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巘和李甲俩个自长安搬来东京,很有些事情要忙碌。因着是安如今怎么也算开着府的一门显贵,很多迎来送往的烦琐事便由李甲兼着,顶一个侯府掌事的名头。钟巘倒不常出门,他最要紧是要负责和还在长安的大先生通递消息,所以单住在程园后头梦溪边上的棉楼里,无要紧事,也不会随意出来和人见面来往。
说起来,程家所做事,无非两件。
一则便是起先就有的判理封桩库,也是当年太祖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做的准备,后来改了名字,如今唤做内藏司。人道此司为“天子私库”,实则不然。
虽然各地铸钱监每岁新铸造的铜钱名义上都要先存入内藏司,但这钱最终都会因三司掌管的左藏无钱可使后,拨借给三司权用。到底内藏司可用的,只有金银储备,包括从坑冶课利所得的金银、商民入纳榷货务的金银和地方上供的金银等。
虽同三司有名义上的借贷关系,但前也说明了,百官中对这种使用方法颇有微词的不在少数,况且三司也确实无钱可还,最终基本上也都被蠲免了。
是安所知道的,总不过“时局为艰”四个字,朝廷法度之下,军费也罢、各类所需购买和下发的杂沓事或民生福利也罢,也有职官的薪俸计发、又有连年时灾救济,加上邻邦每年的岁捐杂冗种种,实在繁苛,不得已之下,只好仰仗内藏司有赈贷官营的便利处,也实实在在地暗地里做些行会生意,实在说不得给人听。
二则,无非是因着李元昊作乱,谋立夏国,所以又干连上往夏、辽安插细作的事。
因这两件事都做的极隐秘,决计不能给旁的人知道,所以便只在程家历代家主身上担着。却可惜,程家如今也同赵官家一样,男丁一代单过一代,到了是安这一代,尤其惊险。
上一任长安侯程垠年死在延州府回长安的路上,那时程是安还在太夫人肚里,将将五个月。
所有人都以为是个男孩子罢!毕竟前头都生了五个儿子了,求了签也算了卦,都是宜男的吉兆啊,怎么就生了个女孩儿呢!
嬷嬷一头大汗地看着这个浑身血水的女婴,差点要一屁股后仰到地上去,再三地不敢信,“不是公子?公子?”
旁边的人误以为她是激动的在喊“公子”呢!一时都开心地呼喊起来,“是小侯爷!是小侯爷!”
阖府的喜悦和欢呼都盖过了还僵愣在床边的嬷嬷,她抬起头想看看夫人,谁知夫人听到“是小侯爷”这几个字后,放心的泄了力,已然晕厥。
是安料想不到嬷嬷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急急地安排了其他人的事情,将她裹了个严实,抱出来递在来替八王和官家等消息的大王伯手上?
是安无法猜测当时他们最终要有多大的勇气真的将她当个公子养起来,总之越是不许旁的人接触,好像越是显得这小公子的珍贵!
官家问她,“你有什么要问爹爹吗?”
问什么?
“问当真刘羲叟替我算过‘贵不可言’吗?问官家怎么就真的允许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发生?问是因为唐王薨逝的时候有的我,所以官家以为是我接着唐王的命吗?”
“还是问,接我去大内是因着小我一个月出生的八公主薨逝了,所以要进去给张娘娘开怀吗?”
……
很多事,是不能出口的~
既没有问出口的能力,也没有问出口的勇气,倘使真的问出去了,无论答案如何,回答的人也总要作难的吧!
是安自己是再清楚不过这一点的,“我不愿使官家为难。”
公主姐姐正在御花园里扑蝶,苗娘娘坐在一边认真地摹着一幅画。张娘娘同她见了礼,是安跟在后头迈着两条小肥腿磕磕绊绊地跟过来。
公主姐姐远远地,捕着了一个好大的双扇黄斑蝴蝶,一路蹦蹦跳跳地拿过来给官家和她阿娘看。
官家抱了是安放在怀里,拿起她的小手去触网中振翅的蝴蝶。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姐姐带你去再捕一只来。”
“喜欢。”
小肉丸子自从到了这红墙高瓦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了。
公主牵着她的手,怀吉拿着网跟在后头,公主抱起她就往前跑,她在她怀里颠的直高兴。
一转眼,怀吉去捕蝶了,公主蹲下身子,轻轻摸着她的圆脸蛋,“你长得真像个瓷娃娃。”
是安的圆眼睛只顾盯着看怀吉蹑手蹑脚的样子。
“你是昕儿吗?他们都说昕儿的福气给你续去了……”
她的小牙齿齐齐地露出来,胖胖的脸颊上立刻有两个肉涡儿。
公主噘着嘴,有些不开心,“好吧,我阿娘说,无论如何昕儿回不来了,叫我好好待你呢!你以后要叫我姐姐,知道不?”
“姐……姐…..”姐姐还是会叫的呀。
那长长的宫墙啊,是安迈着小步子一点一点往过倒腾,娘娘们都有和蔼如春风的笑容,怀吉跟在她后面。
“公子,别放在心上。”
她转过身,伸出手,怀吉走上来握住,他弯下腰对她说,“公子,别放在心上。”
别将那些流言放在心上,也别将她们不经意说出的话放在心上。
“怀吉没见过唐王,也没见过幼悟公主,怀吉从头只服侍了公子,所以公子就是公子而已,绝不是什么旁的人。”
敕造兖国公主府第,花费了数十万钱不止。
是安对着正在花园里折过一枝芍药的公主,一脸明媚的笑容。
“怀吉哥哥,我们终于都出来了。”
一身白襕的梁怀吉坐在她旁边,手里也有一只天青色的汝窑盏子,“都是公子和公主的恩德。”
他素来知礼,多了也不肯僭越。
是安又盯向他细直的鼻梁,这衣服果然好看。
她眼里莫名有水汽蒸腾,好好一朵芍药花被公主折了来,固执地给怀吉簪在发上。怀吉推脱不过,红着一张脸,腰背要躬到地缝里去了。
绚烂的芍药花,越发衬的怀吉细致干净,是安感叹道:“怀吉哥哥,真好看!”
白襕书生,头簪芍药,真好看啊!
“我听说你那个园子修的很好,有一汪很好的水,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请我们去看看吗?”
是说梦溪吗?梦溪那一汪水确实很好。
东京小程园同京兆府里长安的大程园孰为相似,大约是因着这缘由才被太祖赏来的吧!
前头是惯常的几进的回廊院子,后头植了好些绿萼梅,唤做“小园”,通着小园的便是公主所说的那一汪很好的水,叫“梦溪”,如今还有正开的荷花,可以泛舟去采些莲子来吃,这一汪水一边是移栽的竹子,另一边却倚着山,山也陡峭,尽是大石壁,倒成了天然的屏障,也不怕有人翻山来。
纵使真有翻山来的,梦溪虽唤它溪字,实在又深得很,连同着地下河的,况且总有家下人成日在溪上,也不成问题。
难的是,如今梦溪的主人倒不是前头院子的程是安,而是尽头住在棉楼里的钟巘。
是安低着头啜进一口茶去,“许是才住进来,那一汪水如今却还养的不怎么好,很不如姐姐这里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堆的漂亮,不过我那里有几株梅花不知冬日里会如何,倘若开的好,到时候专门来请姐姐和怀吉哥哥一同赏梅才是正经。”
“怎么了?”忽然有小婢女慌慌地跑进来,公主别过脸去问,“没有看到我们在这里说话吗?”
“太夫人……”那小婢女跪下慌张道,“太夫人在那边……”
公主一下沉了脸,连怀吉面上都为难起来。
“怎么了?”是安不解道。
“你去同她说,想吃茶便进来,鬼鬼祟祟的白探看什么呢?”公主站起身来,捏着袖子气道。
那小婢女如何敢传这种话出去,怀吉站起身来,朝公主和是安施礼道:“我先去将衣服换了吧!”
“不许去!”公主拉了他的袖子,“怕什么?便是件衣服而已,况是安儿送的,如今不止是今日穿得,以后也穿得,我要你日日都穿着……”她脸朝外头故意高声道,“从今以后,便只许穿这个,我看着也乐意。”
是安站起身来,很有些堂皇,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太夫人?是驸马都尉的母亲吗?姐姐为何如此动怒!”是安上前扶了公主坐下,又替她续上一盏茶。
公主忽然落下两行泪来,“她是什么身份?平白总盯在我身上做什么,你去同嬷嬷说了,程侯是我弟弟一样的人,她只要愿意来,日后连通报也不必的……”那小婢女应了声下去。
“简直岂有此理,我不过敬着爹爹和章懿太后的面上,如今也叫她敢时时在我面前拿大了!”
怀吉默默地将头上那朵芍药花取下来放到袖中去,垂着眼睑,连是安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大约是待得时间太久了些吧!
等她从内院出来,经过一个院子,恰好听到里头传来尖利的斥责声。
“那是个什么小玩意儿,如今也登堂入室起来,进到这门里一不去见你,二不来见我,直奔着里头就去了,这是哪家的礼数?”
“故意喊给我听的那是,整日里同一个太监混着,你今日没见着,那太监竟扮了外头书生的样子,三个人嬉嬉笑笑不知在说什么,也是皇家的公主,一点体统都没有,你究竟是个聋子还是个瞎子?”
“你弟弟来了,三请五请,磕头说话,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不过求些小事,没有好话便罢了,还说什么外男无诏,见也不见一面,如今里头那个小花面,却不是个外男了就?”
“你也拿出点男子气魄来,便是公主又如何,你父亲还是官家亲舅舅呢!”
……
公主身边嬷嬷的脸色甚为难堪,是安顿了步子好一会儿,仰头朝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看去,回去后,或许可以先将后头的园子封上一道门,或者叫钟巘换到隔壁那进“宜居”去?
这样,公主姐姐和怀吉哥哥便可以自由地到园子里来了,或者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
是安低着头想到钟巘,他为人虽淡漠冷静,但怀吉哥哥温润谦逊,他俩个一对璧人,也许恰能谈到一起去?怀吉哥哥素来也没有什么可相交的男子,许还是件好事呢!
可是,如何解释呢?便就说是家里的“小先生”好了!长安家里有一个大先生,旁的人听了,一定以为小先生是大先生的儿子也说不定,这样便都清楚了。
钟巘这个人虽然看着疏离,但是能料理的清这许多复杂事,又能跟在大先生身边各处周旋,想来一定也很会接理这些,最重要的……
是安周思一遍后,最重要的,他不会在意怀吉哥哥的身份!
她心里将一切盘算料理清楚了,立刻放松了嘴角,迈大了步子离开。谁知刚过一转角,便碰上了才才挨了骂的驸马都尉李玮来。
是安躬着身子行礼,这都尉她以前也知道,很有些才华,只是沉闷老实些,又不愿同达官显贵们交往,所以两个人实实在在地,也没说过什么话。
“程大将军。”
“驸马都尉。”
是安有稍许惊讶,甚少有人会用“将军”称她,人人都知道她身上实实在在的爵位是“长安侯”,这“宁化大将军”也罢,“上护军”也罢,左不过是为了贴着军侯的身份,给的恩赏罢了。
李玮刚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倒难得脸上的神色依然平静。
是安淡淡道:“今日多有叨扰,没能前去致礼,实在失礼了。”
李玮抬了抬眼睛,猜到是安也听到她母亲的抱怨了,回礼道:“程侯是公主的客人,况我也是才从兄长那里回来,谈不上失礼。”
是台阶吗?
但确实我没想着要去见你母亲和你啊?
算了,反正以后约着公主和怀吉哥哥到我府上去玩儿就好了。
两个人互道了告辞。
夕阳西下,是安乘着溪上的小舟滑进荷花深处,有下人采了莲蓬递给她看,“这莲子发着苦,官人玩玩便好了,切勿吃进去。”
是安笑着接过来,避开莲叶,吹着舒爽的风,朝棉楼前头的思柳亭行过去。
钟巘终于褪下了他那些深色的衣服,换了件浅灰色的出来,头上簪着乌木簪子,他原本便清瘦些,宽大的袖子在细风里微微摆动着,倒也有些风骨出来。
是安朝他望去,他到了东京以后,是瘦了些吗?
他见是安来了,起身站在思柳亭的台阶下,拱手来迎。
他不拱手便好了,他一拱手,是安心里就要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忽然挠过去,不过也就是那一下。
挠一下,不见血也不见痕。
他倒是知礼,小舟还晃着,他也不来虚扶一把,白做作给谁看?
李甲先上了岸,伸出胳膊来给是安扶着。
残阳落在棉楼那条金漆泼墨的残对上——“登棉楼望梦溪只好频思柳尽无可进”,这是父亲垠年的旧笔,只有一联,不知道是无人对过,还是垠年只此一句心意。
是安的视线落在残联里那个“溪”字上,大约垠年崇尚魏晋,字体飘逸洒脱、不拘小节。是安手里的莲蓬晃着,她握了手里的莲子,将那莲蓬扔回舟中去。
“给,我才剥的,给你吃!”她忽然生了促狭心来。
“这……”李甲刚想上前提醒,是安一记飞眼杀过来,他立马掩了口。
钟巘看着她,并没接过手去。
“怎么?先生不愿吃我剥的莲子吗?”是安佯做生气道。
钟巘便伸了手,将她手里的两颗莲子接过去,轻轻放进嘴里。
他身形高大,站在是安正前面,正好叫她只能看到思柳亭一边卷翘的飞檐。
是安成心要看他出糗,谁知这莲子他吃下去后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是安没等到想等的。连忙去翻了翻他的手心,两颗莲子都不见了。
“不苦吗?”她疑惑道,刚刚不是有人说很苦的吗?早知道应该自己先尝尝了。
“苦的。”他稳稳地回,好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是安泄了气,翻过一个白眼,只能当自己无聊。
“樊楼的酒还有吗?”
“有。”
“我之后要请公主来府上玩儿?”
“何时?”
是安猛然回转身子,差点一头磕在他胸上,云头香的味道淡淡地,似有似无,是安不自然地又回转回去,背着手坐进亭子里,“过些时候吧!”
“好!”
两个人就着酒,各饮各的,李甲在旁边默默地帮是安温着酒。太阳渐渐西沉下去,一点一点缩小了光圈、变成红晕,然后隐在山头后边不见了。
夜风吹过来,是安斜瘫在思柳亭的栏杆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黑漆漆的,有微弱的灯光在梦溪上,在竹林里,棉楼还未上灯,亭子里也未上灯,执灯的婢女立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候着。
是安闭上眼睛,东京的风,果然没有长安的风舒爽啊!
两壶酒下去,晕乎乎的,便是微醺了。
微醺了,便很好,微醺了,这一夜又可以睡得安稳些了。
云娘臂上绾着披风,轻轻地跪到是安边上,“官人?官人?”
是安眯着眼睛,微微笑着,脸颊发着一点烫。
云娘转头朝一抹烟一样的钟巘看去,“官人这样无碍吧?总这么也实在不是办法呀。”
“慢慢就好了。”钟巘灌进一口长安送来的烈酒,良久回道。
云娘和李甲扶着是安上了檐子,沿着竹林的路回前院去了。
钟巘看着那几盏琉璃灯一晃一晃,消失在竹林里。
你知道棉楼吗?
先程侯在上京碰上了一个燕云旧地的女子,叫柳绵绵的,那是我的母亲。
钟巘回头望了望棉楼的残对,“真苦啊!”他回想着是安递来的莲子,“这一池的荷花很该好好养养了,但愿来年,你能吃得上甜甜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