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锦城府,灯火通明,鸦雀无声,偶有烛芯轻轻飘出一声火花噼啪。
夏夜深了,也泛了丝丝凉。
何彻端坐原本是北锦城主的位置,北锦城主跪于大殿中央,旁边还歪着一个干瘪老道。
楚怀瑾安顿剩余少女去了,顾念芜老早就跑了,就只剩下一个穆青。何彻有些头疼。穆青本也想走,但是何彻需要他留下对证词。
“北锦城主,你若有冤情此刻便说,若无冤情这死罪可就定了。”何彻看着不说话的两个人,想到刚刚的场景,心里不由得又起了一阵恶寒。
“将军!将军!贱民所言句句属实啊!”北锦城主还没说话,旁边的老道先开口嚎了起来。
“闭嘴。”何彻皱了皱眉,“北锦城主,我需要你亲口招供。”其实何彻是有些不相信的,因为
这几日在城中所闻流言北锦城主一直是个仁爱宽容的清官。
“爹……爹……我要吃美人丸子!我要吃美人丸子!嘻嘻嘻……”肃穆的大殿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叫声。
下人没看好那痴儿,让他闯了进来。
在场的人都下意识抽了口气,这句恶心且残忍的话,被一个痴儿颠颠儿地说出来,不得不叫人毛骨悚然。
北锦城主甫一听这句叫嚷,浑身一震,猛然回头,望着奔向自己的傻儿子,一时间表情扭曲,心痛无奈,更多的是绝望。
“老臣……认罪。”他抱住还在乐颠颠的傻儿子,替他擦去嘴角留下的涎水,“老道所言,句句属实。”
“老臣自问无愧于此位,为了让饥民饱腹,整个北锦城府缩减半年食粮,为了让流民安顿成家,我划出一整片私有土地为其建造屋舍。”北锦城主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我做尽了善事,为何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还竟是一痴儿?将军您说,这对老臣又公平吗?”
“可你这法子极为荒谬,你这是在吃人。”穆青叹了一句。
“吃人又如何!还不是我养活的他们!”北锦城主嘶吼道,“吃满十二个美人丸子,我儿定会恢复如常人,都已经十一个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我做的善事却都是我的报应……不公平啊……不公平……”
看着嚎哭的北锦城主和傻笑的痴儿,何彻烦躁起来,啊,到底为什么他要来管这种事!
“你是怎么找到这老道的?”何彻问道。
“我一直暗中寻找医我痴儿的药方,无意中打听到了这位道长能救我痴儿。”北锦城主答道。
好一个无意中,何彻冷哼:“这方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老道噎了一下:“这、这古法流传已久……”
“可笑!这世间竟还有教人吃人治病的法子!”他冷冷看着那两个人,“这件事,和杨百升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都愣了:“将军为何问与杨公公有关?”
“还想装吗?要不是杨公公告知我此事,此案还不能这么快得破,你那第十二个也就能完成了。”何彻将杨百升送来的条子扔到地上。
纸条轻飘飘落地,那两人拾起来看,错愕地对视一眼。
“这……”老道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确实与杨公公毫无关系。”北锦城主咬了咬牙。
“很好。我来之前,你就应该已经知道,此行皇上予我全权。”何彻眸色越来越深,眉梢已染上些薄怒,“北锦城主,戕害百姓,欺瞒本将军,延阻案情,拒不认错,视朝廷与法理无物,现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妖道蛊惑朝廷命官,犯下大错,同日问斩。”
“臣,领旨。”北锦城主叩了一记头,“还请将军放我痴儿一条生路。”
“流放边疆,不得召回。”
“谢将军。”
终是以两命偿了十一条人命,不知对北锦城主来说可否算公平。
生命以残缺的样貌继续,到底对谁不公平。
何彻刚一推开房门,一抹烟紫色的身影就窜了出来:“你回来啦!怎么样啊?”穆紫十分高兴。
何彻垂眸望了她一眼,走向书桌:“这么晚了还没睡。”
“将军都这么累了,你还在这添乱。”君佑从何彻身后进来,白了穆紫一眼。
“我怎么就添乱了?我晓得将军公务烦心,这不是炖了银耳莲子羹过来吗!”穆紫从温水中拿出一直在保温的小盅,回瞪了一眼,“就不给你吃!没有你的份!”
“你……!”君佑吃瘪气噎。
“可罢了?君佑你同小姑娘斗什么嘴?”何彻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阿紫,把莲子羹端过来吧。”
君佑:“……”
穆紫笑嘻嘻将羹端了去。
一口温热清香的莲子羹舒缓了何彻的疲劳,他的舌尖漾起了微微甜意。穆紫的手艺真的没的说。
何彻不知不觉松开了一直有些微蹙的眉头。
“呐,将军大人,这次的事怎么样啦?我最近听说了好多版本的传言。”穆紫十分好奇。
何彻一勺一勺吃着莲子羹没做声。
“你问那么多干嘛?真要说出来吓死你!”君佑鄙夷地瞟了瞟穆紫,“谁知道那表面慈善的北锦城主竟是一个老变态!他……”
“君佑。”何彻不愠不火地打断,“话太多了,出去。”
君佑:“……是。”
穆紫笑得肆意:“哈哈哈哈哈,不问了不问了。”
何彻抬眼看她笑得一脸开心,嘴角也不自觉往上翘了翘。在这丫头身边,总是会心情不错。
“那这件事结束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呢?”穆紫期待地问。要是他说没什么事了,她就说她知道一个可好玩的地方,让他带她去。
不然,她带他去也好啊。
之后吗……
何彻的笑僵住了。
回去便要被赐婚了吧?和谁呢?随便找一个名门小姐吗?可他怎会服从杨百升!
穆紫的笑更入了他眼三分。
“可能有点突然……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何彻突然想到了什么,认真地看着穆紫。
着实是有些突兀,穆紫闻言愣了一会儿,随即努力地想了想,不太确定的答道:“嗯……初遇将军那会,将军也是知道的。在这之前更早的,我大概就记得,小时候曾经家里好像有很多人,后来辗转到远亲家……或许是梦境吧,哈哈。”
“那你可记得有哥哥什么的?”何彻再次试探。
“哥哥?”穆紫努力回忆着,眼露困惑,总觉得还有个哥哥,但大概也是梦了,“好像已经不在了,若是哥哥还活着,应该也不会把我丢在表叔爷家不管我吧。”
“……”何彻见她神态落寞,忽地不知该说什么,哏在那里。
一会儿,穆紫笑了,挤出两个小酒窝,乖巧地看着何彻道:“不过,现在的我有将军和大家了呀!”
“嗯,有我。”何彻稍稍偏过头,不敢直面她盛满暖意的眼瞳,轻声应着。
“白姑娘,你想吃些什么?”楚怀瑾问道。
“啊?我、我、我随便都行……”白卿词显得十分局促,从白皙的脸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楚怀瑾原本只是想带她去吃些什么安抚一下情绪,她突然这么紧张羞涩,连带着楚怀瑾一起紧张羞涩起来。
他微微移开眼,心里想着这个姑娘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嘴上说着:“那、那我带你去喝酒吧……”
“啊?”白卿词一脸迷茫。
“不、不是!”楚怀瑾有点想捂脸,他活到现在还没有和女孩子单独相处过。其实他以前一直觉
得很奇怪他那些族中妹妹为什么总是脸红结巴,自己应该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啊?
现在他明白了,可是无数次安慰兄弟的经验让他脱口而出“我们去喝酒吧。”
“我……我的意思是,我带你去喝粥吧……”楚怀瑾在心里给了自己两巴掌,你就带人家姑娘去喝粥!
“噢好的……”白卿词抿嘴笑了笑,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
但和这样一个人一起,好像还不错?
酒酿甜粥上来了,白卿词用汤匙小小地搅了一下,又小小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楚怀瑾问。
白卿词点了点头,继而轻轻巧巧开口:“只是,公子你还是点了与酒有关的。”
楚怀瑾尴尬地笑:“好像是哦,哈哈哈……”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咳……”楚怀瑾觉得还是应该聊点什么,“白姑娘你有无其他的远亲或者朋友?”
白卿词:“……”
楚怀瑾:“……”
楚怀瑾想要不还是换个话题吧,就听见白卿词轻轻柔柔道:“瑞曲二十四年,白挽云被揭发收受贿赂,处死,白家上下流放边境。”她平静地叙述着楚怀瑾相当熟悉的事情,“我便是白挽云的幺女,白卿词。”
那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仍在宫中的楚怀瑾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却怎么也没料到,面前的姑娘便处于事件中心。白挽云有罪否?楚怀瑾不清楚,皇上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若是自己能坚持彻查此事,也许,此刻立于身前的安安静静的姑娘便不会如此颠沛,而是端坐家中,绣着并蒂莲花。
而此刻的她,以如此冷静的旁观叙述出自己家族的灭亡,是忍耐了多久,努力接受了多久。这一切,还是皇族所为,楚怀瑾觉得,自己这层身份,怕是说不出口了。
“我不想避此事不谈,我也不想隐姓埋名。擅自逃回是重罪,但是我坚信,我的父亲是被冤枉的。”白卿词又搅了搅甜粥,低垂了眼眸。
“对不起,我……”楚怀瑾再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这一刻,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伤心太久,现在早就已经不那么悲伤了。”白卿词以为他是因为无意触动了她的伤心事而道歉,温婉一笑,“那楚公子你呢?”
“我?”楚怀瑾苍白地笑了笑,“我不过一介江湖游侠罢了。”
如果说他当时对白卿词不过是怜悯,那么现在更多的是愧疚。
“顾念芜……”纪澜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顾念芜的衣角。
“都跟你说了几遍了不要乱跑?你烦不烦啊?”顾念芜烦躁地甩开袖子。
“顾念芜你怎么说话呢?!”穆青怒了,推了一把顾念芜,“澜桥是我带出去的,也是我看丢的,你怎么不来骂我?”
顾念芜被他推得一踉跄,伸手捂住嘴咳了几声,冷笑道:“行吧,反正我懒得管,人你带走
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穆青从来没动过这么大火气。说实话,这样的顾念芜他也从来没见过,他纵使再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也不会像这样暴躁蛮横。
他叹了口气,回身摸了摸纪澜桥的头,轻声说道:“我们先走吧,让他冷静一会儿。”
纪澜桥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念芜回过身时,他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他摊开掌心,看着刺目的红,讽刺又凶狠地笑了:“我他妈真的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