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是个大地方，环境整洁，车水马龙，干净又漂亮；那里的乞丐也换了个名字，叫卖艺的。
没有一技之长，光会伸手磕头说话要钱，在这里是会饿死的。
地铁站里有戴着黑色圆框眼镜拉二胡的瞎子，他能看清谁给了多少钱，谁对他吐了口唾沫；
街角有表演默剧的哑巴，他们可以一边逗得旁人哈哈大笑，一边大喊着抓小偷追着抢他们钱的人；
饭店前有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的残疾人敲着玻璃门哭着喊着给口饭吃，在晚上就把藏了一天的麻腿抽出来抖抖筋骨，然后回到桥洞底下睡觉。
他们没有困难，但他们不愿意去工作。
乞丐的钱包被傻子偷了瞎子看见了哑巴大吼一声聋子吓了一跳驼子挺身而出跛子飞起一脚通缉犯要拉他去公安局，麻子说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一边的疯子跑过来举手高呼说是啊我们大家都应该冷静一下。
笑得李修缘躺在马路上，被肇事逃逸的自行车轧得半死不活。
在当了一天的活佛济公之后，李修缘会身心疲惫地拿着钱去大广场的地下美食街，点上一笼香气四溢的蟹黄灌汤包，再去旁边的铁板饭店铺要一盘铁板鱿鱼炒饭，等到叫号的时候就拿着纸条去领饭。
用木筷夹一个汤包置于炒饭上方，一口咬下去，那感觉，那味道，像是这辈子的甜蜜都融在里面，一生的追求都浓缩在一个小小的包子里面；汤汁顺着嘴角流在饭上，就得抄起勺子舀起来。
这一舀还有讲究，必须要有鱿鱼肉、配菜和鲜香的炒饭，再加上刚刚淋下去尚未冷却的汤汁，绘成一个小世界。
蟹黄的味道和炒饭交织出美妙的旋律，在舌尖、味蕾上翩翩起舞，顺着喉咙滑下去，同时还存留着鲜香，落在胃里，整个人都暖和起来，欣欣向荣，容光焕发。
然后去洁净的厕所全部拉出去，不愧是大城市，公厕都是马桶还带纸。
李修缘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坐在马桶上。他的手机落在了程雪堂的车里，现在那车还在妖界，手机估计是没戏了；自己的各种努力都是为了挣钱去买部手机。
哪怕是一个乞丐，也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的心。
哎，早知道这样当初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聚宝盆偷下来，现在穷成这样还不如不下界呢，天蓬做的红烧肉又香又嫩，肥而不腻，滑弹爽口，简直是西天一绝，就是一份三十五灵币有点贵……
李修缘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欠的一千万，想到了怎么偷车怎么做假证，想到了世界地图，想到了野外生存必备技能，最后伸手去拽纸。
他和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纸冷眼相对。
这纸……是不是略微小了点？
“有人吗，哪位兄弟江湖救急一下？”李修缘拍着厕所的挡板。
“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诶，兄弟兄弟，江湖救急，我这边没纸了，您要不然给我抽两张过来？谢谢啊，谢谢。”
旁边的人顿了顿，缓缓开口：“我为什么要帮你，虽然这件事不值得我去计较，但我还是想阐明一下我把纸给你之后的利害……算了，说来话长。一口价五十块，恕不还价。”
……
特么的不带这么坑的啊！
哼，大不了老子等着，我就不信了，这厕所只有你一个人！
心中默默计数，他耗了十分钟，结果别说人，就连水龙头打开的声音都没有。他很成功地在马桶上坐了十分钟。
“喂，有人吗，江湖救急啊！”李修缘拍着门。
“还是我，老子跟你耗了十分钟，看在我这么含辛茹苦只为五十块钱的份上你就从了我吧。”
还是那人，依然是低沉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李修缘含泪从裤兜子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绿钞票递过去，旁边很守信地递过来两张纸，那触觉、那颜色，明显就是公厕自带的厕纸；就两张，花了他五十。
“谢谢惠顾哈，下次我给你半价。”那人按下抽水马桶高高兴兴地走了。
李修缘：“……”
从此，这位降龙罗汉养成了随身带纸的习惯，在他升上西天重新成佛时，数万百姓前来景仰；他周身放出金光，天空祥云朵朵，晚霞五光十色，把天际渲染得如画一般炫丽……然后天上下起了洋洋洒洒的抽纸雨，让整个人间的树木砍伐速度骤减，为自然生态环境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有道是：一人成神鸡犬升，皆入仙界弃凡尘；古往今来唯降龙，不忘百姓施厚恩。
……
傍晚，忙碌了一天的李修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东吴镇下了公交车，路上和好奇的年轻女孩合了张影，他少见的没有收费。他想，人是不能光为了钱而活着的。
辛苦劳动了一天，腿都快累断了，赚到了很多钱，他也很开心，因为他的坐骑和赤雪可以吃上好东西了。
李修缘走回老寺，在水龙头边上冲了个澡，把身上的臭气洗净，穿上唯一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来到大殿，打开电灯。
灯下是佛祖，佛祖面前有一张方桌。
收服的大蛇盘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它被李修缘用障眼法藏在寺外的森林里，直到刚刚才把饿了一天的大蛇叫出来，李修缘也懒得想名字，就这样大蛇大蛇地叫唤，蛇也不抗拒，乖乖地游到他身边用蛇首蹭蹭他的胸口。
桌上的菜不少，烧鸡、烤鱼、板鸭、蒸肉全都有，馒头堆成小山；边上有两个碗，对面的那一只里面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
米饭后面有一把空椅子。
李修缘正襟危坐，竟然显得有些害羞，把菜往那边推了推：“小雪，饿了一天吧，对不起。今天我去东江了，那是个大城市，赚的钱也多，等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去租房子住，这里的蚊子是有点多，嘿嘿……”
对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他略显憨厚地摸摸头，大手一挥：“别等了，赶紧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李修缘一手抓起一只馒头大口啃着，另一只手正准备去抓肉，在空中顿了顿，又缩了回去，拿起筷子。
“好好好，我文明一点，不就是抓个菜吗，用得着絮絮叨叨的吗……”李修缘小声嘟囔着，未等嘴里馒头咽下就又咬了一大口。
大蛇卧在一边，缓缓闭上眼睛。
“吃啊，扭捏什么，我们都多久的夫妻了，还这么怯生生的，以后怎么给我生娃？吃，多吃点，今天专门买了你爱吃的蛋蒸肉，来，这第一口是你的。”
李修缘起身，用筷子夹了块最大的蛋蒸肉，凝固的蛋白和肉糜成了一大块，被放在那碗白花花米饭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对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李修缘皱了皱眉，无奈地语重心长道：“小雪啊，我知道，这里的就餐环境的确差了点，比不上西天；但架不住人间的菜好吃啊，你看看，什么蛋蒸肉，什么肉沫茄子，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要啥有啥，哪里不比哪西天好？”
对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李修缘痴痴地望着对面，眼中满是心疼。
“唉。小雪，跟了我，你可受苦啦。你看看，这都瘦成皮包骨头了，比原来饿瘦了不少啊，原来多可爱，又漂亮又贤惠，还不嫌弃我，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比你更好的老婆了，我娶了你可是天大的福分，我可是赚大了。”
他慢慢伸出手去，颤抖着往前伸，却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别生气啊，摸摸脸而已，怎么还打上来了，消消气啊消消气，我的雪儿大人，别生我气嘛……”
李修缘尴尬地笑笑，看着对面，使劲揉着手背，好像真的有人打了他的手一巴掌。
明亮的灯光把菜肴映得熠熠生辉，散着轻柔的热气，笼罩在方桌上，无比温馨。
“吃菜，吃菜啊，多吃点，才能长得漂亮起来，要不然人家总说我堂堂一个降龙罗汉连老婆也讨不到呢，哈哈，他们都不知道你被我藏在家里，当宝贝似的守着呢，一群笨蛋，比天蓬还笨，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
李修缘哈哈大笑，突然猛地站起来把椅子一推跑到对面，跪在那边的椅子边上可怜兮兮地举起双手。
“雪儿大人，天地良心，我可从来都没有对别的女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不对，在西天连个尼姑都没有，连想都不能想的……我不是说希望西天有尼姑啊，我可没这个想法，只是说就算有尼姑也不可能会去想的……诶我又说错话了，等等，先别打，我自己掌嘴，自己来啊！”
李修缘用劲儿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半边脸立刻肿起来：“可不能伤了小雪的手，老婆最大，最金贵，最不能受伤！你看看，我这脸……嘶，好痛好痛……”
他揉着脸，又把手放到旁边，脑袋往后面缩了缩，又回到前面侧着脸颊。
“不用……不用吹，一点点小伤，我谁啊，我降龙罗汉，别说一个巴掌，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挨上来都没事儿我跟你说！”
李修缘面前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哦……嗯，好好好，我现在就回去吃饭，绝对不打扰雪儿，嘿嘿……吃饭……”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向椅子点点头，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不要取笑……”李修缘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低着声音说道，“让老婆不能算怕，是让，让……”
旋即又嘿嘿地笑起来，抓了馒头大口啃着。
啃着啃着，他的眼泪流在嘴里。
李修缘恍若未觉，仍然不住地咬下一口馒头，等到馒头没有了，他就咬着自己的手。
泪流满面。
“雪儿……我……好想你……”他咬着手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
“我真的好想你……”
他伏在桌上，抽动着肩膀，口水和泪水浑浊在一起溢开、散漫；旁边的馒头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着冷冷清清的光。
孤寂的大殿，丰盛的菜肴；伏卧的大蛇，哭泣的凡人。
佛祖金像冷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