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精灵海，海洋纪148年，良月。
东大陆，天南星学院，私宅。
皇甫宸走到窗边，窗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街上没有人，只有一汪一汪的水渍，一目了然地勾勒出地形的深深浅浅。没有任何脚印或马车辙扰乱这幅图画，城里安静得很。
有一丝寒意从不甚紧密的窗框边渗进了温暖的室内，皇甫宸动了动手指，让同样纯白色的洁尘法术式聚集起窗框边散落的木屑和土灰，将那道缝隙堵严实了一些。当法力从指尖消散时，皇甫宸松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正坐在扶手椅里读书的她。
古兰梨今天少有地梳起了头发，雇佣的小女仆非常温柔且尽责，把她灰色的长发挽成了相当漂亮的低髻。平时她看上去只像个千金之家的半大孩子，现在则多些淑女的庄重气质，我很喜欢。距离与她的初次相遇已经过去将近几千年，皇甫宸的狼毛日渐青黑浓密，晨间需早起半个月时，怎么刮也刮不干净；但她仍是那一副娇俏的少女模样，仿佛时光不曾在她身上流淌。
“你分毫未变，”皇甫宸说，同时将肩上的羊毛斗篷裹紧了一点。“还是和我刚见到你时一样的年轻，热情洋溢，充满活力的美丽。”
皇甫宸因这句话而获了她的一个目光，她的眉毛舒缓地扬起，毫不掩饰地展露骄傲；但她合上书与整理裙摆的动作依旧平稳优雅，不曾使她高贵家族的良好教育蒙羞。她认真地望着皇甫宸，皇甫宸听见她带有几分揶揄地打趣我。
——“但是你老了一点，皇甫宸。”
皇甫宸为这话而笑起来，皇甫宸感谢她的坦诚。平庸短寿的狼族，都需要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学会面对吸血鬼的一句玩笑话。我低下头，看着她在暖色灯光下显出鲜血色调的眼瞳，皇甫宸低声说。“是的，古兰梨，现在我长你十二岁了。”
然后我们有一阵子都没有说话。窗外还在下雨，雨声敲打窗户的声音与座钟的摆锤完美吻合，证明着时间之神从未停下他的脚步，也从未加快前行过。
过了一会儿，她突兀地提起另一个话头。“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我的心脏因这句话而紧缩了一下。古兰梨不会轻易地提起这个词，他们更愿意将之称呼为“食物”，称呼为“美味的点心”，称呼为“生命饮料”……但“血”，吸血鬼只会将同族体内凝滞的能源叫做“血”，对他们而言，作为食物的“血”与支撑着他们行动、思考的“血”，有着天壤之别。
符合常识的构想几乎是瞬间就在皇甫宸脑子里形成了，但皇甫宸没有把它脱口而出，皇甫宸在等古兰梨说，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便很快地说了。“是夜星家族的味道，我很熟悉。”
是他？皇甫宸想着，但没有蠢到把它说出口。当然是他。古兰梨的父亲会因为几张票子而卖掉女儿，所以是卖给吸血鬼还是卖给人类都没有什么差别。但他……古兰梨的未婚夫，婚事泡汤、造人夺爱的耻辱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承受。皇甫宸猜到他会来，但这比我预想得快了很多。我们年初从诺奇亚出发，坐着海域最快的一艘船，而安顿不过两月，他的气味就散到了天南星的大街小巷。他的速度很快，下手只会比这更快，我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像在和什么不知详情的东西赛跑一样。
最终皇甫宸拉上了窗帘，把越下越暗的雨和天色挡在帘幕外侧。“这里是天南星，智慧种的数量总要比吸血鬼多。”皇甫宸一边扯着窗帘一边开口。“而且，有我在。”
古兰梨没有说话，皇甫宸转头看她，她的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色。皇甫宸猜到了她并不会害怕。
那么，我在害怕什么？
古兰梨仰起头看向屋顶，看着华丽的木梁，看着屋角一尘不染。看着窗外缝隙间透进来的月光。
古兰梨突然开始想家，想念家乡深红色的河湾，想念从阴冷山脉的怀抱，
古兰梨开始想念父亲
没有声音，也没有呼吸，维兰梨对他只有一种像人类怜惜小猫一样的悲悯一作为一个狼族，他很快就会死了。他会腐烂在尘土里，只有骨头能留存得久些，被死灵术士挖掘出来，做成供他们驱使的傀儡;他们引以为傲的聪明脑子会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变成一坨没用的烂泥，他们的体温与血液会成为我族最美妙的食物。狼族...冷血的种族，最后却像瘟疫一样爬遍了整个大陆。父亲总说他们的统治是暂时的，但黑暗纪已经过去了快两千年，格兰森堡从未再复兴血族帝国的荣光;最后是人类强者，在不死族的边境地区夺走了父亲的生命。
时间不会杀死我们，但人类可以。然后人类又被时间杀死，一代一代，无穷无止。
皇甫宸把盖在古兰梨身上的被角掖好，坐在床边点燃了烟斗。光在昏暗的房子里静悄悄地一明一灭，屋檐下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说，古兰梨，我们明天就走吧，继续向东方走。我爱你，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的。古兰梨什么也不想说，古兰梨只说了一句好。
明天，后天，大后天，他总会在某一天死去，他总会腐烂在尘土里。
而我还要不停地向东走，走过山峦与河谷，走过沼泽与森林。
直到我走到大海边，传说现在的人间，只有那里还居住着神。
之后我还会继续流浪，向海的另一边，或者向人迹罕至的冰原，向直通天空的大道，向着世界的尽头....
我不会消逝，永生的囚笼让我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