晚年光靠卖尾巴也不愁吃不愁喝了。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哇!

老苗将信将疑,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但愿是马尾巴,但愿是马尾巴。果而如此,将来我这实业,有你三成股份!

我装出认真的样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邵做个证人,咱俩也不必立什么字据了,三击掌吧!

于是他扎上裤子,和我三击掌。之后将信将疑地又说,真是马尾巴,包里应该很松软才对啊!我怎么自己摸着挺硬的,而且包里圪圪楞楞的呢?

我就说我按着他那包也挺硬的,也圪圪楞楞的。但我们一生下来是人,从没长过尾巴,现在是不会长,瞎长。瞎长嘛,预兆自然是古古怪怪的。

我刚将我自己的耗子尾巴原样掖在皮带下,小邵也毫不害羞地褪下了裤子和裤衩,朝我高高地撅起他的屁股,让我也研究研究他那个包,判断一下可能会长出条什么尾巴。

有人敲厕所门。

小邵没好气儿地吼了一嗓子,敲什么敲!忍着点儿!十分钟后再来!

老苗则替小邵从旁催促我,抓紧点儿时间,抓紧点儿时间,有人要上厕所呢!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英雄,第一个长出尾巴的人似乎便是关于人的尾巴的权威了。我倒也乐得冒充权威,权威感能使我获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暂时的心理满足。小邵那包不大,也就健身球那么大,但顶部很高,很锐。我像鉴别古董的行家似的,将眼睛凑近他那包观察了片刻,随即用一根手指从他那包的根部向顶部轻轻按上去。他那包尽管比老苗的包小多了,但按着也挺硬,包里也圪圪楞楞的。而且很锐的包的顶部,分明的,已经破绽开了,隐隐可见某种尾巴的褐色的骨质,看去还是较嫩的一种骨质。我无法推断那可能是一条什么尾巴,但觉得那不可能是禽类的尾巴,也不可能是兽类的尾巴,而极有可能是某种不大不小的爬虫类的尾巴。

又有人敲厕所门。

老苗吼,听到了!再忍会儿!

我说,小邵,穿好裤子,穿好裤子,穿好裤子我再告诉你。

小邵穿裤子的当儿,我赶紧洗手。按过他俩的包,我手指滑腻腻的,不洗洗心里别扭。

小邵穿好裤子,我也洗罢了手。

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我,仿佛我是法官,他是罪犯,我即将对他进行宣判,而无论多么宽大他都不服,都要上诉,都要翻案。

我说,小邵呀,放心吧!你的包和我的包,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类包!所以我敢对你打保票——你肯定不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耗子尾巴!

他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刷白的脸顿时涌现了血色,苦笑了一下问,梁老师,那你看我究竟会长出条什么尾巴呢?

我说,依我看嘛,小邵你可能会长出一条蜥蜴尾巴,或穿山甲尾巴,总之是某种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不料小邵叫起来,我不干,我不干!我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我正色道,小邵,你可不是小孩子啊!耍小孩子脾气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你没撒过谎吗?没说过假话吗?这根本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儿。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之你是一定会长出来某种尾巴的!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更不愿长耗子尾巴,那你究竟想长条什么尾巴?

小邵嗫嗫嚅嚅说,如果非长出条尾巴不可,希望能长出条金鱼尾巴。说自己虽然也撒过谎,也说过假话,但都是出于善意,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长出的尾巴理应与那些出于恶意,出于制造纷争的目的,撒谎说假话的人有所区别,应该长出条美好的可爱的尾巴才对……金鱼尾巴?这么大个小伙子,你想长出条金鱼尾巴?金鱼尾巴就和你般配了?我不禁哈哈大笑。

我这一笑,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便踩着了乔主任抛于地上的消毒纸巾,一滑,身子往后便仰。老苗反应机敏,扶住了我。我站稳后,用笤帚将那消毒巾往墙角拨去,这一拨,暴露了消毒巾底下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弯曲地盘扭着,像蛇褪下的皮。老苗瞪着说,那是什么?我蹲下细看,老苗也蹲下细看。果然是蛇皮,是三分之一段蛇皮,一条大约一米多长的蛇尾段的蛇皮。

我说,肯定是从刚才乔主任裤筒掉出来的!

老苗说,对!肯定是!那么他和你一样已经长出尾巴了,而且是一条蛇尾巴!

我说,就是没法儿看出是毒蛇的尾巴还是无毒蛇的尾巴。难怪他不把消毒巾扔纸篓里,敢情是怕我们三个刚才一眼发现了张扬出去呀!

老苗掏出手绢,隔着手绢抓起那段蛇尾巴褪下的皮,包起来,塞进了衣兜。

我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啊?不嫌脏呀?

他说他认识一位走江湖耍过蛇的老头儿,打算请老头儿确定一下,如果是毒蛇尾巴褪下来的皮,那么他以后就得对乔主任存几分戒心……

我站起身,拍拍小邵的肩,又对他说,小邵你何必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呢!事实证明,就在这幢市委大楼里,某些人已经长出尾巴了。你绝不可能是惟一长尾巴的一个人,甚至不可能是少数长尾巴的人中的一个。你将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有大多数人奉陪着,你愁眉不展个什么劲儿呢?忧心忡忡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句什么,厕所门外的人已经开始猛踹厕所的门了!

老苗开了门。门外的人拾起来的脚踹了空,身子摔倒进来。那人迅速爬起,顾不上冲我们发火,甚至顾不上扫我们一眼,着急忙慌地便奔入一个“单间”……

老苗无言地指指地上,我和小邵低头一看,但见一行血迹,淋淋漓漓地从厕所门外的一小摊滴至那“单间”。

我们面面相觑,心下一时都明白,显然那人的尾巴长得不太顺利,属于恶性长出,过程见血一例。

小邵悄问我和老苗,他看见我没有?

我和老苗一齐摇头。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小邵一手扯着我,一手扯着老苗,往外便走。

我们又站在楼外台阶上时,小邵忐忑地说,那人是市委秘书长。幸亏没被对方看到他也在厕所里……我和老苗不禁想法复杂地对视……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猝然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老苗,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不敢摸,缓缓地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碰。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一尺多长的骨质的形态骇人的尾巴,撑破他裤子,正微微摆晃着!不是条鳄鱼尾巴又是条什么尾巴呢?这可真应了那句话——怕什么的人摊上什么!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我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说,老苗,告诉你实话吧,我怕你受刺激。可我又不能用假话骗你。咱们不都是由于习惯了说假话才长出尾巴来的吗?何况也骗不了你呀!你回家一照镜子,我的假话不就没意义了吗?你要镇定住,你千万千万可要镇定住,让我小声告诉你——你长出的他妈的真是一条鳄鱼尾巴呢!

此时此刻,我内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对老苗的同病相怜之情。盈盈泪眼互难慰,最是天下长尾人啊!

我的话刚说完,老苗两眼朝上一翻,晕了过去。

我扶住他,举目四望,打算叫住个行人帮我将他背起。不望不知道,一望吓一跳。这条往日车水马龙,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繁华喧闹的街上,今日来往行人格外地少。而我望见的男女皆低垂着头,步态匆匆。他们和她们的走法,也都显出各自的古怪,分明的都在尽量地叉开双腿走,有人还将一只手心虚地捂在屁股后面。难道这座城市的更多的公民们,尾巴已经长到不好意思迈出家门的程度了吗?几乎没有车辆在我的视野里驶过。我朝几个人呼唤求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朝我这边望一眼。街口终于出现了一辆紫红色的“皇冠”,欲停非停地驶来。我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好缓缓将老苗顺倒在地,奔至马路中央,拦住了那辆“皇冠”。

司机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脸刮得光净而铁青。他隔着前车窗瞪我,我觉他目光阴森,简直不像是人的目光。我见左侧的车窗并未摇严,便绕至左侧想对他说明我的请求。一股飕飕冷气从车内散出,使我打了一个寒颤。而车内的情形则使我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勉强站稳,转身便逃。因为我看到车内一条小盆儿般粗的乌黑带米黄色斑纹的巨蟒的尾巴,几乎塞满了后座的空间,而且从一个女人的腰际一直缠到一个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脸色比那司机的脸还铁青,眼睛朝外鼓凸着,嘴里淌着鲜血,显然已因窒息而死,肯定还被缠断了肋骨,缠乱了心肝肺的位置。等那辆“皇冠”远去,我发现一家小食杂货铺子门前有辆平板车。我跑过去,见那辆平板车并没锁。我轻轻推开店门,想问问平板车是不是食杂铺子主人的,可不可以借我。店内静悄悄的没人。我刚喊问,却见柜台后突然旗杆似的竖起一条尾巴,乃是一条狮尾,末梢的尾缨扎煞着。同时听到了低沉的狮吼,还有嘎吧嘎吧嚼脆骨的响声。我这才发现柜台上搭着半条女人的血淋淋的腿,而我自己的腿肚子开始抽筋了,我屏息敛气,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铺子,骑上平板车就拼命蹬……

凶险时刻才见交情的真伪,才见关系的厚薄。评作家职称那阵子,老苗曾为我上下游说,有恩于我,我想我怎么也不能将不省人事的他弃在街上不管啊!那不是太不人道了吗?如果我真不管他,兴许一两个小时后他就只剩骨头了吧?为什么长出凶恶的尾巴的人,竟开始撕吃或残害起他人来了呢?我不明白。

看来局势远比我想象的可怕。

我就用那辆平板车将老苗送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经长到两尺长了。妻将我所有裤子的两兜儿都剪开,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来,从裤筒内塞入裤兜儿里兜住。妻一再嘱咐我,以后钱什么的重要东西,再也不能往裤兜儿里揣了。裤兜儿以后只要兜住尾巴就是了……

公民们!各行各业的诚实的劳动者们,广大知识分子和广大文艺从业者们,大学生们,妇女同胞们,少先队员们,小朋友们,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

电视新闻节目女播音员那张熟悉的面孔,显得异乎寻常的严肃,然而声调却是微微颤抖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微微颤抖的,传达出内心里没法儿掩饰的惶悸不安。儿子闻声从他的房间悄悄走来。我们一家三口依次而坐,屏息敛气,三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侧耳聆听。

“告市民书”的正文换了男播音员宣读。他那种表情仿佛是在向世人告之世界末日的到来:

全体公民们,目前我市正面临着外星人对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而且越来越习惯了的语言成分的无理干涉!我们祥和美好的生活正受到他们的严重滋扰。每多一个谎言,一句假话,就将有我们十位亲爱的同胞长出不同的尾巴!这样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市委紧急动员呼吁,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着对自己对他人的高度责任感,在较长的一个时期内,只说真话,不说假话!市委明白,这对我们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难以忍受的,但我们一定要发扬坚忍不拔,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的精神!

我知道“告市民书”是由小邵这位市委的第一笔杆子起草的,是由曲副书记亲笔定稿的。因为这其实是我向市委提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一项。

我联想到了三十年前林彪说过的一句话——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

林彪非是等闲之辈。他这句话显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在中国颠扑不破的经验性。林彪是早已折戟沉沙,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了。但是他的话,却咒语似的,从此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的灵魂。近二三十年来,我总感到中国迟早是要出事的。也许会出在官僚的腐败方面,也许会出在体制的自相矛盾方面,也许会出在工人阶级的大面积失业方面,也许会出在农村基础政权的部分瓦解部分变质方面,或者出在社会分配的严重不公、咄咄逼人的贫富悬殊方面……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出在说假话方面!

事到临头,我也没心思没情绪忧国忧民了,还是先忧妻子忧儿子吧!虽说天塌下来有众人的头顶着,但我实在不愿看到妻子和儿子也长出某种尾巴,哪怕是漂亮的尾巴!

我起身关了电视,注视着妻子问,听清楚了?

妻默默而又不安地点头。

我再问儿子一遍。

儿子也默默而又不安地点头。

我说,老婆啊,现在,你,马上收拾东西!你必须带着儿子立刻逃离这座城市!

妻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战乱,又不是瘟疫,谈得上逃离不逃离的吗?别乱用词儿吓着儿子!不就是长尾巴吗?别人都长,咱们就也跟着长呗!我不是并没慌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而我看出,她内心里其实已经慌得没了主张,故作镇静罢了。

我说,儿子,你到小屋去,我要单独和你妈说几句话!

儿子半点儿异议都不表示,乖乖地起身离开了。严峻的局势对儿童往往是一次特殊的成熟教育,能使不那么听话的孩子也变得极其听话。

我将房门关上,尽量压低声音对妻子说,局势比电视里宣告的要严峻得多!不仅仅是人们都长不长尾巴的问题。

于是我将发生在那辆紫红色“皇冠”里的可怕情形,发生在那个小食杂铺子里的可怕情形,丝毫也不加以夸张地讲给妻听。我一边吸烟,一边谨慎地选择一些绝不带血腥和恐怖色彩的词,但妻的脸色还是渐听渐变着。

我讲完,妻嘴角颤颤地抽搐成一抹笑,说,你又红嘴白牙编瞎话了!说让你第一个长出尾巴一点儿都不冤你!如果发生了亲眼目睹的事儿,为什么今晚的电视新闻不报导?

我火了。我说,你笑什么老婆?到了这种时刻你怎么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再笑我扇你!你是中国人,难道你对中国电视新闻究竟有多少透明度还不了解吗?那叫官方喉舌!关系到社会安定!有些事件,有些真相,该封锁,那就是要全面封锁!一点儿都不含糊。从来都不含糊!该不让老百姓知道的,那就得把老百姓当阿斗!什么时候可以让老百姓知道了,可以让老百姓知道几成,那是完全由官方掌握着分寸的!比如我白天亲眼目睹的两件事,能在刚才的新闻节目中报导吗?一报导能不引起恐慌吗?我这只不过是在家里对你说,如果我在外边逢人便讲,不将我逮起来,扣上个造谣惑众的罪名惩办才怪了!最温和的对待,那也得宣布我是疯子,第二次将我投入精神病院!我说,老婆啊,你想一想,人如果长出巨蟒的尾巴,长出虎豹豺狼的尾巴,那心理上能不向兽性嬗变吗?嬗变了,能不人吃人吗?我说归根结底,我并不太怕你和儿子也长出尾巴。我不是已经长出耗子尾巴了吗?不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吗?我是怕你们生命受到威胁。怕那些向兽性嬗变的人袭击你们!怕你们成了牺牲品,被吃了!我身板儿这么单薄,又不会武功,连一件具有威慑力的武器都没有,凶险时刻保护得了你们吗?保护不了的呀!

妻说,那……那我带着儿子离开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没人照顾没人做伴儿,你可怎么办呀?她抽泣起来了。

我说,我的妻呀,你就别管我了!反正我已经长出尾巴来了,逃亡到哪儿也是个长尾巴的中国人了,倒莫如留在这座城市里混图个不受歧视。没有你和儿子在身边时时刻刻使我为你们提心吊胆,我是完全能够照顾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夫生死两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乱世出英豪!一个人一生能赶上几回乱世啊?在我五十来岁的人生阶段,又赶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说不定你我夫妻再见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长了。甚至本市独立,我当个国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让我在乱世之中潇洒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这才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显然的,儿子在门外偷听。

我大声说,儿子,你给我进来!

儿子默默地乖乖地推开门进来了。

我喝问,你偷听来着是不是?

儿子怯怯地点头。

爸爸对你妈妈说的话,你全都听到了吗?

全听到了……

听懂了吗?比听电视新闻报导还懂吗?

嗯……

我说,那么好,那么儿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释什么了,帮你妈妈收拾东西去吧!

儿子就拽住妻的一只手,往起拖她,并以大人劝大人的口吻说,妈,别哭了。谁叫你们大人平时总爱说假话呢?这是报应!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张——他留下,我们逃亡!省得他为我们操心。

望着儿子拖起妻子一块儿离开了,我自己胸中却霎时充满惆怅和悲怆。两眼一湿,视线模糊了。

我吸着一支烟,镇定住情绪,立即坐下抄通讯录。

妻拎着一个大包儿,儿子背着书包,拎着一个小包儿,双双出现在我面前。

妻问,你想把我们娘儿俩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我也没想好。坐飞机也罢,坐火车也罢,反正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市就是干幸万幸!这页纸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讯地址、电话号码、工作单位。如果你们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难,可以向他们求援。如果他们说根本不认识我,不愿相帮,也别失望,也别骂人家寡情寡义,掉头就走便是了。中国人的虚情假义,我是早有领教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气,有自尊。别给我这个当丈夫的和当父亲的丢人!要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绝不乞求援助!

离开家,我和妻儿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在寂静的小街上。两侧居民楼的黑影,如一面面高墙,竟无一扇亮着的窗子。才十点多钟,城市还不到沉睡的时刻,却仿佛异乎寻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骑到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种车辆连成了线,一辆接一辆,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飞机场方向汇去。只有四条车道的对行线马路,变成了六七辆车并驶的单行线马路。但是没有车辆鸣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辆车都只顾抢道占道朝前开……

明摆着,这是一种逃亡的情形。一种有钱阶层,有权阶层,起码是有车阶层争先恐后但又不张不扬的大逃亡。我思忖在这三个阶层中,说假话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说假话绝难在中国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善于说假话绝难在中国官运亨通。不同时依傍于这两个起码依傍于这两个阶层中的一个阶层,那恐怕也是买不起进口车的。我们一家三口扶着各自的旧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企图穿过马路却没机会,只有望车兴叹。这座经济发展指数相当落后的城市,想不到竟拥有如许之多的高级轿车!的确,一辆辆从我们眼前驶过的,十之七八是进口车,望不见一辆国产车的影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还是有的。这边的人行道上,离我们不远处,有三辆“夏利”一辆“桑塔纳”,不过都四轮朝上被掀翻了。那辆“桑塔纳”的发动机还没息火。马路对面,也有几辆“桑塔纳”和几辆“切诺基”,也被四轮朝上掀翻了。是谁把它们挤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谁将它们掀翻了呢?它们的主人们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就容忍自己的车流落到如此下场呢?一个个问号从我头脑中掠过,然而我对自己解答不了。

我本是打算拦一辆出租车,送妻子儿子到机场去的。看来我坐在家里做打算的时候,简直是在痴心妄想了!我对局势估计得太不足,也太乐观了。连国产车都丧失了通往机场的道路行驶的权利和资格,此时此刻,机场那种地方,普通小老百姓还能进得去吗?就是侥幸进去了,能买到机票吗?就是也侥幸买到了明天后天大后天的票,还能有权利有资格登上一架飞机吗?

我确信一辆辆从眼前驶过的轿车内坐的些个男女,其实肯定都已长出了各类尾巴。起码已长出了大大小小或软或硬的包。应该说这座城市所遭到的惩罚,与他们有着最直接最大的责任。芸芸众生普通百姓即使也说假话,但大抵是在市民阶层的俗常生活范围以内,危害也大抵就局限在这个范围以内。他们哪比得了些个“公仆”们瞪着眼睛每天价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说的假话多?哪比得了些个“大款”们为了更多地钻国家的空子更多地从银行里骗出钱来说的假话多?然而他们却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我甚至确信,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许并没怎么将电视新闻中宣读的“告市民书”当成件大事儿。百分之百地听明白了听懂了大概也不在乎。我想如果他们都亲眼目睹了在那辆紫红色“皇冠”里、在那个小食杂铺子里发生的惨剧,他们才会有点儿在乎起来吧?

我对妻子和儿子说,我没法儿送她们去机场了,去了也没用。应该退而求其次,去火车站。我让妻子和儿子骑上自行车先行。她们刚骑到那辆四轮朝天的“桑塔纳”旁又双双下车了。

儿子回头转身朝我喊,爸,爸!你快过来!这辆车里还有人,是个女人!

妻也朝我喊,看样她还活着!咱们救救她吧!

我只得暂且按捺下我的一个坏念头,也骑车赶了过去。

我和妻子、儿子蹲下细看,那女人果然活着,满面鲜血。车内还有一个女孩儿在那女人身旁,显然已经死了,头耷拉在左肩上。人的头歪到那么一种程度是必死无疑的,一定是车被掀翻之前遭遇到了猛烈的撞击。车头的驾驶室几乎扁了。

那女人自下而上地望着我们。鲜血糊住她的眼睫毛,在清冽的路灯光辉的照耀下,看得出她是在多么尽量地瞪大着眼睛。

她声音微弱地说,救救我……救救我……车里的皮箱内有钱……都归你们……

妻说,你倒是快想办法呀!

儿子也说,爸,救救她吧!

我认为若不将车翻过来,是没法子将那女人拽出的。

于是,我果断地说,来,咱们翻车吧!

我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几经努力,却仍不能将那辆四轮朝天的车翻过来。

儿子放弃了努力,跑至人行道边儿,挥手,跺脚,喊叫——一辆辆车从他面前疾驶而过……

他回到我们身旁时脸上亮晃晃的,那是一个少年的眼泪被清冽的路灯的光辉照耀的结果。

我诅咒这座城市的人们!谁都将长出尾巴无一幸免,包括逃离了这座城市的人!妻马上喝止他,住口!难道你也诅咒你自己?这样的时候不许随口说不祥的话!

我见儿子在冷笑,仿佛是上帝本人化身为我的儿子在冷笑。

而那头朝下窝在车里的女人,始终不断地在喃喃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千万别不管我……

忽然身后的树丛中一阵响动,我扭头望去,望见一张可怕的男人的脸。我觉得我见过那张脸,猛想起了那辆紫红色“皇冠”里的情形。他的脸比当时更可怕,他的眼睛绿莹莹的。他在咧嘴狞笑,口中吐出蟒蛇的带叉儿的舌芯子。

我再也顾不上救那奄奄待救的女人,一手扯着妻子一手扯着儿子撒腿就跑。而在我们身后,传来了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上了一座立交桥。驻足回望,见那蟒尾人将自己的蟒尾缠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身子悬在半空中,悬在马路上方,朝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不停地挥动双臂,似在玩耍自娱……

我想,他没对我们穷追不舍,肯定是因为那向我们求救的女人的肉饱了他的腹。我不禁充满感激地为那女人的灵魂暗暗祈祷,如果她不被吃,我不知我失去的将是妻子还是儿子?或者是她们失去了我这个长出了耗子尾巴的丈夫和父亲。蛇不是最爱吃鼠的吗?

翌日,全市武警出动,荷枪实弹,将一切被普遍认为最善于制造谎言和说假话的人,统统予以收容,实行紧急监管。好比在国庆前、春节前、重大外事活动前,对种种社会危险分子实行紧急监管一样。初战告捷,第一批便收容了四千余人,分男女监管在两所大学里……

此乃我建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二项。

其实,按照我的本意,只出动公安力量就可以了。而且,也不必搞得声势过分浩大。但市常委会认为,公安部门的同志,恰恰可能都是一些因保卫人民,打击各类犯罪分子而说过假话的好同志。试想啊,犯罪分子们嘛,一被逮捕,一经审讯,哪一个不是假话连篇呢?要办他们的罪,以机智对付狡猾,以正当的、从忠于职责出发的假话套供的事,总是难免的吧?既然如此,也是要长出尾巴来的。何况公安部门也不乏腐败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勾结和包庇犯罪团伙的“内奸”。这些家伙中,有的已经长出了各类尾巴,没法儿再穿警服了;有的已经长出了大大小小的包,惶惶不可终日,行动受碍了。所以市常委会经过讨论,统一了思想,统一了意志,决定主要依靠武警落实第二项应急措施。

各行各业各机关各单位各院校各居民组,都火速成立了检举站,设立了检举箱甚至检举电话专线——专门对付那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挺诚实,不爱制造谎言和说假话,而实际上信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制造点儿谎言会憋出毛病的人们。一经检举,即刻收容。

此乃我建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三项。

第四项当然是“领导搭台,文艺唱戏”之近年来时兴的常规举措了——几天内城市里便到处都出现了标语、口号、警句的“海洋”。

“说一句真话就等于向他人献一份爱心!”

“咬住假话出门去,不带尾巴回家来!”

“干部要自尊,党员要自诫,群众要自觉!”

“将尾巴还给动物,将体面留给人类!”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从幼儿园到小学校,阿姨和老师们都在教孩子和小学生们唱词曲家们紧急合作的新歌——“翻山并不难,越岭并不难,从小说真话,其实更不难……”

老年秧歌队也不甘示弱,老当益壮,一边在马路上大扭秧歌,一边激情澎湃地引吭高歌:同志们那么呼嗨,要记牢那么呼嗨,说真话那么稀里里里哗啦啦索别啰啰啰脆,不长尾巴那么呼嗨!

在市委宣传部的直接领导之下,市里连续组织了数场说真话大型演唱会,提出了“三性二精”之标准要求,亦即史诗性、民族性、永恒性和精品意识、精神号角意识的高度统一。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会上,歌星们唱着唱着,影星们演着演着,伴舞队舞着舞着,连他们或她们自己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之下,吧哒地屁股后面就长出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大小尾巴!于是公众们一片声浪地口伐,甚至跃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们或她们都感到非常委屈,觉得公众们太不体恤自己。因为他们或她们在舞台上在彩灯和追灯的照耀之下吧哒就长出了尾巴,并不意味着肯定地在演出过程中又说了假话。别人们,比如他们或她们的亲友们在别的什么地方又说了一句假话,恶果殃及他们或她们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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