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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宿命牵绊 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独孤皇后闲坐于瑶光殿的凤位之上。今日她穿着凤冠霞帔,打扮得格外隆重,此时此刻正如众星拱月一般,与环绕在身边的皇室贵眷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

席间陪坐着当上的亲妹、身份地位十分显赫的万安公主;身边紧挨着她的两位亲闺女——襄国公主和广平公主,四周或坐或站着好几位心腹大臣家中的女眷,个个打扮得花枝招,服饰搭配恨不能极尽奢华富丽之能事。

此时此刻,人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独孤皇后,不遗余力地向这位帝国的最高女性大献殷勤,像是恨不能将整颗心当场挖出,更加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衷心。

这群莺莺燕燕当中,最醒目的却是一位身穿缁衣、面如枯槁的带发女尼。她独坐在下首,与中心圈层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给人一种孑然一身的感觉。

女尼头戴一顶灰扑扑的僧帽,长发尽束于帽中,鬓角处露出几缕花白的碎发,浑身上下除了一条缠在手臂上的沉香木佛珠以外,别无它物。

由于岁月的磨砺,她的容颜衰败得尤为厉害。眼角、唇边都布满了密如蛛网般的细纹。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黯淡无光,显得极为冷漠。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目中当即射出不怒自威的寒芒,足可令人胆寒。

打量她的年纪似乎与独孤皇后相去不远,只不过面容憔悴、表情呆板,衣饰穿戴又极其寒酸,因而尤为显得格格不入。像这样一个落魄平庸的出家人居然夹杂在帝国血统最高贵的女人堆中,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可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在场的每一个贵妇都对这女尼礼敬有加,甚至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和讨好,就连高高在上的独孤皇后也不例外。

要知道这些出身尊贵、养尊处优的名门娇女们平素哪一个不是自恃身份、眼高于顶之辈?何以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出家人如此客气、有礼,岂不更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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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主殿,三位王妃依次向独孤皇后行礼问安。礼仪规矩无可挑剔。

独孤皇后看上去兴致格外高,频频向众人颔首微笑。

坐在右上首的万安公主年纪最大,保养得却还不错,只不过头发已然花白,身形也略显丰腴。

她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道:“你们都到了,怎地独独不见阿茹?如今她这个汉王妃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啦!”

独孤皇后微笑着打圆场道:“阿茹产期已近,这几日身子愈发重了。圣上今次特意下诏,让他们夫妇俩不必进宫赴宴,省得来回又是一顿折腾……”

性子跳脱的广平公主笑道:“哎哟,母后这么一说,也不知道二圣如此紧张,到底是心疼这小儿媳妇呢?还是心疼她肚子里的那位小皇孙呀?”

独孤皇后一指头点在女儿的额心,骂道:“你个小鬼头,就是这张嘴不饶人!本宫膝下数你的醋劲儿最大,心眼儿又最小!”

众人一阵哄笑,就连性格持重的襄国公主也跟着乐红了一张脸。

广平公主被母亲当众奚落,却丝毫不觉羞窘,反倒还带着几分得意,紧贴在独孤皇后身边不住地撒娇。

嘈杂的人群中,唯有那缁衣女尼一言不发,自始至终表情僵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陪着独孤皇后谈笑风生,却无一人主动提及东宫或太子半字,仿佛大隋皇室里从未有过太子其人。

只听晋王妃萧氏道:“多日不见,长姐身子可还好?山居清苦,您可要多加保重才是呀。”

她语气温柔,目光诚挚。女尼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斜了萧氏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萧氏城府极深,并不将女尼的冷淡态度放在心上。

秦王妃崔氏却撇了撇嘴,心底鄙夷,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故意对婆母独孤皇后说道:“我就说母后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嘛?原来是乐平长公主大驾回宫。咱们一大家子总算能齐聚一堂,当真是难得得很!要我说呀,长公主既然已回来,那劳什子的寺庙就不必再去了吧?古话不是说吗?父母在,不远游……”

独孤皇后虽未出声附和,可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女尼,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的光芒。

众人的焦点不由都落在了女尼身上。

只见,她一张呆板的面容逐渐现出一丝峥嵘之色,冷冷地道:“谁是乐平长公主?!哀家乃大周天元皇太后,宣帝遗孀,周天子的嫡母。三弟妹你虽读书不多,可也别再叫错了!!”

秦王妃显然未料到女尼会如此不给人留面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独孤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难堪,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别过脸去,假作未闻。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忽见两名宫娥扶着一位身形纤弱的贵女走了过来。

襄国公主心下一喜,忙起身招呼道:“娥英?!快过来坐。一去老半天,你外祖母和母亲正担心着呢!没遇见什么事儿吧?!”

来人正是乐平长公主的独女宇文娥英。她生得下颌尖尖,唇色极淡,脸上的肌肤如是透明的一般,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玉色。行动间如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带着一丝病态的娇弱。一条华美的月白色襦裙松垮垮地套在她羸弱的身子上,更显得整个人弱不胜衣,质似薄柳。美则美矣,看着却让人有些心疼。

见襄国公主突然满脸热切了望着自己,宇文娥英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方才不过是外出更衣,原打算再悄无声息地坐回位置就算了,谁知道襄国公主这一招呼,人人都目光灼热地望向这边。

宇文娥英心头诧异,一口唾沫卡在嗓子眼儿上,呛得咳嗽起来。

女尼凌厉的脸色顿时消失不见,焦急问道:“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咳嗽了?莫非方才更衣时着了凉?”

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接着两道冷电似的目光直射向服侍在宇文娥英身边的宫女。

两名宫女吓得一个趔趄,双双趴伏于地,不敢作声。

宇文娥英心中更急,苍白的脸渐渐胀得绯红。一面咳嗽,一面断断续续地解释道:“不……不要……紧,咳咳,呛……呛了,一下。”

独孤皇后的贴身女官蔡娉婷最有眼色,已端起了一杯温茶送将过去,还体贴地为宇文娥英拍背顺气。

好半晌功夫,咳嗽声渐缓,可是她细瓷般的双颊上已染上了一抹病态的嫣红。

宇文娥英生怕母亲再小题大做,强忍不适,梗起脖子道:“不要紧,说话急了些……咳咳,不小心,呛了……呛一下……咳咳……”

女尼再三确认女儿并无大碍,才稍稍宽心,对着地上正瑟瑟发抖的宫女们,厉声道:“还不赶紧起身服侍?想偷懒到几时呀?”

两名宫女哆嗦着手脚,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伺候宇文娥英落座休息。

蜀王妃长孙氏说道:“多日不见,娥英似乎又长高了。瞧着气色也很是不错。想必近来身子已大好了吧?”

宇文娥英起身施礼道:“谢四舅母关心,我已好多了。”

长孙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觉愕然:“你这衣裳……”一怔之下,当即住口。她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晋王妃,勉强道:“挺好看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所幸独孤皇后正想着心事,未曾留意,可在座的襄国公主、广平公主等人已听出了其中的古怪。

事实上,自从宇文娥英一现身,那些从“临波阁”跟过来的女宾就变得有些目光闪烁,表情诡异。只唯有晋王妃萧氏始终谈笑自若,仿佛无事一般。

秦王妃崔氏之前被女尼狠狠地奚落了一顿,正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时候却眼前一亮,“哎哟”一声,夸张地道:“瞧瞧,我们娥英啊,真是越大越标致啦……”

她咂巴咂巴嘴,又道:“这身衣裳跟她的气质简直就是绝配,真不愧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啊!你们说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是二圣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母后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也不忘,待她如珍似宝……”

她别有深意地瞥了瞥萧氏,复又笑道:“娥英啊,三舅母没什么见识,你可别见笑啊……你这身衣裙……不知用的是什么好料子呀?真是好看得紧。瞧得三舅母也心动了,想给你永丰妹子也做上这么一套呢!”

宇文娥英被当场问住,求助地看向母亲。

缁衣女尼见她眼波盈盈,一颗心顿时化作了二月的春水。原本僵硬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柔和了不少,只是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这是苗疆今年新进的夹缬布。因为工艺繁琐,耗费极大,所以产量少。若是三弟妹喜欢的话,不妨让三弟明年多去采办一些回来……”

崔氏打着哈哈:“哟,原来如此珍贵?!我就说怎恁好看呢!原来竟是贡品啊?!永丰那丫头皮糙肉厚的,哪里能及得上娥英半分?这样的好料子,她穿上身岂非糟蹋了好东西?!之前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啊!”

女尼觉得她话里有话,不悦道:“三弟妹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永丰乃是三弟的嫡女,出身高贵。两位老人家向来对她们姊妹几个一视同仁……你说这话,倒像是在抱怨阿娘偏心娥英多些?”

崔氏干笑数声,连声道:“岂敢,岂敢!我哪有那个意思啊?长姐可别多心啊……”

就在她们唇枪舌剑之际,晋王妃萧氏悄悄吩咐贴身女官,道:“晴儿这丫头怎还没到?你瞧瞧去。她别又是跑到哪里胡闹去了吧?!”

女官本就是个心思剔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轻轻颔首表示明白,当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蜀王妃长孙氏瞧在眼中,回头看向女尼,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突听萧氏道:“娥英,我听晴儿说,你们曾遇到了一位医术高超的道长,还得了一张调养的秘方。不知那方子可有用吗?”

宇文娥英垂下头,轻声答道:“还好,才将用过三贴。如今,整个人倒是觉得松快了许多。”

接着,又饱含歉疚地道:“都怪我身子不争气,累得各位长辈也跟着操心,实在……实在是娥英不孝!”说着说着,竟似要落下泪来。

萧氏忙柔声安慰她:“这是什么傻话呀?!俗话说,姑舅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几姊妹之中,你二舅舅最心疼的就是你。只可惜除了寻访名医之外,咱们又帮不了什么忙!说来说去,还是难为了你外祖母和你母亲……为着你的身子,她们二位可没少牵肠挂肚的。不过……现下总算是好了。只要你身子康泰,咱们也跟着开心!”

广平公主好奇道:“哦?!那什么道长究竟是何方神圣啊?居然有这么的好本事?”

宇文娥英小脸一红,指节不住地搅动着手里的绢帕,喃喃道:“我,我也没问。只知道是一位道骨仙风的老人家。至于名号嘛?!表舅舅或许知道……”

崔氏见宇文娥英表情忸怩,只以为她是在刻意隐瞒,暗中撇了撇嘴。

女尼在一旁默默地听她们一问一答,丝毫没有再替女儿回答的意思。她深觉之前说话太多,于是更不肯轻易开口了。

广平公主见母女两人三缄其口,以为她们是害怕被外人获知了宇文娥英的真实病情,不好深问,于是侧过身子,与万安公主等人玩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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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石铺就的山道上,女官得了晋王妃的暗示,正快步疾行。穿过一条狭长的坡道,又钻过一座黑漆漆的假山石洞,足下如飞地朝“临波阁”而去。

一拨拨从山上下来的女宾与女官插肩而过,可却一直没见晴儿和萧锦玉的踪迹。女官面有急色,脚下生风,越行越高。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山道拐角处,道旁的树丛中突然伸出了一只白嫩嫩的纤手,三下五除二,扒拉开了杂草丛生的灌木,山道边立时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和一条杂草丛生的隐秘小道。

萧锦玉利落地从草窝一跃而出,上下拍打,“噗噗”地将沾在华丽衣裙上的草茎统统清理了个干净,接着又回身将长孙无垢给捞了出来。

长孙无垢面色潮红,喘着粗气,庆幸道:“总算是走出来了……我方才还一直担心会迷路呢!没想到这儿还真有一条下山的近道……”

萧锦玉“扑哧”笑道:“怎么?在这紫薇宫里,姐姐还怕丢了不成?!”

长孙无垢不好意思地道:“不是……我就是怕……这深宫之中,万一走岔了道,再闯入什么禁区之类的,那岂非糟糕?!”

萧锦玉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一片落英,笑道:“好啦!姐姐这下子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啦?!”说着又叹道,“如此谨小慎微,也不知将来能否应付得来……”

她声如蚊呐,长孙无垢没怎么听清楚,问道:“什么?要应付什么?”

萧锦玉吐吐舌头,眉心血痣轻轻跳动,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姐姐以后有的是大场面要应付呢!何须急于一时……”

她飞快地拉起长孙无垢的手,拽着她径直朝瑶光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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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派出来寻人的女官压根儿不知自己与萧锦玉已然错开,正守在岔道口左右张望。

几拨女宾说笑着,从她身畔穿过。人数越来越少。又等了好半晌,才遥遥望见淮南郡主领着高宝莲姗姗来迟。

晴儿一边走,一边扭头张望,嘴里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叨咕些什么。

女官见之大喜,快步迎上去,草草一礼,道:“郡主,晋王妃娘娘命奴婢赶来寻您……”说着,眼珠子四下乱转,像是在寻找什么。

晴儿不明就里,也随之左顾右盼起来,口中问道:“你在这儿瞎找什么呢?”

女官不见萧锦玉,顿时着急起来,也顾不得礼节,直接道:“兰陵县主呢?怎地不见县主?”

“锦玉?!你寻她做什么?”晴儿心中起疑。

女官自知事情紧急,隐瞒不得,便一五一十将晋王妃差她出来寻人的意思说了。

晴儿拍拍心口,大呼万幸道:“还好,还好!锦玉还落在后头。现下时间还来得及。”

她回头吩咐贴身侍女宜蓝,道:“你赶紧回马车去,将我那套备用的衣衫取来。咱们几个就守在这里,一定得先拦住锦玉再说。”

宜蓝应诺,火急火燎地带人走了。晴儿则拉了高宝莲,立在山道前踮脚张望。

后面稀稀拉拉,又有几拨宾客陆续走过,却哪里有萧锦玉与长孙无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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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锦玉与长孙无垢手挽着手,一路行到瑶光殿门口。

萧锦玉忽而一笑,附在长孙无垢耳边道:“从现下起,姐姐可就不能再与我一道儿去了。记住,好好保重自身,其余的不必担心!”

言毕,不等长孙无垢反应,已先松开了手,自顾自地快步朝前走去。

长孙无垢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紧追两步,压低嗓声,问道:“锦玉,怎么回事呀?”

萧锦玉却不答话,只狡狯地向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径自朝着大殿高处行去。

一踏入殿门,长孙无垢就立即察觉出了异样。

不少宾客都眼神怪异地朝着这边看过来,紧接着就是一番指指点点,也不知私下里在议论些什么?

萧锦玉素擅察言观色,又一向心思机敏,反应极快,可今日却如眼盲耳聋了一般,对周遭的动静熟视无睹。

长孙无垢心头疑云大甚,目光不自主地紧紧追着萧锦玉的背影而去。接引宫女上前与她打招呼。连唤数声,长孙无垢都听而不闻。

接引宫女无奈,只得侧身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她的视线。长孙无垢这才回过神来,粉脸一红,微感歉疚。

她连声向宫女告了罪,方才收束心神,依照宫女的指引,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里捡了个角落,落了坐。

晋王妃萧氏一直默默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因此最早发现了漫步而来的萧锦玉。她心中一阵烦乱,当即对贴身女官韩氏使了个眼色。

韩女官常年跟在晋王妃身边,深知主子心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默默退走。

一旁的秦王妃表面上正在与左相夫人闲话,暗地里却留心观察萧氏的一举一动。

遥遥望见萧锦玉依旧穿着先前那身华服,整个人显得格外娇艳脱俗,崔氏心中顿生窃喜。

她不怀好意地向着自己的心腹王女官招了招手,随即附耳吩咐几句。王女官偷偷瞥了晋王妃一眼,低声应诺,悄悄跟在了韩女官身后。

萧锦玉已慢慢走上了殿前台阶。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像是生怕踩脏了裙角一般。

斜次里忽然窜出一名宫女,手捧热茶,脚步踉跄,眼看就要往萧锦玉身上撞了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面忽然有一股大力直撞过来,奉茶宫女身子一歪。手中的热茶直飞向半空,从工部侍郎家千金的顶上当头浇下。这位倒霉的大小姐眨眼间就成了一只落汤鸡。

“啊——”一声尖叫响彻大殿,瞬间引来无数八卦的目光。

殿上的万安公主谈性正浓,极力游说独孤皇后,想要为自家不成器的幼子谋个好出路,谁知竟被这声尖叫给生生搅黄了。

万安公主十分郁闷,脸孔一板,怒道:“怎么回事?是谁这么没规矩啊?”

独孤皇后却早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地吩咐蔡女官下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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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茶宫女自知闯下大祸,直吓得面青唇白,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小姐当真是对不住了!也不知怎会被绊一下。小的实在该死。求小姐恕罪!奴婢甘愿领死。”

工部侍郎千金伤势不轻,白皙的肌肤被烫得整片发了红,精心修饰妆容尽毁,头发也湿答答地耷拉下来,像是一蓬乱鸡窝。桃红色的衣裙上泼洒着深褐的茶渍,看上去既邋遢又狼狈。

工部侍郎夫人大呼小叫地飞扑过去,心中又气又急,顾不得礼节,已开口骂道:“哎呀,你是眼瞎了吗?这下可怎么好啊?”

场面一时间乱哄哄的。

韩女官趁乱向萧锦玉挤了过来,正欲开口讲话。殊不知,后面紧跟着的王女官一个箭步挡在两人之间。

王女官一把挽住韩女官的胳膊,将她生生架离萧锦玉五步,假意叹道:“哎,这宫里的孩子怎么也恁不小心啊?皇宫内苑,规矩最大,岂容这等毛手毛脚的人留下伺候贵人?姐姐,您说是不是?”

韩女官顾不得搭理她,奋力挣脱手臂,叱道:“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萧锦玉早已将一切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立在人群中间冷笑,紧接着背转身去,继续朝上走去。

韩女官嘴里发苦,急欲追上去示警,可王女官又一把将她扯住,耳语道:“哼,也不知道这丫头手捧热茶到底是想往哪儿泼呢?”

韩女官心头“咯噔”一声,已听出了王女官的言外之意,等她再转头张望,萧锦玉已施施然穿过人群,站到了独孤皇后面前。

韩女官不禁暗叹:总归还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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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女眷们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正在殿前俯首施礼的萧锦玉,表情各自精彩。

但见她一身水蓝色披挂与月白色襦裙上的青莲交映成趣,随着她举止微微浮动,整个人美得就如幻境中的仙子一般。

独孤皇后尚未说话,秦王妃崔氏已提高了嗓门,抢先笑道:“哎哟,这……这是哪儿来的双生花呀?!”

一句笑言就让宇文娥英和萧锦玉成功地引起了众人关注。

今日,这两位贵女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裙,乍看之下,还真如一对儿孪生姐妹般。

只不过,萧锦玉红润健康、体态袅娜,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宇文娥英却是头发枯黄、面带蜡色,弱不禁风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鹤。

晋王妃萧氏的嘴唇微微发抖。

只听广平公主道:“这……这不是江陵萧家的兰陵县主吗?!”她疑惑地觑了萧氏一眼,见自家二嫂的脸色不好,便不再往下说了。

崔氏接话儿道:“谁说不是?!你瞧瞧她这身打扮。外人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长姐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个女儿呢!”

缁衣女尼寡淡的面容再也挂不住了,狠狠瞪了秦王妃一眼。崔氏被她这凌厉的眼风一扫,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躲在母亲身后的宇文娥英一脸愕然,睁大一双圆咕隆咚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萧锦玉打量个不停。

万安公主斜起老眼,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诧异道:“咦,这孩子怎么穿得跟娥英一模一样啊?丽华不是说,这料子乃是苗疆贡品,金贵得很吗?”

崔氏笑道:“姑母说的是!我方才听说了这夹缬布的来历,寻思这东西如此稀罕?整个京城之中,唯有娥英独一份儿,那咱们也说不上来什么……毕竟娥英可是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地位特殊……只不过……现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啊?!”尾音上扬,语带嘲讽。

缁衣女尼的脸色越来越冷。

万安公主皱起眉头,不满道:“上进的贡品,那便是皇家之物。焉能宫中没有,而一个小小的朝臣之女却穿出来招摇过市的道理?”

晋王妃萧氏脸色难堪,迫不得已开口道:“兰陵这孩子自小生长于草泽之间,缺乏教养,也不懂什么礼仪规矩。失仪之处,万望诸位见谅!兰陵,还不快退下?!”

她一边疾言厉色地呵斥萧锦玉,一边饱含歉疚地望向女尼。

崔氏唯恐天下不乱:“二嫂可真会避重就轻!姑母是问你们萧家哪里得来的这些个上进之物?你却只说孩子没规矩……哎,不知你到底是不想答姑母的问话呢?还是答不上来呀?”

萧氏被一句话堵得哑了声音,脸色逐渐由白转青。

独孤皇后怕她们闹下去,不成样子,赶紧喝止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兰陵县主,本宫来问你,你身上的这块夹缬布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萧锦玉做出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样,吞吞吐吐道:“这……此乃贵人所赠。长者赐,不敢辞。兰陵斗胆拿来做了身衣衫……实不知其中有这许多不妥之处……”

万安公主心中已有了疑影,斜着老眼,看看萧氏,挑剔道:“大嫂常夸二侄媳妇知书识礼,办事老成。可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你连什么东西该往娘家搬都分不清楚,伦理纲常什么的,只怕就更没个章法了吧?”

独孤皇后面上无光,看向萧氏的目光中也带了三分责备。萧氏心中十分委屈,嘴上却不敢争辩,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快坐不住。

崔氏乐见萧氏吃瘪,心中暗喜,嘴上却故意叹道:“哎哟,姑母!二嫂到底是姓萧的,心里偏向娘家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兰陵县主生得这般好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缁衣女尼原本还只作冷眼旁观,此时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眼见独生爱女苍白孱弱,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疾风吹走。而萧锦玉却是眼神澄澈、气质绝俗,眉心一点嫣红,浑身上下散发着勃勃生机,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风情。

两位贵女的穿着打扮虽然雷同,可气质韵味却天差地别。一番对比下来,愈发显得宇文娥英羸弱可怜了。

女尼忽道:“姓萧也好,姓杨也罢!女子出嫁后就该以夫家为天,回门不过是客。圣贤以礼法治国。有所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几位弟妹可别搞错了里外亲疏!”

萧氏羞惭欲死,正欲起身谢罪,却听萧锦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吧……”

众人一愕,纷纷循声回头。

但见萧锦玉一脸无辜地侧头转向崔氏,目光纯然:“此布乃是秦王殿下所赠,王妃娘娘难道不知吗?”

“什么?你……你胡说!”崔氏大怒,“我家王爷怎会连自家闺女都不给,偏要将这珍贵的上进贡品送予你?小孩儿家家岂能在殿上信口雌黄?!”

萧锦玉像是被她的蛮横态度吓到,眼中慢慢升起了一层水汽,委委屈屈地道:“皇后娘娘在上,这匹料子当真是秦王殿下亲手所赠,兰陵绝不敢妄言相欺。”

见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独孤皇后大感好奇:“好端端的,秦王何以要将这匹布料赠予你?莫不是送给父亲,或是兄长的?”

萧锦玉摇头道:“不,不是……这……”

她似乎鼓起莫大勇气,又道:“兰陵偶然间帮了秦王殿下一点小忙。殿下待人十分客气,故送来此布以为谢礼……”

“帮忙?你个小姑娘能帮秦王什么忙?”万安公主怀疑更甚。

崔氏心头忽而一动,顿时想起了之前十里坡遇袭之事,连忙干笑着打岔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这一两句话恐怕也说不清楚。母后,还是等下来以后,再让王爷亲自过来一趟,一五一十向您禀明吧?”

独孤皇后见她言行有异,心知事出蹊跷,恐有内情,与万安公主互视一眼,不再过多地追问下去。

谁知,女尼却冷哼一声,插嘴道:“萧家虽是江陵门阀,可这夹缬布毕竟是地方上送来的贡品……一个小小的二品县主,没打听清楚就贸贸然地穿上身,不管怎么说也于礼不合吧?!二弟妹自小深受庭训,深知礼仪进退,何以不好好教教你这娘家的侄女儿呢?!”

萧氏只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起身谢罪道:“长姐教训得是!玉娘对兰陵有疏管教,实属不该!回去之后,定当改过。”

独孤皇后自知先前错怪了萧氏,于是亲自解围道:“梁国公府内自有她父兄亲长,哪儿轮得上你一个出嫁多年的姑母来啰嗦管教?小丫头眼皮子浅,爱张扬炫耀,这哪儿能都怪到你头上去?好啦,好啦,你快快起身吧!”

萧氏泪盈于睫,又是委屈,又是感动。

独孤皇后对萧锦玉严厉地道:“兰陵县主,你擅用上进之物,行事不够谨慎。本宫罚你回家禁足三月,抄写佛经百遍,以思己过,你可服气吗?”

萧锦玉身子发颤,跌跪于地,道:“是,兰陵领罚。”

蜀王妃长孙氏一向菩萨心肠,见萧锦玉这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遂求情道:“兰陵县主入京时日尚短,礼仪规矩难免有所疏漏。请母后念在她年纪幼小,又是初犯的份上,还是从轻发落吧?”

崔氏也道:“是啊,母后。这事儿说来说去,都怪我家王爷思虑不周。儿媳就舔着脸,也来为兰陵县主求个恩典。可否……今日就只将县主逐出宫去,小惩大戒一番。至于禁足一事嘛,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女尼胸中的怒气原本已消了一半,这时听到大伙儿纷纷替萧锦玉求情,倒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顿时大怒。

她一掌拍在座椅的扶手上,跳起来道:“什么叫就这么算了?!”

众人无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宇文娥英担心事情闹大了,场面须不好看,赶紧拉了拉母亲的僧袍。

女尼横了女儿一眼,斥道:“这件事,你不用管!”

她回过身来,冷森森地对着崔氏等人说道:“哼,算了?!凭什么算了?!哀家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莫不是有人瞧着先帝薨逝,娥英她兄弟又懦弱无能,就任由什么人都敢骑到咱们孤儿寡母头上来了吗?!”

长孙氏心知失言惹祸,吓得再不敢吭声。

广平公主见势不妙,起身来挽女尼手臂,讨好道:“长姐莫要多心。都是小孩家不懂事,长姐您大人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女尼的火爆脾气这一爆发起来,哪里还收拾得住,此刻谁的面子也不卖。

她甩袖摔开广平公主的手,悲愤地道:“哼,你少在这里卖好……杨丽华这辈子就是太有容人之量,否则怎会引狼入室,致令大周国器旁落,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大周数代英主的心血结晶如今只落得个为他人做嫁。如此慷他人之慨,哼,哀家死后哪里还有脸再见先帝于九泉之下?!这些年,日日在寺院中吃斋念佛、身受其罪也是哀家的业报。可是一人作孽一人当……”

这番话说得悲愤交加。

独孤皇后万分窘迫,下唇哆嗦着颤声唤道:“丽华,你,你……”

女尼目光直逼独孤皇后,忿然道:“衍儿也就罢了。谁叫他小子运气不好,摊上了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嫡母,还招惹了一群如狼似虎、居心叵测的外家?!可是娥英呢?阿娘,您可想清楚了,娥英可是你的外孙女,也是杨家的血脉……”

整个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乐平长公主声声控诉,字字泣血。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殿上那对针锋相对的母女,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远处的长孙无垢一眨不眨凝视着萧锦玉跪伏不动的背影,一时搞不清楚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氏泪眼婆娑,再次跪倒谢罪道:“此事皆由兰陵一人而起,都是玉娘管教无方,实在难辞其咎。只求长姐息怒,不要迁怒二圣。要打要罚,我等悉听发落,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萧锦玉亦道:“正是,兰陵罪不可恕,甘愿领罚!”

宇文娥英心知母亲这是在借题发挥,对萧氏姑侄俩感到十分抱歉,也忍不住哀求道:“阿娘,依女儿看,兰陵县主也只不过是无心之失,绝不是存心冒犯,您就别再气啦!”

女尼眼见爱女一脸纯良,甚至还在为旁人求情,心中不禁暗叹:罢了罢了!这孩子到底是个女儿家,心肠柔软,哪里知道这世道险恶,人心叵测的道理。只盼我能多活一日,就多为她周全些……

独孤皇后内心难过已极,一口浊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硬地道:“照你说,那又该怎么办呢?!”

女尼冰冷冷地道:“在家禁足只怕是有名无实。若真想静心思过,哀家栖身的般若寺水镜庵倒是个好去处。庵堂西面有一处僻静的别院,平时人迹罕至,绝不会有外客打扰。不如就借给兰陵县主小住三月吧?”

萧锦玉眉心痣红光乍然,俯身垂头,毕恭毕敬地道:“是,兰陵即可出发!”眉眼间悄然闪过一丝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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