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城东药铺内，乔娅对姚冰莹的忽然驾临感到颇为惊讶。听完她的汇报，姚冰莹一言不发，更是让她紧张到了极点。
“你做了多余的事情。”姚冰莹竭力克制着怒气，语气中透露的更多的是无可奈何。齐景晰的方案里算漏了乔娅。而她明明知道乔娅可能出岔子还是任由她来执行，如今看来是太过相信乔娅了。
乔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跪在地上，垂头认错。“是属下疏忽。”
“疏忽？！”姚冰莹拍案起身，随手一挥，两枚飞针刺入乔娅的手臂。
“啊！”她顿时感到右手宛如受了刀锯之痛。可她又不敢将针拔除。只能紧咬牙关，强忍着剧痛。
姚冰莹走到她身边，将针拔了出来。“傅越是当年灭门你夫家、玷污你的人之一。这我派你出去时便已经知晓。你若只是难忍大仇，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过失。可我最容不得的便是欺瞒，你可明白！”
“属下知错......”毒针已除，痛感霎时轻了不少。
“放心，只是让你疼两天长长记性。你的多此一举也不是圆不回来。只是日后，莫要再犯。去安排一下，我要见见瑶花楼的那位美人。”
乔娅有些疑惑姚冰莹要见怜织做什么。但她已经惹怒了姚冰莹。对她的处置这样轻已是万幸，乔娅便没有再开口，只是照办了。
近一年来，怜织插手了不少凌严这边的事。他俩言谈间甚是暧昧，乔娅只是当他们暗里有些苟且。天荡弟子间盛传姜弘与凌严斗得不消停便是因为争风吃醋所致。即便以她对凌严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女色影响大局的人。但姜弘却未必。这一来二去的，他们几人的关系便成了带着风月色彩的饭后谈资。
同样这么认为的还有齐景晰。
虽然齐景晰知道怜织在天机堂的身份。可她总觉得怜织并非仅仅是凌严的手下而已。究竟是因为什么让姐姐恨他到要隐瞒小羡的存在。景晰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她曾不止一次问凌严，他都不愿回答。景晰也只能联想到或许是因为他和怜织有些什么。以怜织姑娘的容姿倾城，姐姐会心里不痛快也是常理。
“我确实是做了些对不起你姐姐的事情。但我与怜织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难得这次景晰发问凌严竟然开口解释了一下。
“不会吧，你还跟别的女人......啧，看不出来你这么风流。”
凌严本意是澄清一下他和怜织的关系，没想到景晰反倒想得更跑偏了。
“既然我在你眼里如此风流成性，你就不怕我对你下手？”要照从前，凌严也就糊弄她两句。但他老是被她这么问也是有些烦了。干脆逗逗她。看她那从脸一路红到耳根的模样，应该以后是不会轻易发问了。
“呸，就不怕我姐砍了你。”景晰转念一想，确实，她好像从来没这么担心过。她究竟是何时这么相信他的人品了？“看你恢复的情况，明后天应该可以启程了。也不知道小羡他们怎么样了。”
“苏玉的人被你收拾了个干净，估计他现在都还没收到消息。出不了什么岔子。此去凶险，耗时甚久。你列个单子看看要备点什么药材，等离开勉城路上看着买点。”
“有多凶险？”虽然平时跟着凌严也没安稳过几日，但甚少听他特地强调这“凶险”二字。“而且，勉城离长定山有那么远嘛？我看走官道，就算是走马观花十日也够了吧。”
“怕了？苏玉费这么大劲金蝉脱壳，会走寻常路线？既然要追查他在做什么，自然要按照他的思路走一遍他可能走的路线。说说看，你认为他会怎么走？”
景晰拖着腮帮子仔细想了一下。如果不走官道，要绕道长定山，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途经邺城附近往北走。邺城周边都是琰月山庄的势力范围，如果是从避人耳目考虑苏玉应该不会选这条路。除此之外，走水路斜切上去确实可以避开琰月山庄的耳目。可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多地水路已封，要么盘查的也都严谨得很。照这个思路想，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景晰试探着问了一句：“梁州城？”
“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景晰给出这样的答案，凌严已经算是满意。“但是这会儿，姜弘为了查假票板的案子，应该已经找上了四皇子。此刻只怕正在梁州城调查。还记得我上次让你假扮怜织偷的钥匙和印鉴？”
听凌严这样说，景晰恍然大悟。虽然她之前就猜到这东西最后会送到姜弘手上。但她并不明白，凌严煞费苦心帮姜弘查案子是为了什么。可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别说跟丢苏玉是意外情况，当时他如何能知道苏玉会往长定山去？如果让姜弘出现在梁州城是他预先设计。那他这网撒的未免太大了些。即便百密必有一疏。但这样的心机犹如一张张巨大的网子，层层叠叠地从天而降。若想不被绊住，实在是太难了。
相比之下，凌严的算计和能力远不是她那点小聪明可比的。景晰不禁想，从前觉得他那些看上去不明所以的行为如果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那凌严对自己的善意和维护会不会也只是他布置的一环呢？虽然凌严打开始就告诉过她，他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一切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之上。但相处久了，景晰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那种感觉倒并非是男女之间的情愫，更多的是在危局之中的依赖和信任。怕就怕她对凌严的依赖和信任，完全建立在了她自己的错觉之上。想到此处，景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喂，想什么呢？”凌严说了半天才发现景晰根本就在走神。
“抱歉，这几天有点睡眠不足。”景晰抬手揉了揉眼睛，以此掩饰此刻眼中的忧虑。
这几天她要时时查看凌严的情况，也确实是没怎么安稳睡过。凌严想想不忍苛责，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水路已封。他和四皇子私下里那些勾当又被姜弘查着。恰巧赵正桓去了雍都并不在邺城。”
“邺城......”听到要去邺城，景晰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怎么？赵正桓又不在。凭借田万青对你娘的那点旧情，你还担心他把你抓起来不成？”
此时的凌严只以为齐景晰是对邺城这地方有点犯怵，并不知道她真正忧虑的是什么。
直到七日后，他俩到了邺城凌严才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瑶花楼的客房里，凌严、姚冰莹、齐景晰、怜织和乔娅围坐在桌前。除了景晰吃得欢，其他人的脸色可都不怎么好，就没一个人动筷子。凌严刻意回避了与怜织的眼神交流。他先是细细打量了一下乔娅。乔娅是惯用右手的，可她的筷子却摆在了左手边。右手有伤吗？
在听说傅越之死后，凌严本没有多惊讶。他得知傅越要做副堂主时之所以没有过多干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觉得乔娅肯定坐不住。可是他的死状却很有些说法。三箭连发，远程箭直接穿胸毙命。如果是一般的箭便罢了，用远程箭势必是强弓从极远的距离偷袭。暂且不论能挽强弓的壮汉尚是百里挑一，乔娅并不符合这条件。要在夜间做到这样的精准更是不可能。傅越死在邺城，邺城不仅是苏玉前往长定山的路线，这行凶手段也是直指苏玉。可陷害苏玉的益处何在？
等等，杀傅越，陷害苏玉......
凌严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齐景晰身上。可看她那一副状况外，没心没肺的模样，凌严还是打消了那转瞬即逝的怀疑。若说如今在飞云堂位子上的是别人，凌严会顺理成章的认为傅越的死是为了笼络一个跟自己完全同一阵线的人而使用的手段。但齐景晰，怎么可能。
姚冰莹的目光不断在齐景晰和凌严之间游走。看着这一个满腹狐疑、一个狼吞虎咽的，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副掌教何事发笑啊？”凌严正烦着呢，没好气地问。
“我说，咱们这齐小堂主怎么跟几天没吃饭似得？虽说能吃是福，可一个月内折了两个副堂主，齐堂主未免太不当个事儿了。”
景晰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菜，抬眼看了看这一桌子人，这才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傅越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副掌教何必惺惺作态的。傅越死了，你不正好可以把你万蛇宫的子弟弄上来。万蛇宫虽在初期鼎力支持前掌教，却和天机堂一样并未交权合并。副掌教还是省省追究责任的力气，想想怎么把人塞进来吧。”上回被她下毒的事情，凌严还有几分记恨。说起话来完全没在跟她客气。
除了姚冰莹一副随意的样子，怜织、乔娅和齐景晰都有些吃惊的看了看凌严。天晓得平时讲话顶多有些阴阳怪气的他，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直接就开始跟枯骨夫人杠上了。
“好了好了，二位消消气。这事儿若说跟我没关系确实有些牵强。要不这样，我留在邺城配合官府把事情查清楚了。就是劳烦乔姐姐帮我暂代一下飞云堂的教务。勉城的事儿已了，近期可能会有细节报到总坛。有些教令需要签办。至于右护法和副掌教贵人事忙，傅越之死就不劳您二位费心了。”景晰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凌严。
姚冰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答应了下来。
名义上姚冰莹是副掌教，又直接管控飞云堂。她同意下来，凌严纵使心中不快也不好说些什么。总不能真的就这么翻了脸。他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表示反对，只是默默地饮酒。
凌严借醉宿在了瑶花楼。齐景晰也以要照顾他为由留了下来。
“怜织姑娘，那位贵人房里好像吵起来啦！”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跟怜织打小报告。
怜织刚想动身去看看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她吩咐说：“打不起来就行。客人酒醉起争执没什么特别的。你带两个人在远处守着，别让人听墙角就是了。”
凌严与齐景晰针锋相对，火气都不小。根本顾不上屋外还有其它客人经过。他拎着想摔门走人的景晰的领子，稍微用力就把人甩到了墙角。
“你本事可真不小啊！差点连我都被你糊弄过去了。”他上前一步把景晰逼在墙角无路可逃。
“凌严你有病吧！”景晰心里有点虚，嗓门儿拉得高了些。
凌严攥着景晰的手腕往墙上砸了一下。她吃痛不住，夹在指尖的银针落在了地上。“我可真是小看了你。傅越之死，是你让乔娅动的手对吗？”
他果然看出来了......“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我杀他做什么。我若要杀他，何必选他当副堂主。我吃饱了撑的？”
“收起这副无辜的模样吧。你好算计啊，邱磊不肯做副堂主，勉强选了他，他也不会帮你对付苏玉。干脆做个人情选了他的朋友。让乔娅杀了他嫁祸给苏玉，再笼络邱磊彻底站在你这边。乔娅是苏玉派到我身边的眼线。即便他日邱磊知道是乔娅动的手，也还是能推到苏玉头上。从头到尾，你手上都干干净净。真是大有长进啊！”其实无论作为一个合作伙伴或是手下来说，齐景晰的手段都值得被凌严赞许。可他想到自己竟然一度打消了怀疑她的念头就一肚子火。他的火气其实更多的是对自己。怜织说的没错，齐景晰真的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凌严眼中怒火仿佛要将她吞没一般。被当面揭穿此事，景晰本就心慌得厉害。动手是肯定指望不上，她只好讥讽道：“多谢夸奖。从前你不总说我太过天真。如今，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之所以进天荡这虎狼窝，为的就是找到仇家，杀了苏玉。我不像你，你从前以为姐姐为苏玉所杀都可以对此大仇熟视无睹。我凭什么孤注一掷地相信你？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当那么多年的缩头乌龟！”
景晰表情越发凶狠起来，拽着凌严的领口直勾勾地瞪着着他。他俩的距离不过一拳，这样近距离的四目相接景晰也并未露怯。
这下可把凌严弄懵了。想想她从前的言行，和那优柔寡断的性格。她这前后天差地别的变化实在匪夷所思。但凌严确信，这变化并非从前她发疯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样。眼前这个就是他熟悉的那个齐景晰。攥着她手腕处传来加速的脉搏跳动。看来这份狠厉大半是强行壮胆的。究竟是枯骨夫人跟她说了什么，还是这个女人演技竟好到他也看不出端倪？
纵使惊讶于她的变化，凌严在气势上还是稳得住的。他半嘲讽半威胁地说道：“可你还是失算了。你算漏了傅越是乔娅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仇人。原本可以三箭毙命嫁祸给苏玉。她却为了泄恨割了他的喉。如果是苏玉，岂会多此一举？是，你是有点长进。但是你复仇的路上要是没了天机堂的情报，就跟瞎了没有区别。”
景晰咂吧了一下嘴。他这话倒也不错，能否掌握情报对事情成败的影响确实关键。可都在气头上，她此刻可没这个兴致细细盘算。她质问道：“傅越是苏玉的人，我杀了他你气什么？合着我也没碍着你什么事吧？既然如此，那我使什么手段来培植亲信与你何干？”
“滚！”这话凌严根本接不上，也因此愈发恼怒起来。
景晰离去后刚刚关上门，就听见房内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她长舒一口气。心想也不知刚刚哪里来的勇气跟他对着呛声。还别说，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还挺痛快。不过这事儿变数已经太多，需得好好合计合计下一步应当如何了。
凌严被齐景晰气的在房里来回踱步。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判断失误了？思来想去他实在有些坐不住。趁人不注意翻窗溜了出去。他熟门熟路地避开主路摸到了一间普通的民宅里。
门刚刚被凌严推了一条缝，一柄利剑便从门缝中刺了过来。
此人剑法杀招频频，观之不清。每每看到剑锋刺来的轨迹，在视线未及之处便已是下一招。
凌严汇聚内力并未闪躲。那人见有机可趁，剑锋直奔他喉间。然而在剑离他尚有一寸时，手中长剑仿佛受了什么外力被弹了开来。
“大半夜的，你跑我这儿来炫技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谚星诀当真厉害。”剑客收了势，没了打下去的意思。
“我没你那么无聊。明日一早我就得启程去长定山。齐景晰会留在邺城协助官府调查。你帮我看着她点。”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烦躁。不过比起凌严的情绪波动，他更关心别的。“她可是听过我的声音。你就不怕她猜到我是谁？要不是怕被听出来，你也不用装成个小哑巴去忽悠她了吧。”
“嘶，找茬？”凌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那火气仿佛下一秒就得动手的样子。“你只要收起你讲话时的怪腔怪调，她听不出来。”
那人耸了耸肩。看得出，凌严今天可真是火气不小。他心想，也是，反正之前他跟齐景晰说话时故意把语调压得阴柔至极。不过那时凌严应该正重伤昏迷着才是。“原来你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啊。”
凌严颇为严肃地警告他说：“你最好别用这儿戏的态度来应对。这个女人......可不是你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
凌严把齐景晰在最近几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大致讲给他听了一下。
“好手段啊。还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能把你瞒过去了，当真不简单。不过依我观察，你倒是不必太过焦虑。我看，那小姑娘对你还是不错的。”他细细回忆那日在船上，齐景晰对凌严伤势关切的模样。若不是在心中极有地位，何至于呢。“傅越这事儿，你想怎么处理？找个替罪的？”
“不。这件事，不需要有结果。”
“啧。凌兄这可是为难我了。是，倘若没有结果，你确实是照顾了那姑娘的目的。可我的业绩可就难看咯。朋友一场，你还真是不心疼我啊。”
“这些年你在绝影楼拿到的酬金有多少不用我拿出账册来跟你对一对吧。衙门那点绩效金，怕是还不够你拿来喝茶的。我此去时日较长，一切就仰赖你了。”
见凌严拜托的如此郑重，他便爽快答应了下来。正巧，他也想会会这个齐姑娘。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惹得凌严这样着急上火的。
“远哥！远哥你怎么了！”
“当心苏玉和凌严......不要回天荡。”
“远哥！”
姚冰莹从梦中惊醒。这么多年了，宋致远临死前的样子始终深刻在她脑海之中。她低头看了看已经被自己指甲划伤的手臂。手臂外侧的一道道新伤旧伤，触目惊心。姚冰莹自幼与毒物为伍。但那些东西最毒的也就只是拿了一条性命。可若论能腐蚀人心的至毒之物，当属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