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又有一美人慢掀门帘轻柔而入,手捧一盏鎏金莲花小香炉,无声放在桌上。龙涎香气沿着层叠交错的花瓣缝隙袅袅而出,弥漫开来。此美人便是蔡京三位宠姬之一的慕容倩。床沿被两位姐妹占了去,这倩儿便静静的坐在一边,不声不响,美人呆坐,真的是静女其姝,我见犹怜。
蔡京双眼微闭静卧,屋子里人都不说话,似是一片恬静祥和,而每个人的心里却思绪萦绕。此时蔡京心际浊浪乱潮,脑海愁虑如麻,哀惧烦忧。以往拥有的权位、名利,很高、很多、很久,如今叫他放下,他心有太多、太大的不甘、憎怨。
三位美人,蔡京孙子辈的年龄,整日围绕在这老朽身边,百般亲爱服侍;离开了繁华东京、高门贵府,跟随这把老骨头颠簸流放,心下盘算,来日如何。
此时,一人轻声走到门帘外侧站定,慕容倩走出去与那人窃语了两句,转身回房。掀弄门帘子的时候稍许用力,弄出了一点响声。蔡京的眼皮子动了一动。慕容倩走到床榻边,俯身轻轻说道:“老爷!八郎到了,门外候着呢。”
蔡京眼睛微微开启一道缝儿,慢吞吞说道:“叫他进来吧!”
慕容倩走过去掀开门帘,示意那人进来。那人进了屋子,正是蔡京的最小儿子,第八子蔡絛。
蔡絛恭敬进前施了跪礼,说道:“见了爹爹安好,儿心稍安。孩儿不孝,被放邵州,一路赶来,想能早日护从爹爹。来得迟了,愿受爹爹责罚。”
蔡京缓缓扭头看了一眼蔡絛,又回过头去,说道:“起来,坐下说话。”
慕容倩将近前的椅子让给蔡絛,走到桌边点茶。蔡絛向三位美人施礼问了声:“三位小娘好!”然后坐到椅子上,未敢抢先说话。
少顷,蔡京开口问道:“你哥哥他们可有消息?”
蔡絛言道:“驿路上的消息尤快,怎么爹爹还未曾听说吗?”
蔡京说道:“咱家不好的消息,外人也不便说与我听。”
蔡絛言道:“孩儿不敢相瞒,说了请爹爹不要介怀。儿与众位哥哥以及您的诸孙二十三人,尽皆受诏分放远地,遇赦不许量移。”
闻听此言,蔡京身子似乎一颤,面容一下僵硬如铁,呼吸也似乎中断。此时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然后一连急促咳嗽数声,面有愤然。一直在床边为其按摩的两位美人,武媚儿和郑可儿连忙为其抚胸敲背安慰。坐在桌边的美人慕容倩,也忙起身柔声劝慰。
蔡絛继续说道:“京城和杭州的产业都被籍没了,幸有毛达可知杭州,宽缓执行,才有所转移。”
蔡京怨声说道:“老夫鞠躬尽瘁,效忠皇上,为国为民几十年,如今却落得这般地步!朝中那班小子,欺我老夫老矣,欺老夫老矣!”
旁人不敢多说,过了片刻,蔡京继续说道:“如今落此地步,老夫也实为尔等不肖子孙连累!尔等仗着老夫尊贵,却不知恭谨,妄作逞能!自家兄弟竟以争权夺宠相斗,能不败坏?更有你大哥那孽障,连老夫也敢暗算,与你为敌也不消说了!你倒说说那孽障如今被放逐何处?”
蔡絛答道:“大哥被逐永州,正与我们一个方向,想必同路而来,不日即可相见。事已至此,爹爹还是宽恕他些吧!”
蔡京怒道:“我不愿见到那孽障!知会下去,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南下!”
旁人不敢做声,武媚儿和郑可儿还在为其按摩,同时劝慰。蔡京冲着慕容倩说道:“去告知赵修武等以及下人,明日一早,启程南下!”
慕容倩柔声应诺,出门到外面知会去了。蔡京愤懑未消,众人话都不多,只是又问了一下其他儿子的情况,得知大多都是被逐往湖湘之南,与自己相同的方向。
这慕容倩给其他几位相关的人传了话,最后走入一人房中。房中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呆坐在那里,见到慕容倩进来,脸色略现暖意。
慕容倩媚眼瞧着那人柔声说道:“老爷叫知会下来,明日一早启程。七郎可要准备了,让小娘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说着话凑到那人身边,直勾勾地看着,脸泛红潮,而后忽地一下扑到了那人怀里……
两日后,德安府地界,桃花驿,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四十多年前,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途经此地,时值春日,山野之间,驿路两旁,桃花连绵艳放。那时香风袭袭,妖娆菲菲,苏轼郁闷顿消,欣然流连,即作桃花诗曰:桃花两驿道,离愁天外消,勒马探群芳,惊鱼水溅桥。自此,人们便将此地唤作桃花驿。
此时,秋色无桃花,清风拂瘦叶。驿站一间馆舍的屋子里却有春光,三位美人侍候着一位老者。为了不让那些不肖的儿子顺路赶上自己,蔡京连续两日赶路。虽然有车有马,又有人服侍,但习惯了享乐,上了年纪,又对放逐大有不甘和憎怨,便觉甚是苦累。
三位美人也是都不高兴,无论坐牛车、骡车或是坐轿子,久了都嫌累的,于是娇嗲劝说蔡京,说什么哪有老子怕儿子的。蔡京也越发觉得烦累,也就不再急着赶路了。
这桃花驿所在村落地处交通要道,又是两边州县的中间地带,因此也是兴隆热闹,过往之人都在此地驻留中转。诸家客栈之中,自然也有几家上等的。驿馆斜对面的这家兰香客栈就很是不错,三层两进的院落,比驿馆奢华。
蔡京一行在桃花驿住下的第二天,兰香客栈先后住进了两伙蔡家的人,便是那蔡京的长子蔡攸,蔡京的第三子蔡翛。蔡攸被放逐永州,蔡翛被放逐郴州,都在荆湖南路的地界,与蔡京所行同一路途。
这两位本是自家亲兄弟,如今家族又共同遭逢败落,更应该兄友弟恭。岂料这二人一相遇见,便怒目相视,如同仇敌,在外面强忍着不曾发作。待到蔡攸进了房里,那蔡翛便闯了进去,指着他哥哥的鼻子骂道:
“你这厮,做的好事!我本已献策圣上巡幸西南,命我亲自募兵西北。圣上采纳,即将成功。你却忌我立功,假太上旨意,遣我去守镇江!而你等挟持太上意图复辟于江南!见事不成,便诬陷在我身上,令我落此地步!这等事你竟做得出来,真畜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