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徐带伤出行,回去途中总出虚汗,撑到家中又大病一场。请郎中来看他,他却死活不愿让郎中看他的胳膊,最后郎中只能开些止汗补虚的药。阿娘心中不安,让半夏贴身伺候着。他倒是心大,整日只惦念着鬼渊献的酒和玉茗的筝。
“好歹是带孩子的人,怎么还是如此不修边幅?”我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行人哥哥只知在此嗔怪我,也不知去教阿圆读书识字。”执徐倚塌而卧,言语有声但无力,薄唇泛白,眼睫有若有若无的冰露,他抬臂挥手示意阿圆过来,“阿圆想不想跟行人哥哥学字啊?”
“想!”阿圆跪伏在执徐塌边重重点头。
“想的话就让行人哥哥教你。”
“你倒是借着病把琐事都推脱的干净。”都这种模样了还不忘嘴上功夫。不过阿圆总在执徐身边难免会影响执徐休息,我瞪了执徐一眼柔声哄阿圆说:“让半夏教你吟诗可好?”
“不好!左丘夫人说要教阿圆吟诗。阿圆喜欢左丘夫人!”阿娘也空闲,拜托她带阿圆也不是不可以,谁让阿娘年纪越大越发的喜欢小孩。我带阿圆回来时她开心极了,一得空就来看阿圆,嘴里还念叨着:“要是行人的孩子多好,要是行人的孩子多好啊!”
正说着阿娘端着刚做的胡饼笑吟吟地依在阿圆身后,“让我看看谁喜欢我呢?”
“娘,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执徐,顺便带了些吃食。你们这些孩子一点都不知道疼惜自己!”阿娘把胡饼转交到半夏手中,从身后秦艽怀里取出一件墨青色海棠纹外袍,“喏!我给你们两个各制了一件,看看可还喜欢?”
自己要的新衣,收到新衣竟略显腼腆,搔头接过外袍连连点头,乖得像个孩子。
阿爹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不是在书房就是外出,从冀北回来就很少见他。阿娘让我去书房给他送膏环,正好可以好好和阿爹说说话。
书房空无一人,砚台中墨还没干,笔也没收,他应是刚出去不久,等等他应该就回来了。
我在梨花木文案前徘徊,取一卷搭置在最上面的书简翻阅,其中内容让我颇为意外,写:“天德五年建亥,冀北大旱。武清国家丞武遗自请祭旱魃,降丰雪。遂赐武清奇鸟百只,以赏昭心……”
“你在做什么!”我受惊手一松竹简啪地落地,阿爹外怒形于色伫在门槛外。
我理屈词穷,乖乖跪地拾起书简递到他手里咕哝道:“爹您吓到我了。”
“谁许你动这些东西了?”阿爹艴然不悦,质问道。
“我知错,我也不知道您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得那么随意。不过阿爹,您不提执徐也就罢了,为何对鬼渊献也只字不提?您说过做史官要秉笔不阿,直书其事。您怎么却……”
阿爹盯着竹简眉头锁了又锁,他在遏制自己的怒气。良久,欷歔道:“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可是左丰逼您?”
“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阿爹挥手示意我离开。
“您不能这么写!您可是史官啊!”史官提笔落笔皆是大事,阿爹落笔错了,便是大事错了。
“故事是给别人听的,真相不重要。以后你承了太史位,再去秉笔直书也不迟。”
“您在做错事!您不顾左丘全家性命了吗?”
“我是你父亲,你逾矩了。你个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只知是非对错将来如何撑起左丘家?”
“您在把左丘家给火坑推!后人引吭所颂之事皆为虚妄,您又如何心安?夤缘之人如何喜爱的起女华这等高洁之花!”夤缘一词出口并非我本意,说完我便后悔了。阿爹气红了脸,半天才说得出话,“你……左丘行人你个不肖子!去!去后院在你娘寝屋前跪着,好好自省!”
“您为何不让我跪祠堂?莫不是心虚?”我知道自己在说没分寸的话,可一语出口,便停不了了。
“还敢顶嘴?想挨笞鞭?拿笞鞭来!拿笞鞭!”阿爹指着闻声而来的阿娘身后的秦艽。阿娘大惊失色,握着我的手护在我前面,急红了眼,“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阿淮快跟你爹认错啊!”
“跪就跪!我说话越了分寸,该打!阿娘我不怕挨鞭子,我只怕和某些人一样,失了初心。”
秦艽带来了笞鞭战战兢兢在门外踟蹰,阿爹伸手去拿,她紧纂着不肯松手。“拿来!”阿爹一声呵斥吓得秦艽连退几步颤颤巍巍交了笞条。看来今天的笞鞭是吃定了,不过就算挨笞鞭也不能丢骨气。我甩开阿娘手率先走进后院跪下。
后院围了好多人,半夏也在。只是不见执徐,竟有些失落。我抬头入眼便是阿娘寝屋牌匾上的“金玉满堂”四字。第一鞭猝不及防地落下,打得我眼前一黑,背上火辣的疼,我嘶了一口还没缓过神第二鞭又落了下来。
忽然有人在身后紧紧抱住我,我转头看见了哭成泪人的秦艽,这丫头哭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鼻涕眼泪尽数沾到了我的外衣上,心里一万个想推开她。而且女儿家体弱,怎么能受鞭打?我费力抬起右手试图扒开她,可她却纹丝不动,真是固执......
最后一鞭落下时,秦艽仍旧死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后背火燎般的发烫,肤如刀割,我想问秦艽怎么样,可张嘴闭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作罢。
“带回去!”
我硬生生被人架了回去。阿娘请来了郎中,我无力睁眼,只能任人摆布,后背传来一阵又一阵剥床及肤般的痛感。最近真是倒霉透了,一月前刚见过血,今天又挨了一顿笞鞭,我和执徐真是难兄难弟。
我睡醒时还未日出,万物懵懂,天地朦胧。不醒还好,趴着睡了一夜,一觉醒来后脖颈和肩部传来难言的酸痛,不过和背部燎人的疼痛比起来还是逊色许多。
“阿娘!半夏!阿娘!”
“……”无人应我。
“阿娘……半夏……秦艽……有没有人啊……”还是不见有人来,我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等到日出。
第一个来的人是阿娘,一见到她我就眼泪汪汪地喊:“阿娘您可算来了!怎么我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啊?”
“你爹不让你身边留人。现在知道疼了?真是该!让你以后还如此没规没矩。”阿娘虽嘴上这么说,但她的眼睛却是红肿的,她嗔怪着放下手中的肉羹给我敷药。
“阿娘你说,我爹是不是有别的儿子?”阿娘每抹药在伤口上我都要嘶一口气。
“胡说!左丘家三代单传,你是左丘家的独苗。”
“不不不,我真觉得他有别的儿子!我知道自己说话逾矩了,但是你说又有谁对独苗能下如此狠手?”
“郎中说你的伤有三四天便能下地,过个五六日也就好全了,算是给你长长记性!等你能下床了就去跟你爹道个歉然后再去看看秦艽。小丫头心疼你,昨天死护着你,那鞭子都挨她身上了。”
“莽撞!”我别过头。
“小丫头要不是心仪你又怎么会莽撞?秦艽是个好女儿,你怎么就不领情呢?”阿娘说话颇有怒其不争的意味。
“行了我知道了!不过我是不会去跟我爹道歉的。”
“你就是还没长记性!”阿娘叹了口气“置气归置气,可他毕竟是你爹,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和你爹最看重的都是你。”
“反正他错了!”我埋头不想再谈论下去。
“唉!”阿娘叹气起身离开,等脚步声渐渐趋远后我才再次抬起头,我知道自己也有错处,但阿爹身为史官枉顾事实,我便是瞧不起他,更不会拉下脸面去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