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从阴暗的地下出来，身后铁门关闭的声音示意了那原本高高在上的男人最终与世隔绝。
他对于此，并没有太过多余的想法。
在王朝更迭背景下的身份错乱，本就是十分平常的事。毕竟两年前的质子都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继续当自己的王。这样的颠倒错乱感，才是这诡异变化的世间的真实。
罗格耳廓微动，过人的听觉已经捕捉到了空气中翅膀掀动气流的声音了。
埋于金国的暗线是用信隼来传递消息。
“主子。”接到飞信的凌卫将密菡奉上。
罗格展开信纸，以指尖相触，用来解读暗线内部的暗号。
凹凸不平的空白纸张上所蕴含的内容只有短短五个字，却足以说清金国此刻掀起的巨变。
——“郁红渊继位”
得到这个消息的罗格笑了。
“班塔尔。”他叫住赤狮子的名字。
赤瞳黑纹的班塔尔向他行了一礼。
“在。”
将纸条交给凌卫的罗格，向班塔尔吩咐道，“把金太子郁白湛护送回金国。”
班塔尔并未问其缘由，只道了一句，“是。”
金国将乱。
此次郁白渊带长子郁白湛与次子郁白彬出战本就不同寻常。毕竟金国的皇帝带着太子与夏军舍命一搏，除了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会干这种自断后路的事情？若仅仅带了郁白彬还好说，毕竟谁人不知金国二皇子沉迷军事兵法，在武学一术上造诣颇深。但除此之外还带了郁白湛，这便不得不让人怀疑，郁白渊是不是年老失智，竟要自行断绝金国后路了。年老了才发现自己的长子不合心意要换掉继承人？他倾注了十几年的心血浇筑的长子怎么舍得让他去死？有练国作为前车之鉴还不够么？而郁白渊带着太子郁白湛一同出征这件事也一直令罗格疑惑。而现在看来，有郁红渊在旁教唆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郁红渊此人，外宽而内忌，多谋而善断。认为当初郁白渊能够得到皇位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他占嫡占长，因着祖辈的规矩所以这份尊荣也就落在了他身上。想必这位亲王内心必然早已有所不甘。而郁白渊虽然待敌刻薄寡恩，但却是个极重手足情谊的人。恰逢郁白渊欲取练、夏而后指西的豪情满志，只消郁红渊稍加操作谋划，便可夺得金国皇位。
如此城府倒也深沉，但比起郁白渊，这位亲王殿下，不，现在是金国陛下的郁红渊的眼界，还是太过狭短了。
然而，郁红渊与郁白渊不愧为手足。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
太心急了。
郁白渊虽败被俘，却还未被押送至夏国皇都。郁白湛虽身处敌营，却还保留着金国太子之名。
郁白湛虽然也顾忌手足，但他对妻妾成群的郁红渊可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更何况就算此时皇帝与太子皆为敌俘，那也还有三皇女郁白玲、四皇子郁白铭。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亲王鸠占鹊巢。
郁红渊如此迫不及待，倒是令罗格提前找到了个防止金国出尔反尔、再次举兵的好机会。更何况，金国乱了，他也好浑水摸鱼，将那金国拿下。
先帝太子对上越位掌权的亲王。怎么看都是一出好戏。
罗格回到此间的大堂，端坐于首位，接来侍女奉上的茶水，借撇开浮叶的动作，掩过自己勾起的嘴角。
但当茶杯触之唇前之时，罗格却感觉到了不对。
为什么，茶没有流动？！
意识到不对的罗格赶紧将手中的茶杯扔开，但意料之外，过了几息也没有响起茶杯落地破碎的声音。
“！！？”超出常理的事打破了罗格的认知，强装镇定，沉声道，“来人。”
然而四周却没有一丝回应的声响。
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将他完全隔离？甚至连身边武艺高强的凌卫都没有丝毫反应？
魔法？
“阿丘利塔！”罗格震声喊出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的名字，但和刚才一样，也没有丝毫回应。
四周没有回响、没有能够作为反馈的声音，除了他自己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呼吸和心跳声。
本以为失去了视力但听觉灵敏便无甚大碍，但到底还是限制了他的认知。
流汗遍上了罗格的后背。
但是，还没有到值得慌乱的地步。
恐惧，来源于未知。只需要搞懂他如今的处境，那便一定会得到解决的方法。
失去了视觉，听觉也没有能够作用的地方，那么还留下了触觉。
罗格还坐在椅子上，毫无疑问手上的触感是梨花木雕的扶手。
罗格撑起木杖起身。
木杖击地的声音与方才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他还在原来的房间，并没有被突然转移至别处。
那么，其他人呢？
罗格走下台阶，寻至凌卫方才站着的地方，摸索着向前探出的手臂意料之外地碰到了阻碍。
这样细腻的触感……布料？
狼型刺绣……
抚摸着其上凹凸纹路的罗格在脑中描绘出了上面的图案。
衣服？
狼型，是属于太上太皇后高潇培训的暗部所有的标志。会在身上留着这种图案的必然是暗卫，而他身边身为暗卫出身的只有凌卫一人。
罗格伸手向上，在过了自己头顶大概二十公分的位置摸到了肩膀的弧度。
还有温度……还活着……？
已经摸到凌卫脖颈的罗格再一次发现了令他震惊的事。
为什么……没有脉搏？？！
“……”罗格将手收回，咬着食指指节迫使它停下颤抖。
冷静，冷静点。
没有打斗的声音，没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没有受伤时肌肉紧绷而克制不住的闷哼……凌卫这样的高手，不可能连反抗都没有就被人打败。虽然没有脉搏和呼吸，但他还站着，也就是说他没有受到什么到致命伤……
等等……
罗格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常规上来讲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还能够站在这里？
罗格咽下因为紧张而分泌的口水。
是什么时候出现异变，而他又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侍女奉茶之后，茶水没有流动……
罗格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回想刚才将茶杯扔出去的方向，果然在探手之后，摸到了还有余温的茶水。
找到了刚才的侍女，发现她的情况与凌卫相同。
没有脉搏，却依然站立……
没有突然转移，没有收到攻击，周围的一切都处于一种“不变”的状态。仿佛一切的时间流动都被停止……
但是这种事情能够做到么？
暂停时间……？
“！”罗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地将空中定格的茶杯放回茶几。待转身坐定后，沉寂许久……
因为来自四面八方，太过密集而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被窥探的感觉……
“看够了么？天罚神？”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不属于他、或者任何他曾经听过的声音便在这个空间炸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类！”
罗格皱眉，心下却是放松了。
猜中了。
“你是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那个声音尖锐而狂妄，就像是疾风穿过细小的墙缝才会发出的刺耳声音。
“天罚神？”想起阿丘利塔曾经说过他听过的「命运」，罗格姑且是知道了这一切是出自谁手。
“没错！是我！天罚神阿莱尔罗伊！”“祂”洋洋自得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人类，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之前，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既然谜底已经揭晓，那么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您是为什么找上我的？”
天罚神，很容易就联系到阿丘利塔曾经说与他的命运的篇章。
虽然知道自己是所谓「命运」中的一环，但他从来没期望过自己便是预言中的那人。“亲族遭难的皇将掀起惊涛”，他对“掀起惊涛”这种麻烦事完全没有兴趣。甚至于在经历了方才一番惊慌后，更是对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有了恼怒。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啊！我要是等会儿忘记了要问你什么该怎么办？！”尽管这么说，但“祂”还是回答道，“你是适格者不是吗？！我来找你有什么问题？”
适格者……
罗格闭上双眸，似是无奈叹了一声。
“我并不打算参与所谓的命运。”
自称阿莱尔罗伊的神明嗤笑一声，“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
果然，不止是魔塔，作为神明的阿莱尔罗伊也知道命运。
但尽管如此，罗格依然疑惑。
“其他的适格者身边，您也做了这样的手脚么？”
“怎么可能？我可没这么无聊。”阿莱尔罗伊不屑道，“他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为什么？”
阿莱尔罗伊“啧”了一声，气急败坏，“别管这么多！我就看上你了！”
“……”罗格沉默许久，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罗杰年幼，而西大陆的适格者都信奉创世神么？”
“你话怎么这么多？！嘀嘀咕咕的烦死了！！”
又猜中了么。
罗格心下了然，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我并不打算……”
“你对魔法有兴趣吧？但是却因为没有魔力无法施展魔法吧？”阿莱尔罗伊毫不客气地戳开罗格的痛处。
“……”被突然打断了话，罗格沉默下来。
“帮我回到本初界，再把奥希塞尔多踹进混沌域之前，我的魔力随你取用。”阿莱尔罗伊抛出了诱饵。
“奥希塞……”
“别把他的名字念完！会被发现的！”
罗格有了猜测，“创世神？”
阿莱尔罗伊戚声道，“就是那个混蛋。”
除了还在世的始龙贝贝丝之外，再无人知晓创世神的名字。传说呼唤创世神的全名，就可以得到他的注视，这件事竟然是真实的么？
今日之事，实在是打破了罗格十五年的认知。
“所以你是答应了吗？”阿莱尔罗伊急于求证。
“……要怎么做？”
“呼嘿！”阿莱尔罗伊以为罗格已经答应了他，立刻欢呼，“你只需要分割三分之一的灵魂，再让我为你的灵魂补全就好。”
“灵魂？”
“智慧生物的灵魂，三分之一储存记忆，三分之一主管体魄，三分之一限制智力。”阿莱尔罗伊解释道，“要舍弃哪一部分随你高兴。”
“那么舍去的三分之一会如何？”
“直接消散？”阿莱尔罗伊猜测，“我不知道啦！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干啊！不过既然你的灵魂已经有我补足，那么也不需要它了吧？”
“我的意识会消散么？”
“我不知道！”
“……”
“怎么样？要来试试嘛？见招拆招呗！”
罗格笑了，“为什么要询问我的意愿？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不是么？”
“……”原本闹腾的阿莱尔罗伊突然沉寂下来，“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陡然粘稠的空气令罗格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或者说，他本身就不可能具备与对方抗衡的力量。
“不过区区人类罢了，竟然敢试探我的底线？”低沉的声音宛如深渊峡谷的吟唱，“让你做什么听话就好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啊呀，玩脱了。
罗格忍受着空气呼进肺部也会牵起的剧烈疼痛，一声嗤笑，“我拒绝。”
“生气了吗？阿莱尔罗伊？”身上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开口说话也变得更加困难，“你刚才没有否认是吧？罗杰年幼，强行分割灵魂会使肉体衰亡，得不偿失不说还会惹起创世神的注意。而心高气傲的天罚神不屑于去抢夺创世神的信徒。如此算下来，合适的人只剩下了我一个。而我刚才的问题之后你便暴怒，也就是说你经历万年，已经失去了将其他生物的灵魂强行剥离的力量。或者是你必须要对方同意才能剥离灵魂，而这种低声下气的请求正是你难以忍受的。”
“你不能杀我。没错吧，阿莱尔罗伊？”
虽然是问句，但身上骤然消失的压力正说明了他的猜测正确。
“狂妄的小鬼。”阿莱尔罗伊咬牙切齿的语气中却有些许赞许，“你要怎么才答应我？”
“统一东大陆之后吧。”罗格整理略有凌乱的衣襟，“那时我没了后顾之忧，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