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瑰无视她的嘲讽，直盯着舒玄月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殿下是真心待你的！”
舒玄月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冷冷道：“璇瑰，你不要瞧不起人，你的殿下待人有没有真心，你比谁都清楚。”她转过头去，望向那株火红的枫树，“请你站起来说话，这样让我很不习惯。”
璇瑰缓缓站了起来，道：“殿下对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待你跟别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这个女人就特别一点？”舒玄月忽然自嘲笑笑，“对了，我是妖孽嘛，当然比较特别！”
“娘娘既然有这样的名声，且又曾为女奴，殿下不顾这一切阻碍纳你为姬，足可见他对你的重视。”
舒玄月扬起头，道：“照你看来，我还应该感激他了！璇瑰，你真的以为这些日子我被关在这里，脑袋已经彻底糊掉了么？”
璇瑰脸色一变，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娘娘，我今日所言并未受人指使，皆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你们主仆果然是一路上的人，尽管说了那么美丽的话，本质上我依旧还只是那个好玩的小东西，就像他的棋子，他小时候爱玩的布袋木偶，他对我的真心是对玩物的真心，对我的好或不好全看他的心情，你明白吗？”
璇瑰浑身一震，脸色发白，颤声道：“娘娘，你误会殿下了！”
舒玄月以手撑额，脸上的苦涩从指缝中溢出：“我也希望只是误会，女人，只要有一点希望，就想拼命抓住，不管事实多么残酷，总是想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的美梦……”
璇瑰上前一步，道：“既然娘娘也怀有这份希望，为何不更进一步，收下竖起的心防隔篱呢？！这样才能让殿下的心与你走得更近呀！”
“然后就抓住一辈子不放手吗？”舒玄月垂下颤抖着的手，“小时候，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家，可以紧紧拥抱自己的父母，一个让我可以无忧无虑停留的地方，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可惜这种愿望还一直一直留在心里……”
璇瑰的眼眶湿润了，她自小就是孤儿，怎会不了解这种心情，她激动道：“那娘娘就抓住殿下不要放手吧，殿下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因为他现在就是你的夫君呀！”
“夫君，”舒玄月重复了下这个词，抬起无神的双眼环顾了下周围空旷华丽的园子，轻声自语道，“这里会是我的家吗？”
“这里就是娘娘的家！娘娘没看到吗，殿下已因为你改变了很多，他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会关心人了，更加宽厚仁慈，他一定会为你变得更好的！”
舒玄月沉默不语，许久后，她才抬头道：“璇瑰，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璇瑰见舒玄月表情松动，高兴地点点头道：“娘娘，您请说！”
“这一步，我想不顾一切迈出去，不管踏下去的是深渊还是坦途，只请你将来某一天，在他不再需要我的一切时，行行好为我收尸。”
璇瑰听到前面的话正喜不自胜，忽然听到最后那句话，她猛地一惊，抬头向舒玄月望去，她已拂袖离开了栏杆附近，秋风吹舞起她的衣裙，仿佛烟云渺海上远舟的一袭风帆，悲凉中夹着无限决绝……
西月宫的桃林，叶子已掉了一半，在秋风的肆虐下，枯去的叶子依旧在缤纷坠落，不像桃源谷中，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桃花似乎永远也不谢一般，即使谢了，也有香甜可口的桃子，而西月宫里的桃树，皆是观赏型树种，永远也结不出什么桃子，唯一可用的就是树皮上的桃胶。
舒玄月伸手抚摸着开裂树皮上凝固的桃胶，不知不觉，头发上已挂满吹落的桃叶。
重华胤玺拈落她发间的落叶，一片接一片，轻声道：“去秋游可好？”
“好。”舒玄月收回走神的目光。重华胤玺弯唇一笑。
“你想喝桃花羹吗？”舒玄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
重华胤玺惊喜地看向她，道：“当然想喝，只要是月儿做的东西我都喜欢。”
舒玄月垂下眼睫，苍白的脸颊微红，道：“你别那么激动，桃胶至少要泡五个时辰，没那么快到嘴的。”
“我可以等，我可是很有耐心的。”重华胤玺扬起一侧嘴角，笑得有点调皮，“原来桃胶这种不起眼的东西还能做成桃羹，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以前在桃源谷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同门的兄弟姐们就会一起采摘桃胶，加工浸泡，再加进桂圆红枣，最后熬制成美味的桃花羹，那时候，桃源谷上上下下都很热闹，大家一起喝桃花羹庆祝霜降，就像过节一样……”
她沉浸在回忆中娓娓道来，眼神温柔明亮，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重华胤玺竟不知自己何时走了神，直到听到她最后道出的那句话。
“我原谅你。”
他从思绪的迷雾中清醒过来时，发现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她说完那句话后就离开了桃林。然而，她的话却一直回响在他耳畔，像飘在云端上越来越遥远。
他急匆匆地向她的院落走去，似乎生怕她随着那声音一起远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急切攫住了他的心。
听到敲门声，舒玄月放下手中清洗桃胶的工作，擦净手后，才去拉开房门。
没想到刚打开门，便看到一脸焦急的他，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不禁怔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忽然紧紧地拥住了她。
舒玄月先是始料未及地呆了一会儿，后来无声地叹了一声闭上双眼，伸手缓缓环住了他的腰。
入夜，房内红烛摇曳，铜炉淡烟缭绕，暖香扑鼻，晶莹剔透的珠帘轻纱后，华美的雕花大床轻微摇晃，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从牡丹罗帐的缝隙中逸出。忽然，罗帐内传出女子的剧烈咳嗽声。
舒玄月紧捂着嘴，竭力试图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病发，侧身不让他看见咳出的血丝。
重华胤玺披衣下床，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旁倒了一杯水，又回到她身边递给她：“喝点水。”
舒玄月接过水，一口一口喝下。重华胤玺轻柔地拍着她的背，眉头紧锁：“过了这么久，为何病还未好？这些个御医果然是庸医！”
“不怪他们。”舒玄月喘口气道，“他们说过要静心养病……”她的病情，身为药师的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桃源谷惨遭灭门后，因被废武功加上贩卖为奴的流徙，身子底子本已一落千丈，后来虽恢复了一些，但那晚遭到的那掌确实伤到了内腑，加上这段时间心情抑郁消沉，御医们虽开对了药方，却是治标不治本。他半逼着自己吃下的宫中所有珍贵补药，也只是补过头了而已。她抬头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会好的。”
重华胤玺莫名苦笑一声，道：“我真是自食其果。”
舒玄月伸起一指，封住他的嘴，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也别怨自己，好吗？”
重华胤玺轻抚她被冷汗浸湿的头发，道：“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既然那伙蠢御医说过要静心养病，你这小脑袋就别再多想，为不值得的人事浪费心神了。”
他为她穿上衣服，将她拥入怀中。一种宁静、温暖而安全的感觉包围了她，舒玄月闭上眼睛，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咳嗽声也渐止。
“对不起，我……”她小声道。
“对不起什么？”他轻笑一声，似乎在逗趣。
她的脸更红了，小手揪了下他的衣服，道：“害得你要忍……”
他抓住她不老实的小手，道：“别动，再动我可就……”他凑近了她耳垂，道，“等你病好可要好好补偿我。”
舒玄月将红得像火烧似的脑袋缩进他的怀里，道：“任君处置。”
他的眸中像燃起了两道小火把，瞬间火热起来，但很快闭上眼睛生生掐灭。他缓缓将她放在床上，盯视着她道：“好月儿，别再说话了。”说罢，侧卧在她身畔。
舒玄月打了个滚，滚进他的怀里，道：“嗯，不说了，还有，我爱你。”说罢，继续甜睡。
重华胤玺闻言微睁双眼，看来今晚注定无法入睡了，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
秋天的叶子快落尽时，园子里来了一位客人，一个舒玄月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重华轩。
重华轩结束了外游，回到了都城，听说舒玄月正在西月别苑，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探访。
重华轩一如既往，一身不拘一格的宽袍广袖，依然是那个清贵公子，风流墨客。倒是舒玄月的外表发生了些细微的改变，她的头发绾了起来，作已婚妇人的打扮，脸庞也圆润了一些，笑容温婉安静，不像以前有种冷冷的犀利。
四皇弟到底还是改变了她。
重华轩注视着她，心中感慨万千，半日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轩在外面过得可好？”她饮了口茶，问了这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玄月在这里面过得可好？”
“嗯，不错，”她随意地答道，“轩可否跟我讲讲外面的经历呢？”
重华轩便一一跟她讲了这一年多来在外面经历的事情，她饶有兴趣地倾听着，似有向往，态度上却保持着距离。
“他对你好吗？”重华轩终于找了个机会问出心底一直最想问的问题。
“好。”她又喝了口茶，简要答道。“轩一直在外面旅行，妻女不会担心么？”
重华轩微微一笑道：“我当年是奉命成婚，与妻子感情本不深厚，即使担心，她也不会干涉。”
舒玄月点点头，继续道：“轩以前不知是否来过这园子，我带你去游览一番吧，过一会儿丹朱就回来了，你们兄弟俩可以好好聚聚。”
重华轩惊讶地看着她，四皇弟这个小名，自己都未曾唤过，只有父皇这样叫过他，她竟然口口声声“丹朱”，可见二人的感情确实非同一般。
他稍微放下心来。
她领他游览完园子后不久，太子就回来了，舒玄月就退下了。
两兄弟久别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重华轩以为四皇弟又要找他下棋，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重华轩便打趣道：“四弟怎不拉我下棋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起来，确实有一段时间没下棋了。”重华胤玺若有所思道，“既然三皇兄提起，那我们就下一盘。”
重华轩大大地后悔刚才提起这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只好到亭子里跟他下棋了。
两人对弈到傍晚，重华轩才起身告辞。
“四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重华轩忽然道。
“说吧。”
“答应我，要一直对玄月好。不然……”
“不然如何？”重华胤玺微笑着道。
“不然我一定要找你算账。”
重华胤玺闻言，嘴角的笑意愈深：“三哥倒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
“反正你记住就行了。”
“当然，我不会给三哥这样的机会。”
重华轩走后的几天里，舒玄月也学他穿起了木屐，咯嗒咯嗒的响声很远就从木廊或拱桥处传来，她走得随意闲散，学那风流名士的模样，即使重华胤玺在旁偷笑，她也改不了这个爱好，后来重华胤玺也习惯了她那远远传来的木屐声。
阳光暖黄的午后，舒玄月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地板上，盘膝靠在纸纱格门前自斟自品。
重华胤玺向她走过来，也撩起衣摆坐在地板上。
“喝茶吗？”
“嗯。”
舒玄月为他倒了一杯，他拿起杯子，跟她一样，不紧不慢喝起来。
阳光静谧，时光在茶水的氤氲中缓缓流淌，卷起竹帘的轩窗外，淡黄色的秋景在暖阳中熠熠生辉。
“还记得上次我说过的秋游吗？”
“嗯，我还以为你忙忘了呢。”
“凡是跟月儿有关的事情，我都不会忘。”
“但愿啦！”
“你会忘记跟我有关的事情吗？”
“当然不会了。”
重华胤玺弯唇一笑，道：“我们明日就去秋游吧，突然想起很多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情。”
这句话让舒玄月联想到很多，她的脸微微一红，重华胤玺见状托腮道：“月儿是不是又想歪了？”
舒玄月撇嘴道：“才没有呢！”
重华胤玺笑而不语，很明显不信她的话。
原本清澄静好的午后空气，又在他的影响下，变得暧昧迷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