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何其渺小。海洋比陆地广袤。天空比海洋广袤。而我们，只是陆地上的一个小圆点。穿梭其中，探求生存。
月光泻在海面，映射出一种异样的平静。黯蓝色的。泛着微光的。
不知彼岸是何种景象。不知我们要用多久才能穿越生命，走到终结。
夹杂着咸腥味的潮湿海风让人神清气爽。让我们说些什么吧。这般美好的夜晚。若干年后记起，会别有感触吧。
若干年。若干年后我们又将怎样呢？是功名显赫，还是碌碌无成。或者干脆是，消逝。
消逝，一如这握不住的月光。
如果尘世这般爽洁。如果所有的烦忧之事都可以被海风带走。
这延绵的海水的下面，会有另一个世界么？
那些世上龌龊之事，它们其实应该藏匿在海平面以下。当阳光穿射，亦抚慰不了其边缘。可是它们偏要跑出来，招摇过市。这是一种愚笨，还是一种勇气？
我一点困意都没有。皎洁的明月照耀内心，恍若一场电影。
这时会想起什么。儿时的趣事，成长的遭际，或者将来的踌躇？
如果这时能飞翔起来该有多好。暂时离开地面。在空中俯瞰尘世。俯瞰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深究的生命轨迹。
2
夜晚的篮球场空空荡荡。月光如水，天幕里偶尔有几颗星眨眼。空气中有植物的沁香。
他们坐在附近的台阶上，漫无边际地闲谈。
白天时，他们曾在这里挥洒汗水。两人合作无间，赢得过不少称赞。
同样的场地，不同的时节。同样的人，不同的心境。
有些语言只适合在此刻倾吐。当卸去雕饰和着力，灵魂便皈依于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
童年。往事。理想。现实。遭遇。情感。喜悦。烦忧。不一而足地转化成词汇、句子乃至段落，从嘴边流露。
没有顺序，亦没有主次。更没有谁会在乎辞藻是否华美，甚至语意通畅与否。
天气晴好的夜晚，倘若没有要事，一条短消息，一个回复，便凑成一次聚会。长此以往，终于将对方视为最佳聆听者。不止如此，还是解惑者、安慰者、意见给予者。
是对手。是及时打消妄念的刽子手。
这样最好，在夜色的浸润下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是间或转头，那边是一张若有所思的脸。
他能诉说多久呢，我又能奉陪多久。
3
这是最好的年华。我始终坚信。暂时不愁油盐柴米，也不用着急家庭事业。这样全然的自在时光，能有几年呢？
错就错在，在这个阶段，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做循规蹈矩者。否则，放纵脚步，挥洒心灵，该会有多少种精彩的可能啊。
但是我不循规蹈矩。我始终坚持内心的想法并使之兑现。虽然有很多阻挠，但是盛大的勇气鼓舞我前行。哪怕是不合规则的前行。
我目标尚不明确，但隐约知晓将要去到的地方。那些未曾谋面的远方。那些散落四野的漂泊。
天涯孤旅。终将启程。
有时候我为自己未曾经历之事担忧。你看世间的中年男子，要么臃肿不堪，要么猥琐小器，极少有不染尘埃者。
难道我们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变得和他们一样么？这多么可怕。每天精于算计，与上司和同事处处提防，惟恐生出纠葛。与妻子为鸡毛蒜皮之事争吵，追问彼此是否忠诚。在子女面前摆出家长架子，以保颜面。或者寻花问柳，让生命在纵情酒色中度过。
这样的生活我宁肯不要。
或者是他们不够自信罢。自信者理应不会随波逐流。
4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从学校西北门出来，沿着一条幽深的小巷，曲曲折折地绕过几条街道，终于到达。建筑物顶端高耸的十字架告诉他那是一所教堂。
唱诗班在台上唱圣歌。还有乐队在演奏。大家统一着装，很有组织纪律性。牧师对大家以弟兄姊妹相称。苏晟对此处顿时有好感生成。尤其是，那歌声听来着实悦耳，比那些流行歌曲强多了。
倪浩然在一旁轻车熟路地和应。仿佛那曲调他生来就会似的，跟着唱得很入神。看看四周，好象都是如此。苏晟不禁有些局促，也只好张张嘴巴，做做样子。
接下来讲解《圣经》，是《传道书》里的一节：
“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却要知道，为这一切的事，神必审问你。
所以你当从心中除掉愁烦，从肉体克去邪恶，因为一生的开端和幼年之时，都是虚空的。”
苏晟听得入迷，甚至觉出《圣经》的文学水平之高。那种有些文绉绉的句式。那种字面背后隐含的意蕴。
从教堂出来，倪浩然意犹未尽，两眼闪烁着光芒，仿佛刚刚受过洗礼一般。他得意地问，“怎么样？”
“还好。可是你以前说你去寺庙烧过香啊？”
“我不是教徒。我想目前我并不信教。我只是对宗教有虔诚，我为它们的教义着迷。反正都是向善。”
5
这个时候要是有酒就好了。古人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请暂且享受这天赐的宁静吧。你知道我内心的倔强，却不能领会那一种心境。
或许本无定论，世事无常，一颗平常心实在相形见绌。
倘若特立独行是一种天赋，很多人实际上是望尘莫及的。他们害怕出众，甘于同化。其实我自己也曾归属此类。
必须承认，我欣赏你的脚踏实地。正如你担心我的刚愎自用。
有些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爱莫能助，是一种上好的解释。
其实我们都是自负的。为了自己的所谓信念百折千回。
最后呢，殊途同归。只是各自耽误的内容不同。
诚然，生命的本质是虚无。抛开功利名益，一切只剩虚无。可这虚无是必须的，它提醒我们不要自以为是，亦不必妄自菲薄。
很多人看透了这本质，却依然心甘情愿为它劳碌。毕竟，为了那些偶尔的琐屑的快乐，也值得牺牲很多。笑比哭好。
或许我也看透了，只是我选择的方式不同。没有什么谁对谁错。一个人有一个天堂，一个人有一条性命。
碍于上层建筑的影响，总有一些想法注定要流产。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定受这个世界现有机制的约束。敢于冲破樊篱的，或许最后成了英雄。也或许落得一身伤痕。
茕茕孑立。这需要多大的魄力。
6
——为什么看不到萤火虫了呢？
——现在都难得看到几颗星星了，怎么可能有萤火虫？
——小时侯，在夏天的夜晚，我和哥哥经常去河边用蒲扇捕捉萤火虫。收集在玻璃瓶里，亮晶晶的。那时课本上有车胤囊萤夜读的故事，吸引我去照做，可是效果并不好，光线太暗。可能古时候的萤火虫亮得多吧。
——我小时侯玩游戏可是一级棒。什么“黑猫警长”、飞行棋、拍画片啊，每次都赢。害得那些伙伴们都不敢跟我玩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会选择生活在以前还是现在？
——怎么会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人啊，总要往前看。
——可是有时候我觉得小时候的很多快乐长大了是无法重现的。
——长大了会有长大了的快乐。那时候知道什么叫快乐？一个面包就可以让你觉得世界无比美好。
——起码，萤火虫看不到了。
——去乡村里看，兴许会有的。
——乡村里也不会有了。
——你怎么知道？
——有报道说农药污染河水，而干净的水源是萤火虫生成的条件。全世界大约有两千种萤火虫，我国约五十四种。算了，不说这些了。总之，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消失。
——也许吧。那又怎样呢？
……
7
我怎么无端就伤感起来呢？遥想以后的未知，难忘昨日的种种。只有现在，现在才是我们能紧握手心的物什，细细端详，反复把玩。
所谓命运，就是经历之事的总体走势吧。未来之事无关命运。我从来不相信命运。纵使内心常常问责于某种注定。
很早以前，我就察觉出自己对生命的困惑与不安。我憎恨它末了的戛然而止。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便不再耿耿于怀。无所谓悲喜。这是我们左右不了的。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内，用过多的时间思考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疾病或意外带走生命，但惶恐它的发生是无济于事的，不如淡然应对。
上天眷顾敏感的灵魂。
我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真是一个奇迹。那么多人遭罪，偏偏不是我。那么多人受难，却也没轮到我。
我凭什么这么心安理得？
有时想，胸里的这颗心脏真是坚强。日夜不息，为我演绎。
我真想感谢它，赠我太多旧时光。以及未来的时光。
8
苏晟和当时的女友分手那日，心底郁结得紧。向晚时分，竟会想到要去操场跑步。一圈又一圈，仿佛要把以往瓜葛甩在身后。
老天爷很配合，纷纷扬扬地下起雨来。本就浸满感伤的剧情里更徒增一份凄清。原以为从来都是自己主动结束一份恋情，岂能料想这回却是被他人逐离。
待感情以游戏之心态，终究将被游戏所戏谑。因游戏原本就是一场人为的欢乐，而且驻留的时间太短。
雨水提醒着他的感念。有些道理看似简单，却总要在特殊的时刻才通彻。天降甘霖，人不能无动于衷。此刻，他如醍醐灌顶，开始心有悔意。他甚至觉出自己当初的仓促投入，其实只是建立在想当然的层面之上。或许，失去的未必叫做爱情。是两个聪明的人，适当地终止一份不聪明的感情。
倪浩然已经在看台的水泥阶梯上观察良久。他不急于发问和探究，亦没有做出救世主般的告慰。他只是在彼处观望。
言语的功能在此显得过于渺小。
然而对方的姿态已然变化。由先前的怅然转换成释然。他亦觉得轻松不少。于是跳下阶梯，径直朝那个人跑去。
仍然没有言语。只是两人并肩在细雨中奔跑。一圈。又一圈。
偶尔始作俑者调快步伐，作陪者便很快跟上。
雨下得大起来。天地间已不容再有拙劣。终于相视而笑。
“走，吃饭去！”苏晟提议道。
9
小时侯我把看海当成一桩愿望。而今得以实现，虽然心有欢畅，但还是有失望萌生。
我想象中的大海，一旦化为现实，便提醒我以后的日子少了一样憧憬在身。
我就是这么不可救药。快乐的时候怀疑它来得太容易必将转瞬即逝。初见的时候心里已经设想到离别。这样自作自受，连自己都要唾弃。
有年夏天我在海里游泳，收获了一枚美丽的贝壳。那是有着斑斓花纹的贝壳，跨越的年月无从考证，握在手心依然温润如玉。那般美好，却深藏水底。
自此我以一份打捞善意之心观望世人。可结果却是差强人意。于是我懂，所有的完好都是相对的，难有绝对的圣洁。
而我就是钻进了这条死胡同。抱着万死不辞的决心寻找子虚乌有之物，最终还不是要落得一场空？
在太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徜徉人世间，谨小慎微。
没有谁逃得过汤汤江湖。也没有必要逃。
可我的确是高兴的。抛开一切琐事，置身陆地的边缘，似乎感受到内心的梦魇在奋力挣脱缰绳，而新生的力量又在远方召唤。
至少，所有的星辰都再现了。所有的童话都鲜活了。
你有没有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那是我们平时不可企及的梦境。
就让它转瞬即逝吧。总比不曾转瞬要好。
10
裴雯正式成为苏晟新任女友的那日，苏晟约了倪浩然出来一起消夜。仿佛一个隆重的仪式，好让裴雯知道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认同。因为有见证人在场。
三个人，在路边的大排挡，就着徐徐晚风和霓虹街灯，面对一堆食物大快朵颐，谈笑风生。起初裴雯毕竟有些拘谨，但见识了局外人倪浩然的稚拙和随性，倒也很放得开。
苏晟和裴雯同班，因此他俩谈及班级琐屑的时候，倪浩然便不插话，一顾打量行色匆匆的路人。
甲满面春风，仿佛中了头彩。乙满脸愁容，似有郁闷在心。丙面无表情，如同与尘世隔绝般清冷。丁昂首挺胸，若行军般严整。……世间百态，诸如种种。
可是，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们的表情有没有出卖内心？
而身边的两人，已经将话题转换到毕业去向和前途憧憬。
“游乐场下个月举办嘉年华，有很多新鲜玩意呢，哪天我们一起去玩吧？”倪浩然在离席时说了这样一个复合句。
不等苏晟表态，裴雯兴奋难抑，“好啊，我一直想去嘉年华呢！”
她的脸色有点泛红，兴许是开戒喝了一杯啤酒的缘故。
11
看，月亮升得更高了。这清辉似乎要穿透一切介质层，直抵某一种冰凉。用触角去安慰，用沉默去倾听。
如果时间能够在此刻停顿就好了。心中已有弦乐缭绕。耳畔微风过境。什么解不开的愁绪姑且都随风而逝吧。
只有风。只有风在荡漾。这世界如此沉静。宛若初生。
我甚至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只想挽留住这美好的夜，直至永远。
我都感觉身体在飘了。在云端之上，在水面之上。在尘埃之上，在众生之上。
这真是神奇啊。我看见孩提时放风筝的那片田野了。我听见小溪里潺潺的流水声了。我回到那些回不去的时光里面了。
贴面在松软的沙砾上，我可以嗅到大地的味道。
你听，地核在遥远的遥远的下方传达能量。
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会看到我们吧。他会想，地球上的蓝色海洋边，金色沙滩上，两个走累了的地球人在休息。月光映衬着他们年轻的脸。他会飞身下来看望我们吧。
或者，他会闯入我们的梦中。
宇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有地球上有生物呢？
我们也是他们的外星人。
12
他选择在一个日光爽朗且有清风的午后独自去乘坐摩天轮。
果然是预想之中的撼人心魄。于最高处俯瞰地面，于最低处仰望天空。于旋转时感受变幻风景。于停滞时期待下一刻前行。
人不需要动。周身外物却时时在动。这是如此奇妙的享受，一如在万花筒里观照世界。
第一圈。是新奇，是刺激。
再一圈。是重温，是欣喜。
……
又一圈。是机械，是无奇。
……
另一圈。是麻木。是厌弃。
……
最末一圈。是贪恋，是悔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