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过,馀峨山上的草木却丝毫没有枯黄意向。
“喂!你俩!”年轻男子的声音,含有些许阴柔意味。我们循声望去,一着黛色大氅的男子在不远处树上椅树而坐,白发披散,周遭草木茂盛,独他所坐的树早已枯死。再走近些看,这男子显然非常人长相——虽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一张透着女人风情的脸,却有三目,眉下双目紧闭,眉间的眼正眯着看我们。
“哦,原来珠鳖鱼所说的独眼,是这个意思啊……”执徐喃喃自语道。
“哦?这么说来你们是见过那和尚了?”男子眉间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你问空法所为何事?”这男子便是是空法说的独眼男子?空法拜托过执徐杀他,莫不是与空法有什么过节?
“那和尚前些日子那般模样被捆在杂余水边,还没死?”他依旧眯着眼。
“死了。”执徐说。
哈哈哈哈!
男子忽然大笑,道:“那愚钝和尚,早该死了!”
我一时觉得奇怪,这男子与空法究竟是有多深仇怨,都想对方死,便问他。他似是没有听到般,反而转头问执徐空法生前说过什么。执徐笑道:“他让我杀了你。”
“难为他死前仍念着我。”男子拖着长音,身体微微前倾趋近执徐“杀我?那么……你是渡者?”
执徐默认。他纵身一跃,平稳落地,双手背后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斜眼上下打量执徐“原来渡者长这般模样啊,十分俊俏嘛!”这男子许是有龙阳之好。我偷偷瞄执徐,执徐一直热衷调戏女子,应当从未被人调戏过吧,更何况还是个男人。但是我并未在执徐的脸上窥出丝毫的尴尬之色,真是没劲,我讪讪地缩回了脑袋。男子还在自说自话:“我一直以为渡者都是那种满面胡茬,魁梧黧黑的莽夫样。若是渡者都长你这般模样,我也不会厌恶与渡者打交道的。不过,即使面容姣好,我仍不喜舞刀弄枪的。咦?你长相虽不及他,但也不差嘛。柔柔弱弱的,我倒是颇为钟意。也是渡者?还是那种念咒的术士?”说着便伸手走向我。
执徐见势拨开男子手,挡在我面前低声对我说:“不得碰他,会丢命。”动他就会死?我心有余悸地退后几步。
男子长咦了一声,说道:“是普通人啊!真是可惜,差些就死掉了呢!”这男子话里听不出有丝毫歉意,真是一个不讨喜的人,难怪空法厌他。
“若我没猜错,你是蜚吧?”执徐问他。
“蜚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的,传说是一种邪兽。一目白首,状如牛而蛇尾,邪气裹身,草见则枯,水见则竭,现则天下大疫。执徐,原来真的有这种兽啊!”我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人是招人厌烦了些,但也没传说里那么可怕。
“嘿!我虽不是什么好兽,也不至于如此骇人吧。”蜚重新翻身上树椅坐下来,左肘支在弯曲的左膝上,晃悠着右腿道:“也就动过的水不能喝,走过的草会枯,触过的人会死而已。渡者……叫执徐是吧?那你可要杀我?”
“我没有理由杀你。”
“我的存在不算理由吗?”
“不算。”
“真遗憾呐……”蜚喟然长叹。
“你想死?”我问。
“生死都是一般无趣。所见的人是,事也是。我见过移山的,见过填海的,还有抱着山鸡说凤皇的哈哈哈……话说我还见过寻归宿的耿山朱獳,可悲可悲……”
“耿山朱獳?”我看向执徐,执徐脸色微变,沉思不语。蜚诡笑道:“比我还邪的邪兽哦!天下都望它不得好死永世湮灭那种哦!”
“那它一定很孤独吧!同你一般。”闻言他的腿停了晃动,撇嘴问我:“你怎讲与那和尚一样的话?那和尚死前还说了什么?”
“他那些佛家理论我听不来,不过他好像说过想做俗人过一世呢。”
“想做俗人吗?哈哈哈,真是不像那愚钝和尚。”他低垂眼帘,笑的有些苦涩,兀自言语“想做俗人,那他……又为何不做呢?”
“喂!你们可知那和尚初见我,知我是蜚时说什么?”蜚再次抬眼时,又回复了那惹人厌的模样。
“说什么?”我问。
“他自诩要救我,日夜念那《法华经》于我听,讲什么人人皆可成佛。愚钝不愚钝?他居然想让蜚成佛,还要我日夜同他一起吃斋修行。”
“你照做了?”我又问。
“反正闲来无事,就当玩咯。刚开始是觉得有趣,不过时间长了也就厌烦了,这日日修行远不及以前自在。所以啊……”他抿嘴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便想这些和尚戒律禁止有情欲,不得与女子有染,那么……若是和尚断袖会如何?那和尚虽已年过四十,不过长的还算不错哈哈哈。唉!可惜和尚就是和尚,榆木脑袋,不解风情。”我听到这哑然失声,算是明白空法为何那么厌他了,若我是空法也会想杀了他。
“呐!你们可知杂余水那边为何寸草不生?”蜚睁开眯着的眼睛,同时也睁开了眉下紧闭的双眼,那双眼眸子黯然无色,应该早已无用了吧。
“我做的!我只是在那山上游了一圈,那座山便秃啦!秃啦哈哈哈!”没等我发问他就已经回答了,伴着浮夸的动作,他每次挥舞胳膊都会让那颗已死的树大幅晃动。
他继续说:“你们可知山下村民为何疫病不断?也因我,因他们喝了我动过的水哈哈哈。”
“那愚钝和尚不杀我,也不赶我,只管放血治人哈哈哈……”
“然后你们可知发生了什么?村民说和尚因常常放血身体每况日下,怕继续下去有一天和尚不愿再放血,怕他撒手走人,便打算囚了那和尚哈哈……”
“和尚怕了!他怕了!他怕受非人待遇连杀几人哈哈哈,结果仍是被囚,村民怕他跑还剜了他的眼睛。他被囚的样子我去看了,真是可悲哈哈哈……”
他指着那双废眼“喏!就是这双眼,我寻了回来。虽不能看东西,但还稍稍能抑制邪气,不至于让这馀峨同那杜父山一样。你们知道吗?那愚钝和尚居然因我要杀那些村民而咒骂我,他还想让我生死都在这馀峨山中,明明自己先杀了人,真是该死,该死哈哈哈……”
蜚还在笑,许久未言的执徐转身对我说:“该赶路了!我有些饿了。”
“他所说的杀我,是不愿我再受人世之苦,还是不愿我再祸害世人呢。珠鳖啊珠鳖,你究竟为何想做俗人……”蜚望着村庄的方向,声音变得低沉。
我同执徐正打算离开。“喂!你俩!”蜚忽然叫住我们,我转身,蜚继而说道:“待我渡期到时,你们可否来渡我?”
“若能寻得到你,自然会渡你。”执徐回应。
“我就在这里,来这便可……”那棵在茂林中独立的枯树总让人觉得突兀,那个白发男子就在枯树上坐着,形单影只。好像此后的春夏秋冬他都会在那,独自一人。
日已越过中天西斜,可离日落还是很远。日光透过树影印着点点光斑在执徐青衣上,执徐捂着肚子皱眉道:“好饿啊!翻过山我想吃肉。”
“你怎能吃得下去?”虽大半日未曾进食,可我还是很难有胃口。
“那不吃肉,菜也可,有酒更好。”执徐朗笑。似是早上的事只是旁听而非他亲眼所见一般。在与我相识前,他一定独自见证过许许多多如同今日这般的事吧。
“执徐,在与我相识前你都是独自一人过来的吧。会感到孤独吗?”
“会吧。”
“那你以后也许不会了。”想到今后执徐有我相随定不会再觉得孤独寂寥,我不禁有些得意。
“为何这样说?孤独与否和是否独自一人无关吧。就算有人相伴,仍不免会有孤独来袭。孤独只是一种常态不是吗?”
“你还想不想喝酒了?”执徐总是这样易惹人恼。
“那就委屈左丘兄相伴了。”他有模有样地站定,弯腰作揖道。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与他相对而立道:“执徐兄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