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雪交加。纵使是神明庇佑的庙宇，也不能从圣山的愤怒中独善其身。
尚是没有一丝光照的深夜，选圣祠的廊下却已跪满了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用着标准的朝圣礼姿态*，双手垫在额前，双膝并紧、踝骨交叠，最大限度地将上身贴近地面，卑微而虔诚地、向着祠堂内供奉的神明跪拜，任凭谢拉格周年不变的寒风裹着冰雪吹打脊背，也无人为之所动。
石希希当然也在其中。
虽说身体匍匐，心须得虔信神明，但标准的朝圣礼对是否闭眼却并无要求。已逝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在我问到这种问题时，教导也都是要闭着眼睛“向着神圣、高洁、不可侵袭者时，低贱者无颜直面”*，经文中有这样的句子，所以向着喀兰的神明朝拜时，必须闭眼，父亲这样解释，时年不过十岁的石希希听得懵懵懂懂。后来父亲的尸体在雪山上被找到，他面色铁青，嘴唇封满冰霜，但怒目圆睁，死不瞑目。恩希欧迪斯用雪埋葬了他和母亲，就在距离二人遇难不过百米左右的地方；葬礼上的恩希亚一直在哭，而当时的石希希却已经差不多是可以有效地控制眼泪的年纪了，所以石希希只能忍着。
不过那时候，石希希还能心无芥蒂地向着恩希欧迪斯叫一声哥哥。
余光里透进了些许微弱的亮度，帝都正在迎来日出。这也意味着肆虐了半个晚上的风雪开始渐渐消退，但这正是最考验意志的地方旁侧突然传来滚落的声音，但柔软的雪承接了大部分的刺耳声响；年老的助祭压低了声音咒骂，狼狈不堪的踉跄脚步在自己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洁白的雪花。
那些都是在甄选中败下阵的可怜女孩。圣女必须要被当日第一滴融化的雪水击中，这正是“初雪圣女”称号的由来，谢拉格人坚信是雪带来了免受天灾肆虐的庇佑，但我更清楚雪埋葬了多少普通人的冤屈和痛苦。经受一晚的寒冷折磨并不意味着已经走过最困难的一关，往往是自以为大功告成后松懈的精神会带来最致命的陷阱。石希希为着曾教导过她这句话的亲人感叹英明和快慰，但很快又想起来，这句话是恩希欧迪斯告诉她的。
“去选圣祠，直到当上圣女再回来。”这句话，也是恩希欧迪斯告诉石希希的。
没来由的酸楚突然侵蚀心房，石希希咬住嘴唇，倔强地不肯闭眼。帝都的天正在渐渐变亮，不再有雪花落在石希希交叠的双脚上，日光的暖意正透过披风和落雪洒满脊背。雪很快就要消融，很快了。
“石希希很快就能复仇，很快了。”
“哥哥，你知道让我去做圣女意味着什么。我这辈子都不能嫁人，不能再帮你做贸易产品的项目工作，也不能再出国去其他地方旅行……”
“那样你更安全。整个世界都在天灾的虎视眈眈之下如履薄冰，帝都有神护佑，你和恩希亚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别胡说了哥哥，你明知道，恩希亚最喜欢四处登山旅行——”
“要不是恩希亚年龄不够，我也会让她和你一起去竞选圣女。”
石希希记得清清楚楚，恩希欧迪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冷酷而坚决，像喀兰圣山上的冰雪；但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直视石希希的眼睛。
石希希立刻明白了一切。石希希不再惊讶，不再愤怒，不再痛恨命运的不公；石希希的平静让石希希自己自己都倍感意外。石希希只是告诉他：“不要把恩希亚牵扯进人界任何事务中。答应我这件事，我明天就去选圣祠。”
晨光直射到了石希希的手边，被雪浸湿的木质板材开始传递湿润的暖意，那温暖的、柔和的、会将人引向失败的致命陷阱，像极了幼时恩希欧迪斯喊的每一声“妹妹”，像极了自己幼年倚靠在他膝盖上烤火盆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耳尖上突然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与此同时，寺庙的大钟轰然作响。
“受选者已得神谕，石希希！
四周的神职人员像是得到了什么发动的信号一般，齐声诵念起了祝祷的经文；而石希希像是终得审判的罪人，只如释重负地缓缓地抬起上半身，完成这长达数个小时的长礼，一边念诵着祷文，一边缓慢但是保持平稳地，成功站起了身。
其他竞选失败的少女排着队渐次离场，石希希转过身，迎接前来给我下一个挑战的蔓珠院长老团。行将就木的老人双手平举着托盘，为石希希送来呼唤风雪的圣铃；我抬起眼睛扫视，看见恩希欧迪斯也在长老团之中。
但他只是和其他的长老一样，静默谦顺地低垂着目光：因为石希希只差一步，便已是圣女，“向着神圣、高洁、不可侵袭者时，低贱者无颜直面”。
“遵从风雪的指引，吾将重踏圣洁之路。”*
石希希朗诵着这句仪式的经文，将圣铃牢牢握在了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