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且臻说到做到,即便婚礼就在第二日,依旧遣人向城内各大世家派去了请柬。
原本只布置在前殿的礼堂装饰,延伸到了府门前,花球和灯笼挂上外墙的屋檐,将王府里外均装点得无比华贵。
中殿的大厅放置了招待宾客的圆桌,府内的厨房早早便已开始准备婚宴上的菜肴。
而我——美名曰好好休息,实则被软禁在房间内,连房门都出不去一步。
我直直地坐在窗边,透过菱格窗,看着天空染上晚霞的紫红,随夕阳西沉转为墨蓝,而后经过一整夜漫长的明月高悬,于清晨重又渐渐变成透亮的青。
一方面,神经因为复仇大计即将完成而无比兴奋,另一方面,却又控制不住地痛苦于和宾以寒的误会之中。
房外突然有脚步声渐渐接近,我一个激灵,迅速跑回床上躺好,装作仍在熟睡的样子。
“小姐,您起了吗?该准备换喜服了。”
有婢女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我没有吭声,闭着眼睛继续装睡,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再让她睡一会儿,你们先退下。”似是方且臻将她们遣了下去,自己却没走,也不进来,只在门外静静地站着。
过了半晌,另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
“兄长,你站在这儿干嘛啊,想进去就进去呗。”
“怎么,一想到会看到表妹的睡颜,害羞了不成?”
方子蘅促狭地打趣道,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了里面的我。
“别胡闹。”方且臻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方子蘅:“不是吧哈哈哈,你竟然脸红了。”
“我说兄长,你真的喜欢上表妹了?”
方且臻沉默了。
我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不料却听见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方子蘅又笑道:“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承认了。”
“唉,反正你们两个都要成亲了,我跟你坦白。其实原本表妹很对我胃口的……哎哟你别打我!”
“小声点!”方且臻低低地训他。
“我是说实话。”方子蘅委屈道,“你不得不承认,表妹之前就是气色差了些,性格闷了点,脸长得是真的好看。”
“以前我就注意到她了,可惜人家除了你,别人是正眼都不给一个,哈哈,还赏过我一耳光。”
方且臻:“……”
方子蘅继续道:“不过上次落水以来,她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那种……怎么说呢……”
“灵气!对,很有灵气。”
“而且她穿红色的衣服确实漂亮,没见过谁穿红色那么好看了。”
方且臻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子蘅停了一下。
声音再响起时,已经全然没有平日的轻浮浪荡。
“想跟兄长说,好好待她。”
“若不是她一心向你,我本来……”
“我知道。”
方且臻打断了他。
“我当然知道。”
我听着方家两兄弟的对话,内心再也没有起任何波澜。
仿佛已经冷成了深井的水,年复一年的不见天日下,化成了捂不暖的彻骨的寒。
这两个大男人,站在我门外,以为我睡着了,在那讨论喜不喜欢我,我有哪些值得人喜欢的地方。
有意思吗?
早干嘛去了?
一切都迟了。
真好笑。
“吉时到——”
眉眼被细细描画过了。胭脂涂抹双唇,如樱桃般红润饱满。
一头青丝绾成精致的发髻,戴上了沉甸甸的凤冠,缨络垂旒,叮当作响。
我换上了大红的嫁衣,外面套了绣凤纹织锦制成的霞帔,流苏拖地,长长地缀在身后。襟间处处皆是累累钿璎,泛着华贵的光泽。
摸了摸藏在袖中手腕上的红绳。神仙哥哥赠予我的玉,仿佛在提醒着我,这便是最后一刻了。
替我装扮的婢女左看看,右看看,一面替我轻轻披上盖头,一面乖巧地笑着道:“小姐可真好看呐。”
“跟天上神仙下凡来成亲似的。这盖头可得进了洞房才能掀开,要不然不知道在场多少人的魂都要被勾了去呢。”
我没有回话。
视线被挡了个大半,只能垂下目光,看着地面小心地站起来。
那婢女机灵地伸手搀扶着我,带着我慢慢往外走去。
细细聆听,招待客人的中殿方向,似是一片热闹非凡。
这城里,谁都不敢拂了端王府的面子。一大早便接连不断地来了各大名门望族,携数不尽的珠宝贺礼登门。
偌大的端王府,从来没这般喧闹过。
前殿是婚礼的礼堂。婢女扶着我迈过门槛,随后恭敬地退开来。
我闻到殿内燃烧着的熏香,幽静绵长,应该是早早点好了,萦绕了整个礼堂。
许是我的到来,前方有少许喧哗。只是隔着盖头,无法看到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有人走到了我的身边,随后,一只大手轻轻牵起了我的手。
是方且臻。
我有一瞬间的抵触,硬生生压住了自己抽回手的冲动,默默地任由他将我的手握在手心,牵着我,一步步往前方走去。
一步,又一步。
满眼都是地毯火焰般赤红的色彩。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拉长,漫长得令人窒息。
方且臻停住了脚步。
我跟着停了下来,听见前方不远处王妃轻笑了一声,知道我和方且臻已经站到了礼堂中央。
“一拜天地——”
俯下身的时候很费劲。凤冠太沉,饰物太繁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二拜高堂——”
一夜未眠,身体有些使不上劲,但我必须坚持住。
“夫妻对拜——”
我和方且臻站了起来,转了个角度,面对面地站着。
方且臻弯下了身。
可我却没有动。
“……”
“怎么回事……”
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司仪大概没有想到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又重新喊了一遍。
“夫妻对拜——”
我还是没有动。
议论声越来越大,远远地传来王妃轻柔的声音,小声地询问我道:“承陌?太紧张了吗?”
——是时候了。
“我有话想说。”
我一把摘下盖头,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将它随手扔到了地上。
面前的男人面容英俊,剑眉星目,身着火红滚金边锦袍,红玉发冠束发,愈发显得他气质不凡。
方且臻深深地注视着我,表情难得柔和,声线也是温柔的:“你想说什么?说完再拜也不迟。”
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像是移不开目光似的,甚至有些怔忡。
我环顾四周。
端王和王妃坐在供桌两侧,正关切地看着我们两人。
他们身边站着方子蘅和方予澜,再远些,是随身伺候的婢女,管家,还有府里贴身的侍卫。然后便是司仪。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外人。
还好,至少还是尊重了我最开始的意见,没有让客人们聚在前殿,观看这场婚礼。
我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要不然,还是真的很麻烦呢。
“承陌?”方且臻见我半天不说话,试探地问道。
我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见我笑了,像是也松了口气,脸上亦是现出淡淡的笑来。
然后,我对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等我说完,也不必对拜了。”
“……你说什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笑容一点一点僵死,随后,崩塌瓦解。
嘈杂的周遭,瞬间也安静了下来。
心跳变得很快很快。
一下下地,用力撞击着胸膛。
我揣度着措辞,缓缓开口。
“即使失忆了,我也隐隐记得,从很多年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很喜欢一个穿红衣的哥哥。”
“这具身体记得。”
“看到他的时候,会紧张,会期待,心脏会因为他的态度七上八下,会因为……他的冷漠而失望。”
“可是那么多年,我累了。”
不经思考的话语从唇边叹息般逸出,就好像,憋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一般。
“我不够成熟,不够体贴,不够懂事。没有什么才貌,也没有什么背景。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配得上你。”
“所以我想,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放弃了嫁给你的念头了吧。”
我总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地追逐你。
追得头破血流,泪流满面,满脸都是狼狈的伤痕和泪水。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胸口总是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太痛苦了。
无论是原先那个方承陌,还是接过了她的身体重生的我,都太痛苦了。
——曾经对我那么好的那个哥哥,去哪里了呢?
那双狭长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不少,怔怔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原主的残魂,可能此时正附在身体上,把那些埋藏得很深的心声,一口气都吐了出来。
视线莫名有些模糊,我吸了吸鼻子,将那些复杂的心绪都压了下去。
“这场婚礼,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遗憾了。”
“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从此,方承陌和方且臻,再无纠葛。此生,重做陌路人。”
满室寂然。
我一把摘下头上的凤冠,塞到呆呆立着的方且臻手上。一头黑发瀑布般披落下来,仍然是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却是真正的我,最真实的我。
身体第一次那么轻松——盼了多年,终究心满意足,原先那个方承陌的残魂,应该已经了无遗憾地投胎去了吧。
她终于能够将铭刻在骨子里,几乎要化为毕生执念的那个红衣服的哥哥,那个在久远的过去中给予她无数温暖和美好的回忆的哥哥,释然地彻底放下。
而我,也不应该再在这里了。
方府上方的天空不过四四方方的一角,我真正该去的地方,是外面的世界。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在等着我。
你看,世间缘起缘生,所谓爱极恨极,也不过是入魔般的执迷不悟。
不过须臾之间,种种情爱,都能化为齑粉。
只需要一个契机罢了。
“你要,去找宾以寒吗?”
方且臻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如同狂风骤雨来临前的海水,死寂的,蛰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海水。
“没错。”
“可你昨日,分明说过,你对他,没有情!”
声音骤然变得疯狂而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掐住我的脖颈。我反应极快地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他死死握紧的拳头。
我微垂眼帘,唇边勾起一道冰冷而快意的弧度:“那是……骗你的。”
你也终于能体会到,那种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走到别人身边的痛苦了吧。
多少年来对原主的注视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的代价,终于,降临到你身上了。
我对方且臻笑着。那是我头一回发自内心地,对他那般开心地笑。
“……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玩吗?!”
赤红的血丝爬上了他的眼白,看起来狰狞可怖。他整个人仿佛濒临崩溃边缘,却不知为何不像从前一样不经思考地冲上前揪住我。
拳头上青筋暴起,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遏制住自己。
我内心甚至有些宽慰——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方小王爷终于被调/教得成熟了一些啊。
可是,如果不是你昨日有意而为,我和宾以寒,本不会有那么深的误会的!
我·恨·死·你·了。
“对,我觉得很好玩。”
我凑近了一点,附在他耳畔小声说道。
“看着你忙前忙后,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欢喜,很好玩,真的好玩极了!”
“我以为这么多年,只有你是真心对我。”他轻声道。
“我的真心?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啊,你也知道啊。”
“可你负我伤我,你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原谅你吗?”
我咬了咬牙,声音有一丝哽咽:“方且臻,你对不起我,你更对不起宾以寒,他本是无辜的,你却那样针锋相对,刻意伤他的心。”
“我忍辱负重,强压着不和你翻脸,看着你伤害我那么珍视的人。你知道昨日我有多痛苦吗?”
“哈,哈哈……”
“忍辱负重……”
“……那么珍视的人。”
方且臻向后踉跄两步,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嘶哑,仿佛是在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哽咽似的。
他眼中的光全都熄灭了。
他终于彻彻底底,露出了心灰意冷的表情。
我满意了。
礼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目光逡巡在堂内,将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微微一笑。
我转向供桌的方向,对着座上张口结舌的端王和王妃深深鞠躬道:
“叔父,叔母,真的非常感谢这些年来,你们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今日一别,我唯一有愧的只有你们。”
“叔父,您平日事务繁多,长期劳累。我给您配了强身助眠的温补药,方子已经嘱咐给药房了。”
“叔母,我将您平日饮用的麦门冬汤药方改进了下,您再服用个两三年,基本便能拔除病根子。”
我顿了顿,又转向他们身边满脸茫然的方子蘅:“对不起,曾经利用过你。等你回到你的房间,桌上有个我留给你的礼物。”
“还有表姐,虽然你一直不喜欢我,但你确实也帮上了我的忙。我房里的盒子,是给你的。”
——我给每个人都留了东西,唯独没有方且臻的。
眼角的余光瞥见小王爷的脸,一片惨白。
“等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妃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地和端王对视了一眼。
端王神情凝重,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颤抖:“承陌,你这是……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要走了。”
出声的,却是失魂落魄地站在礼堂中央,本该是这场盛宴的主角的方且臻。
他素来心高气傲,是再意气风发不过的天之骄子,此刻却凄凄如无家可归的弃儿,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负,狠狠地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嗓音喑哑:“她要离开方府,跟宾以寒走了。”
“不可!”
端王和王妃同时喊出声,脸上皆是惊惧交加的表情。
“别胡说八道!来人!拦下新娘!”端王直欲起身,不料两手刚撑起身体,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怎么回事?!”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
“王爷,小的使不上劲,动不了啊!”
“王爷!小的也是,根本抬不动脚!”
殿内一片混乱。
方且臻转头沉默地望着我。我微垂眼帘,缓缓开口。
“不用挣扎了。”
“我在熏香里加了东西。再过几个时辰,你们就能动了。”
我俯下身,双膝用力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向前,以额头磕地,向端王和王妃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我用力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扯下嫁衣繁琐厚重的外袍,随手将它扔在地上。
嫁衣的裙摆逶迤拖地,绸缎如花瓣盛放,随着我的动作,铺了一地灼眼的赤红。
“有缘,江湖再会。”
红衣的少女妆容精致妍丽,琥珀般的眸子光华流转。
笑起来的时候,恍若红花楹开了满树,转眄**,光润玉颜。
她再无半点留恋,足下轻盈,像是翩翩的蝴蝶,离开了这一片狼藉。
而殿内竟无一个人能拦得住她。
“荒、荒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方予澜。
她难以置信地颤声道:“父亲,母亲,这个连爹娘都没了的丫头,竟然就这么走了?”
“她能去哪儿?我看她出不了这平江城多久,就会饿死街头才对吧!”
“予澜!”王妃叱道,“不要乱说话!她……她……”
“她不管去哪里,中原也好,南疆也罢,哪怕是极北和西漠,哪儿都不会亏待了她。”
端王冷静了下来,沉声接过话头。
“哈?她凭什么?一个连方家族谱都没进的远房……”
“她本也不姓方。”
少女满面怒容,被瞬间堵了回去。
端王深深叹了一口气,十指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历经风霜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掩盖不住的疲惫。
“她长大了,方府是关不住她的。”
“别说饿死街头了。哪怕她要再稀世的奇珍异宝,以她的出身,未尝不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捧来献给她。”
“罢了,我早该想到,自她请求出门在平江城游玩起,她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安静地待在方府了。”
“老爷……”王妃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去哪都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快乐,平安,我们便对得起她爹娘了。”
“可唯独宾家……她绝对不可再与宾家牵扯上关系啊!”
“父亲,母亲,你们在说什么?”
方且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狭长的眸微微睁大了,愣愣地看着他那神情复杂的爹娘。
“……”
端王不答话,半晌,才打定主意般开口道。
“臻儿,打起你的精神来。方府的小王爷,可不能如此狼狈。”
“我有任务交与你,你听好了。”
“您说。”
“一旦药效过去,立刻带上兵马,去追承陌……去追陌儿。”
他眼中寒光四溢:“那之后,她想去哪,都送她去。唯有一点……决不能让她跟宾家的人离开!”
“可究竟是为何?!”方且臻攥紧拳,高声追问道。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杀父弑母乃深仇大恨,宾家欠她葬花谷的人命,岂是能轻易抹消的?!”
闻言,方且臻的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