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子欺转过身,往外走去。
她刚走到门口,店家就给她送来了伞:“姑娘!”
蓦子欺道了谢,看向外面的雨。雨里飘着雪花,刚到地上就化到污水里了。黑色的雪在水里湮没,她宛若看到花承的脚印,一个,一个,再接着一个,往前走去。
蓦子欺看着前路,走进冷冽的风中。
从梨麟坊到玲门,从雨雪中,走到青天白日。蓦子欺为了不被玲门的人发现,从山脚就往后山绕,一直绕到玲门正后方,才敢往上上。
蓦子欺抓着树干一个劲儿往上爬,爬着越来越难,就把伞丢了,把剑系在腰带上,继续往上爬。雨后的土地一踩几寸深,柔软的难以平衡,还全被枯枝烂叶遮盖着,几乎是五步一歪十步一倒,泥泞的地面完全不抓力,十成的力气到上面也只剩下五成不到,蓦子欺不得不攀着树干往上去。
爬的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才到了山半腰的一片平地上。蓦子欺一屁股坐在树下,枯树叶粘在鞋子上,她恼恼的把叶子打掉,然后无奈的倚着树干,还没见到百步将军就已经把半条命都累掉了,打什么啊。
真是出师不利。
过了一会儿,觉得歇的差不多,就打算站起身,沿着平地往前走。
越往前走路越宽,这叫蓦子欺开始觉着,八成这有人住处。
于是她把剑解下来拿在手里,紧紧攥着剑的鞘身,机警的往前走。她对百步将军的品行还是相信的,不会出其不意就杀了她,不等她说句话。但是,她还是决定留一个心眼。
直到她决定还是继续往上爬的时候,发现了一方木屋。
木屋一共就一层,外面用栅栏围了个小院子。大门开着,里面的门也开着。
据她所知,玲门后山只有百步将军一个人隐居,恐怕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等她走到院子里,再走到正堂门口,爬上堂前廊子,她敲了两声门,没人回应,就往里面探探头,没有见人,就脱鞋走了进去。
进去再仔细一瞧,仍然没有人。
她只好走出来再穿上鞋,离开了。
刚走出屋子不远,就听见周围叶声簌簌,风过影动。
蓦子欺立刻作势。
“果然是千山门的人。”
从周围的树丛里突然轻跃出来了四个年轻人。
其中三个应该是弟子,为首的,是个和林勤差不多大的男人。
男子腰带上系着一只足有一尺长的玉琉璃,和一块刻着竹叶的玉佩,手里剑的剑柄上镶着一块翠绿翠绿的兰花状翡翠。
这是玲门门主,高叶。
男人皱着眉头,看着蓦子欺:“想着路岌山会来找百步将军要碎片,却不曾想,只派个年轻女刺客来。”
“将军不把碎片给我们,我们也不能把宝贝拱手让人。”旁边一个男子说。
“不要太大声响,以免招来百步将军。”高叶低声喝斥。
男子低低头,不再说话。
蓦子欺冷冷一笑:“四个男人,杀我一个女子?真没想到,我一个年轻女刺客,竟叫门主这么兴师动众。”她说话老是磕磕碰碰的。
高叶低低眉毛,怒气冲上眉头:“不需要四个,我一个人便可。”高叶不傻,一旦叫旁的出手失败了,就要损兵折将,又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出手,干净利落。
高叶一横剑,就朝蓦子欺劈过来。
蓦子欺皱起眉头,立刻拔出剑来,奋力一挡,两个人迅速就给弹开了。
不愧是玲门门主,确实很强。
路岌山派来的人,确实不俗。
蓦子欺用力抓了抓剑柄,作势再次迎敌。
高叶划剑,绕个剑花,撕开风声就从头上劈来。蓦子欺举剑躲过,从侧面弹开以后,一横剑朝高叶劈过去一个剑刃。高叶挡回,立刻几划几劈,两人你攻我守你守我攻,来回刺了几回,都叫蓦子欺躲掉了。
高叶心下恼了,就一个冲刺不成,立刻转身滑着身子就要转向蓦子欺,原以为要从上劈来,却从侧边划了过来!
蓦子欺迅速一挡,二人再次弹开,可这时已经不是势均力敌,而是一方成了下风,便是蓦子欺。
高叶冷冷一笑,正打算再次向前时,远处突然传来一老者的声音。
“够了!我这林子,是叫你们撒野的吗?”
众人朝后方看去,就见远处一个老者正站着身子,背着手,穿一身白衣,眉如丝线一样长,白胡子长满了下巴,头发也是丝丝如雪。满脸的皱纹却掩盖不住正气,眼球浑浊,却仍有如刀刃般尖利的眼神。
“将军!”高叶远远的打招呼。
高百步往前走来:“为何在此?”
“……”高叶没有说话。
“我说过的,我不会把碎片给你们,但我没说过不给别人!”
“您真要给路岌山?”高叶质问。
高百步顿一下,道:“……我给谁,都是你所管不到的!”
高叶刚要往前走,就见一股气流荡着枯叶腾飞,唰!就冲了过来。
蓦子欺连忙跳起闪开,就见这股气流冲过那几人包括高叶的腰身,那几人全部撞的腾空起来,然后沉沉的摔在地上。
高百步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几个年轻人站起身,朝他拱拱手,谢了不杀恩,捂着肚子就离开了。其中包括高叶。
蓦子欺看向高百步,他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但她明白,她已经站在危险区了。
“百步将军。”蓦子欺恭敬地行礼。
“……你是路岌山的人?”他看得到蓦子欺头上的簪子,他记得不要太清。
“是。”
“你来拿万户图碎片的?”两个人隔那么远对话,却不见高百步喘气或气不足。
“那你拿不走。离开吧!”高百步打击蓦子欺。
“我还没有尝试,不能离开!”蓦子欺竟然主动向前一步。
“你打不过我!”高百步还在劝她。
蓦子欺点头:“我知道!”
“我没有办法,把碎片给你。”高百步低低头。
“为什么?”蓦子欺觉着奇怪,虽然有些失落,但她不愿意空手回去。
“我给了你,流火阁就真的完了。”这句话,蓦子欺没有听见。听见的,也只是隐隐约约几个字。
但她还是要回话:“不管怎样,后辈我千里迢迢,怎么也百里迢迢,从千山门赶来,什么灾什么难,我也要有点收获,不能打个照面就回去啊!”
她学着路岌山的口气,学着户恕的口气,和高百步道。
高百步无奈的叹口气:“应战!”
蓦子欺连忙做拔剑势。
高百步运气一掌,向地面冲去。气流缓缓到达地面那一瞬间,突然如同吸收了地面万物的力量一样,猛然向四周扩展开来,而且以极其快速的速度打开地面与枯枝落叶之间的间隙,越远,气流抬得越高,一直到蓦子欺身边!
蓦子欺在看到他运气之时,就已经踮起脚尖倾斜着往后滑去。原以为能够躲过一劫,却没想到这一掌速度极快,很快就到了她眼前!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气流打出去了。
不过这次的力,还没有高叶的大。因为高百步没打算伤她。
蓦子欺站稳,抬头,看到高百步已经运气来到与她唯有十步之距的地方。
蓦子欺提起剑就冲了过去。来到离高百步只剩两步之处,举起剑,奋力一砍,却被高百步直接给挡住了。接着,高百步横剑划开,一个转柄就横着往蓦子欺这边砍来。蓦子欺还没挡住之时,剑已经被收回,从高百步眼前划过之后又从腹部划过来。
动作既快又准。每一招都能听到高百步的剑打到蓦子欺剑身上的声音。可蓦子欺一直都没来得及去挡,完全都是高百步的剑在嘲弄她一样。
她清醒过来,转身划过高百步的剑,一个转身,剑身剑鞘换手,将原先朝下的剑端一个剑花就绕到朝上,接着,就往高百步背上刺去,高百步立刻翻身一挡,剑柄在手中微微转动,他再一抬肘,剑就朝她脖子砍来。蓦子欺连忙向后躲去,手上再次变幻着动作,当她再把剑绕回来对准高百步时,高百步的剑已经从胳膊下绕一圈再次指住蓦子欺的喉。
刚刚喧闹的风声,和蓦子欺心中完全躁动不安的鼓声,全部息于宁静。
他收手了。
“小姑娘,你竟然叫我白发了三招。”他笑着把剑收回去。
蓦子欺深深的吐了口气,自己竟然还活生生的站在这。不过想想刚刚的结局,高百步果然要比路岌山厉害的多,因为刚刚两个人同时继续剑上的动作,高百步会毫发无损,而她会当即死亡。几乎每一招都没有破绽。这才是真正的游刃有余和快如云影。与无刃的截然不同。无刃的全是假把式。几十几招只伤你五处筋骨,假如刚刚高百步没有留手,蓦子欺已经四脉俱断,武功全废,且下半生要在床榻上度过了。
能有下半生的前提是妙春堂能把她救活。
“我不能杀你。”高百步一边整理衣边,一边看着蓦子欺:“你戴着他母亲的簪子,就说明你的地位多重要。我若是把你杀了,或者动你筋骨,他一定会杀过来。”
蓦子欺一愣,没想到这簪子竟然是路岌山母亲的遗物。
“不过……”高百步再次陷入沉思。
“实在抱歉,我没有办法把碎片交给你。”
蓦子欺向前一跬,皱着眉头:“为什么?”
“我若是给了你,流火阁就没人光复了!”
“为什么这么说?”蓦子欺奇怪。
“……”高百步看了蓦子欺一眼,踱着步子往前走:“我这块碎片后面,是记事先生宗谱。”
蓦子欺低低头,又觉得不知所云。
“也就是说,一直到路岌山这一代,都有记载。”
“那怎么了?”
高百步扭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蓦子欺:“路岌山不是燕无名的孩子。燕无名的孩子是燕安!”
一个炸雷,在这会下雪的日子里,哄然一声就在蓦子欺头上炸开。她连忙扶住旁边的树干,险些没有站住。
“当年,燕无名早有发觉,江湖上有人对流火阁虎视眈眈。就连同我,东方玉以及蓦无名,我们四个人来持有万户图,以免被贼人所控。”
燕无名把万户图分成了五份。一份,他保管,也就是苑雀在废墟里扒出来的那片碎片,一份交给了东方玉,一份交给了蓦无名,上册,塞进了燕安的襁褓里,最后一份,也就是最重要的这一份,交给高百步。
“我们几个劝燕无名,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夫人承担光复流火阁的重任,受那个苦,再三规劝下,燕无名算是把原本要送到高宅的路岌山换成了燕安。”高百步拿出碎片,翻到后面,显露出宗谱模样。然后,他用手点到燕无名下面分支上的又一个燕无名:“这就是路岌山。他,根本没有名字。他当时被燕无名发现时就在流火阁门口,一个襁褓包着。岌山本来是燕先生的孩子,燕安是燕先生的徒弟,但因为二人被交换,所以名字就交换了。为了多年后能够认出燕先生的孩子就是燕安,而不是路岌山,才在宗谱上写下了原本是徒弟名字的‘燕安’。”
蓦子欺看着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却又格外清晰的宗谱……
她总算明白了高百步的担忧。路岌山为了流火阁,那么多年来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整日在各种难以陈述的阴霾下活着,他失去朋友,失去童年,失去岁月,倘若知道,他一直被夫人利用,被这些前辈利用,他不但会发疯,会痛苦,会放弃万户图,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毁掉流火阁这些年搜寻的成果。
“路岌山比燕安要有本领,如果没了他,流火阁就彻底在江湖消失了。换个角度,流火阁失去本来的友人路岌山,将会多出来一个多么强劲的对手路岌山?”
高百步苦苦相劝蓦子欺:“你可以把碎片拿走,但万不能给路岌山。不到最后,绝不能给他!或者,可以直接转交给燕安。”
蓦子欺缓缓伸出手来,接住这可恶的万户图碎片。
她怎么会给燕安?
“前辈……”她抬起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眼里猛然多了两滴泪:“这就是,前辈们留给我们后辈的。”
她转过身大步离开。
“算是我们,造下的孽!”
身后传来高百步的声音,这声话里包含整个山林所有的风霜,还有一种刀剑勉强入鞘后的恨意。
蓦子欺没有回头,一直,直直的往前走去。耳边的风声鼓声再次夹杂响起,如同战场一样刀喊马鸣。
这可真是造孽。
蓦子欺不敢想象路岌山知道之后的表情或者心境,他一定会发疯,她一定会心疼死。她觉得现在两只手臂异常沉重。她觉得她没有再去面对那样为了流火阁苦苦筹谋的路岌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