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双秀阁建于重华殿之东，临未央宫。其为罗启为其双生子——罗格、罗娅所建。其院有假石松泉，白鹤依栖，三色石板铺地，曲通阁门，拾级而上，金色的“双秀阁”匾额映于其上。
“皇兄，父皇与祖父这次远征什么时候能回来？”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摆弄着她的兄长前来接下他们时沿路顺手带来的锦球花，穿着嫩色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双秀阁门口的石阶上，晃着双脚问道。
“现今才二月，军队要回来再怎么快也要明年开春了。”罗德拢着幼妹的细软的长发，将其编为一股。
罗德与一双弟妹年龄相差了整整十二岁，兄妹血缘也使罗德对帮妹妹编发一事并无抗拒。
“练国内乱，嫡长争位。而凭借我夏国与金国数十年的积累，此战虽并非最好的时机但也必须不能放过。”罗格端着豆绿糕放在罗娅手边，“这种事我们不都已经讨论过了吗？”
“金国那便……郁氏一族可信么？”对夏、金两国合作的事，罗娅还是有些不信。
“郁氏么？”罗格掩唇思索着，“郁氏白德帝有远虑，不然也不会冒险开凿隧道……”
但若谈起人品……
罗格能够掌握的信息并不充足，是以他无法对其断言。
“但不管如何，夏国与金国的目的至少是一致的。”作为储君的罗德明显知道更多消息，“在彻底扳倒练国之前，金国是可信的。”
“父皇、祖父便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亲征佟城。”
看出了罗娅不喜这次战争，罗格宽慰道，“此战无可避免，它的发生不过是早晚问题。”
罗娅鼓着脸，捧着豆绿糕，“但你也不是不喜欢么……战争。”
“确实如此。”罗格毫不掩饰自己对战争的反感，“但为了东大陆已经久未到来的统一与长久的和平，那么暂时的流血与战争都是有必要且必须的。”
“那皇兄呢？”罗娅转而去问自己的长兄，“皇兄的看法呢？”
“叫哪个皇兄？”罗格气不住，忍了忍还是给了她一个脑儿瓜崩，“别忘了我也是你哥哥。”
“不过是比我早一刻出来罢了！”罗娅叫嚷着，不服气道，“神气什么？！”
“就是早半刻，我也是你哥哥。”罗格带着得以戳戳罗娅因为咬牙鼓起而凸起的腮帮子。
就在罗娅咬断罗格手指之前，罗德忙打圆场，将话题引开。
“若可以，我也希望生活在统一的王朝。”罗德回答着罗娅的问题，“如此，不被战争所困，不为邻国所扰，能够安安心心地发展经济贸易人口。不管从哪里来看，不管对于我们皇族还是百姓来说，都是太平盛世更来得好。”
“那也没必要必须用战争来换取和平啊……”罗娅喃喃自语，却也不再说什么。
二月初的晨风裹了新出的草绿气息，清冽而清神。极紫近墨的色彩从天边晕染，逐渐演变成破晓之前的鱼肚白。
“皇兄！”孩子的注意力总会被其他东西吸引，罗娅指着将将冒尖的太阳喜道，“看！日出。”
“你可别乱动。”罗德按住罗娅躁动的脑袋，“头发乱了你可别央着我重编。”
“到时赶不上军队离开，你别怨我。”
罗娅默了一会，哼了一声，舔干净指尖上的糕点残渣不再驳斥什么。
此次前往练夏两国之交的佟城，罗峰召集了二十万兵马，有罗启、顾青云随行，军需补给交与杜允，朝中事物一律由皇太子罗德与高潇协同处理。
二十万军马浩荡，鳞铠上的金属冷光几乎与太阳同辉。
“他们来了。”
就在罗峰即将开拔的前两刻，赤金腾纹的辇车姗姗来迟。
“小小欸！”坐在踏云坞上的罗启眼尖看见了跳下车的嫩黄衣衫的女童。
赶紧下马的罗启抱住迎来的罗娅，哈哈笑着，将她向上颠了颠，“小小也来送爷爷吗？”
“没有！”罗娅戳着罗启硬邦邦的战甲，“明明父皇御驾亲征，朝中本该由你镇守，你却抛了杂务一心要与父皇同去，也不知道量力而行偏要去凑这摊子事。”
“我来只是为了骂你的！”在罗启被她骂得憋憋屈屈的老脸里，罗娅拉着他脸上的皱皮总结，“世上再没也比祖父更笨的笨蛋啦！”
罗启：QAQ
一旁羽扇轻摇的顾青云掩唇轻笑一声。
也就在罗氏这唯一的小公主面前，罗启被说得狗血淋头也没气魄反驳半句了。
“顾爷爷。”罗家的小公主转头向偷笑的顾青云。
顾青云眨眨眼，不明白罗娅突然叫自己是为了什么，但他见这鬼精鬼精的小姑娘素来欢喜，“何事？”
“劳烦顾爷爷照看我祖父了。”小大人样的罗娅跳下罗启的怀抱，倒是像将自家不省心的孩子托付给他人的家长样子，“祖父向来行为闹腾，我知此事实行起来定然十分辛苦……但就算是为了兵场大局，也请顾爷爷尽量保全他了。”
罗启太上皇这一身份是练国军队天然的目标，若是他负伤或是死亡，对夏军军心定然是个极大的打击。
顾青云笑着躬身向罗娅行礼，“臣，遵令。”
“祖父……”转身正好对上罗启可怜巴巴的目光，罗娅沉默一瞬。
被训斥了一番的罗启蹲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握上罗娅娇小的手心。太上皇陛下硬撑着在下属面前不过于失态，但挎着的老脸和垂眸盯着罗娅鞋尖的目光怎么看怎么委屈。
“祖父。”罗娅抓住罗启的食指再叫了一声。见罗启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过来，罗娅最后还是叹了一声，“我不生气了。”
“真的。”看见罗启的眼中还有犹豫，罗娅再重复了一遍，“我不生气了。”
“咿——小小QAQ。”罗启一个饿虎扑食便将罗娅抱住，哀嚎哭音简直魔声灌耳。
罗娅脸上难掩嫌弃地拍拍祖父的脑袋，“啊，不哭了不哭了。”吵得烦了直接来一句，“再哭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哦。”
罗启立马收声，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泪痕。
“只是有一点。”罗娅竖着一根手指在罗启眼前，“等你回来，我要吃水芙糕。”
水芙糕便是以糖粉、豆碎和水芙花花瓣制成的糕点。而水芙糕做得最正宗的便是佟城。
“这有何难？”罗启笑道，“待我等班师回朝，我将整座佟城的糕点作坊都搬来！”
“不要。”
“诶？”
“既然要水芙糕，不是您亲手做的又有什么意思？”罗娅理所当然道。
康王朝时，逢饥年，孝子姜源为救其父将所得口粮尽数奉与，将死之时，父以水芙花和以粉豆救子。此后便有水芙糕传世。
罗启略感不妙，果然罗娅继续笑眯眯道：
“要麻烦祖父了。”
“……”
水芙糕的原料都是些廉价、味道稍差人意的东西，想要它们组合得好吃必要花一番苦功。也就是说——
他没机会带小队兵绕敌后放冷箭也没机会在停战时站在城墙上开嘲讽了。只能窝在小小矮矮的灶间为他可爱的亲亲小孙女学做糕点……
这对天生属皮皮虾的罗启来说无疑是酷刑。
罗启：……嘤QAQ。
为了不被看见了他窘态的罗启制裁，罗峰装作没看见这番闹剧般转头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除了罗德之子罗杰与照顾他的李氏以外的皇族都已在此。
“皇城，交给你了。”
作为皇帝的罗峰与太上皇罗启离都，管理夏国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皇太子罗德的肩上。
弱冠之年的男人眉间已有大志，月白丝线勾勒流云，碧色衣冠更显身姿挺拔，罗德拱手作揖，郑重道，“儿臣，定不负使命。”
“罗格。”罗峰转而向自己的次子。
“父皇放心。”罗格虽是稚子，但已有夏王朝皇室的担当，“我必辅佐皇兄。”
“如此……便好。”罗峰点头。
他们确实都明白，此时攻打练国并非是最好的时机，此行必将伤亡惨重，罗峰这两句话不过是为了最后的保障。
为了夏国不至于到最后无人当家，为了新帝身边不至于无人可用，罗峰必须为身后之事做足准备，以迎接不知何时到来的意外。
“小小。”面对唯一的女儿，罗峰却是轻松许多。
“放心吧，父皇。”罗娅笑着让罗峰安心，“我不会为皇兄添麻烦的。”
“哈哈哈哈！！”罗峰抚着罗娅发顶编的整齐的软辫，仰头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啊！！”
罗峰转头向自己的皇后，“……辛苦你了。”
林溪韵的目光温婉而包容，墨法女子轻摇头道，“这种事情，我早已经知晓了。”
年少与罗峰薔溪相遇时，林溪韵便已经遇见自己接下来的一生即将波澜起伏。
罗峰对自己的夫人还有歉疚，但已至行军之时，他已来不及再说太多。
赤袍总将翻身上马，纯白的踏雪马仰天长嘶。坐在上面的罗峰举剑大喝一声，“出发！”
一骑绝尘，赤底金纹的“夏”字旗飘扬随风，浩浩荡荡向东北方向而去。
谁能知，此番离去，又有几人将永别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