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求情
夜幕下的紫薇城静悄悄的,就像是一只即将陷入沉睡的困兽。唯有太极宫殿前的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一明一灭,如一双闪着贪欲的怪眼。
“咕噜~咕噜~”枭鸟声声夜啼,穿梭在空旷的殿宇楼阁,伴随着一阵斜掠而过旋风,“呼呼呼”地在廊檐下发出愤怒的嘶吼。
一位玄衣女官手提宫灯,领着一行人,款步穿梭在回廊间。她们脚下生风,熟门熟路地穿廊过巷,向着太极宫书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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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守严密的南书房内,大隋国主杨坚浓眉紧锁。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愈发显得脸色阴晴不定。
“吧嗒”一声,他将一份从南方送达的密报重重地摔在御案之上,直震得几上的茶盏“哐当”作响,险些翻倒下来。
侍立在侧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咕咕咚咚”跪倒了一大片。
“一群没用的东西,蠢材,蠢材!”老皇帝拍桌大骂,手指奏章气得浑身发抖。
殿内所有人鸦雀无声,生怕一个不留神被殃及池鱼。
“噗”一声轻响,厚厚的棉布门帘向外挑起,只见內侍首领高迎祥手持拂尘快步跨进殿来。
他小心地环视了一下殿中的情形,心里立刻有了数。
他碎步来到御案前,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奏报,规规矩矩地摆好,才轻声说道:“圣上,凤仪殿女官送来了皇后娘娘亲手烹制的汤饼,现下正在殿外候着,您看是不是……”
皇帝疲惫地合上眼帘,两指狠狠地夹了夹眉心,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道:“让她进来吧。”
“是!”
莲步轻轻,方才那位玄衣女官领着一个斜挎提篮的宫女低头而入。
她们一进到殿内,立即跪倒行礼。
女官轻声细语地说道:“凤仪殿执事蔡氏娉婷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嗓音清亮,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之内,听起来格外动人。
皇帝精神为之一振,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女官穿一袭裁剪合体的宫装,做寻常执事宫人的打扮。身上的饰物不见一分多,也没有一分少。显而易见,是个极其稳妥谨慎之人。
女官始终粉颈低垂。相隔既远,看不清容貌。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勉强耐着性子问道:“夜已深了,皇后娘娘还未歇下吗?”
女官恭谨地低垂着头,中规中矩地答话道:“是。听闻陛下还在为国事操劳,皇后娘娘亲手烹制了宵夜,本是要亲自送来的,临行前河南王殿下突然求见。娘娘生怕汤饼凉了,口感不好,特地遣了奴婢送来,请陛下先行品尝。”
皇帝一听此话,大为奇怪,问道:“河南王?昭儿?这么晚了,他还进宫来做什么?他没去宇文府参加南阳的婚宴吗?”
女官微微一笑,说道:“去是去了。不过,呵呵,想是河南王殿下因为郡主今日出嫁,生怕皇后娘娘心里难过,所以特地进宫来陪伴娘娘的吧。”
“哦?”皇帝细眼一眯,对这话显然有所怀疑。
女官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意,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讷讷地道:“奴婢也不过是揣测罢了。只因临出门前,偶然听到了娘娘与殿下的几句对话。殿下仿佛说不想太早成亲,要多多陪伴在皇后娘娘身边尽孝。娘娘似乎还很受感动的样子。祖孙俩正拉着手,在暖阁里说贴心话呢!”
皇帝忍不住微笑,点头赞道:“昭儿这孩子一向聪明懂事,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
随即,他对高迎祥一扬下巴,又向女官温和地说:“你且回去转告皇后,留昭儿下来好好陪陪她。夜已深了,让他们早点儿休息。等朕忙空了,再去凤仪殿找皇后说话。”
高迎祥快步走近,亲自从宫人手中接过竹篮,又轻手轻脚地交给身边随侍的一个黄衣小內侍,吩咐他把篮子提到隔壁的膳房去。
女官磕了个头,正打算告辞,只见一个蓝衫內侍疾步跑了进来,高声向皇帝奏报道:“启奏圣上,高,高仆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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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欲皱眉,乍听这话,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忙道:“高顈?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快让他进来!”
蓝衫內侍还不及起身传话出去,就见一个精神矍铄、银须飘飘的老者挺直着腰板儿,迈着方步,自顾自地行进殿中。
凤仪殿女官赶不及回避,只好闪身一旁,躬身默立。
她识得,这位老大人便是皇帝的心腹之臣,在朝中德高望重,身兼着太子太傅和尚书右仆射的高顈。
二人擦身之际,女官飞快地抬眼扫视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直臣,又赶紧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高顈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有这样一位女官。
他一进殿,就束手为礼,朝着皇帝兜头一拜。
皇帝喜上眉梢,连忙从龙座上站起身走来,虚扶一把,笑道:“昭玄啊,你是几时回来的呀?怎么这个时辰进宫来了?南边的事儿可还顺利吗?”
高顈银须飘动,沉着脸道:“连京中的布衣百姓都知道今日宫中闹出了大事。陛下此举不是催着微臣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吗?”
皇帝被他这话一噎,表情有点尴尬,讪讪地干笑数声,道:“这。。。原来,你都听说了呀?!”
看他这表情似乎有些心虚。皇帝旋即向高迎祥招了招手,示意他将殿中人全都打发出去。
凤仪殿女官紧随在众人之后,缓步往外面走。她的眼神中似乎有凌厉的光芒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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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顈沉着嗓子,气哼哼地说道:“微臣刚一入京,一路上就听到百姓们对今日含元殿上之事议论纷纷。哎,微臣心下焦急,再也等不及陛下诏令,这不就不请自来了吗?!失敬之处,万望陛下恕罪!”
他嘴里说着请皇帝恕罪,脸上却半点没有请求原谅的意思。
反倒是皇帝面上有点难为情,急忙向他解释道:“哎,这事儿说起来啊,也要怪晛地伐他自己不好。你是没瞧见他当时在殿前那是有多过分!这,这,怎能当众不给皇后留半点儿面子呢。独孤好歹那也是他的亲娘啊!你说说,好好一场喜宴全都给他搞砸了。朕那还看在你的面子上,只是略施薄惩而已,否则我天家的威严何在啊?朕日后还如何能够服众啊?”
皇帝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打量着高顈的脸色,心情似乎极为揣揣。
高顈至始至终僵着一张脸,目光直视入皇帝的眼睛,并无半点想让之意。
半晌,高顈才郑重其事地道:“陛下,微臣早已说过许多次了,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国之重器,岂可轻言惩戒?储君不宁则国本易动。陛下今日之举只会令东宫难堪,太子威信尽丧,群臣摇摆不定,朝野内外谣言四起。这种种后果,陛下都仔细考虑过了没有?”
皇帝被他这一通申斥,搞得有点难堪,辩道:“昭玄啊,你是不了解内情才会如此说。你可知道,太子他,他有多离谱吗?他居然当众送上了那幅东西,这,这不是明摆着往独孤的心上插刀子吗?朕当时若不是处理及时,只怕立时就能把独孤给气厥过去。”
“微臣只听说太子送上了一幅云昭训亲手绣制的《鸾凤和鸣图》,那又如何?莫非……这图有什么不妥?”高顈见皇帝态度忸怩,心头忽而一动,若有所悟道,“难道,难道是当年,当年的那个人留下的?”
皇帝斜睨着高顈,狼狈地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朕一开始也没认出来。直至看到独孤的反应那样激烈,这才陡然记了起来。哎,一晃今年,那孩子只怕早已连骨头渣子都寻不见了。谁知太子又是从哪里将那东西给翻出来的?你说说,他这不是存心找死吗?偏偏要拿出那幅画来做文章,也难怪独孤会突然暴怒。”
高顈愕然道:“臣一直以为那画儿当年就已被皇后给……这,这……怎么可能?”
皇帝懊丧道:“是啊!朕也这样想的。所以一见到那画儿才会陡然慌了手脚。哎哟,也不知那小畜生是从哪里听说了当年的旧事?居然还公然拿出这东西招摇过市!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高顈疑惑更甚,犹豫道:“据微臣所知,太子原该不知情才对呀?!太子当年根本就不在京城。陛下可记得,您那时正好命太子和齐王殿下二人分别驻守西京和北境,抵御突厥进犯?更何况,以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风,一出手必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怎会遗漏下这么重要的物什?而且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原本不多,太子又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些宫闱中的陈年旧事?”
皇帝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拍大腿,抱怨道:“你来问朕,朕又哪里会知道?”
高顈眉头紧锁,疑虑更甚,道:“太子殿下虽说性情耿直,做事难免有些任性鲁莽,但他本质不坏,更非愚蠢糊涂之辈。若是确知其中关窍,微臣相信,他是绝不可能拿出这样一幅画来,故意激怒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陛下,您且想一想,那样做,对太子殿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臣敢大胆断言,太子这回定然是遭了别人的算计。有人想要借由当年的旧事来打击东宫。”
皇帝余怒未消,摇头叹道:“那倒也不一定。这傻小子一向我行我素、刚愎自用得很。谁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啊?朕听他言语间,仿佛是自己从秘阁中翻找出那幅画来的。你说说看,秘阁中藏画那么多,他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一幅呢?难不成当真是天意?”
高顈低头沉吟,立时抓住了事情的关窍,问道:“陛下可曾派人去秘阁查问过了吗?”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随即又黯淡下去,道:“去啦!早前朕才派高迎祥悄悄去查问过。岂知,那管理秘阁之人听闻风声,已畏罪自尽。据说是用腰带将整个人悬挂在阁楼的横梁之上。高迎祥带人赶到时,身子都已经僵了。哎,好好的竟又害了一条人命!”
皇帝忍不住摇头,高顈却从皇帝的话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味。
他冷哼一声,说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原本该在多年前就被销毁的旧物,一夕之间却被太子给翻找了出来,还堂而皇之地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为东宫惹来一场横祸。事发之后,杀人灭口,让太子落个口说无凭、死无对证的下场!微臣真是不得不佩服安排下这场好戏之人。此人的心机、手段可算是相当厉害了呀!”
皇帝频频蹙眉,道:“你这话也不尽然!未必就不是睍地伐他自己糊涂,与他人无尤。”
高顈摇摇头,坚持己见道:“陛下,俗话说,事有反常即为妖。微臣不相信,就凭陛下的精明,难道就丝毫不起疑心吗?依臣看来,种种迹象都表明,太子乃是为奸人所害。只可怜他心性太过纯善,身边又没有什么得力的辅佐之臣,哪会是这些心机深沉之人的对手。哎,自此后,难免还会上当、吃亏,遭了别人的道儿。”
皇帝摆摆手,恨铁不成钢道:“诶,真相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像这样大喜的日子,无端害了一条性命。朕心里很是不舒服。此事也不必再细究下去了。说来说去,终究与太子和东宫脱不了干系。就算他是为人陷害,那也是因为他自身无能所致。难道别人挖好了坑,他就不管不顾地往下跳吗?如此愚蠢,死活也怨不得旁人啦!”
高顈袍角一撩,跪倒在地,拱手道:“陛下此言差矣!东宫之事,事关国本。太子之位何其尊崇!若陛下不能时时护着他?所有人都可以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地针对他、陷害他,那么朝局将势必不稳!依愚臣之见,陛下应以此为契机,杀鸡儆猴,震慑那些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居心叵测之辈呀!”
皇帝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连声拒绝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样的事绝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查?若是把独孤给惹急了,到时候再翻起旧账来,那谁受得了啊?!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提起来只会丢脸。绝对不行!”
高顈心中一阵气闷,犯言直谏道:“陛下,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针对东宫。若听之任之下去,只会令储君终日惶惶、寝食难安!众皇子若由此趋之若鹜,觊觎上太子之位,朝堂之中就会拉帮结派,各自为营。长此以往,终将危及社稷,还望陛下三思啊!”
皇帝微一犹豫,还是摇头,道:“不会,不会的。朕的这些个皇子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绝不会做出手足相残,戕害同胞这样的荒唐事儿来的。更何况,昭玄啊,朕的苦楚,你又哪里会知道!独孤的脾气倔得很,向来做事雷厉风行,近日来更加强势。这若是把她给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说到底,最终还是对太子他们不利啊。”
他的神情忽转落寞,感慨道:“哎,这一提及当年的旧事,朕方觉得甚是无味。昭玄啊,你向来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你来说说看,自古而今,可曾见过像朕这般憋屈、窝囊的皇帝吗?怎么说也是堂堂的九五之尊,竟还不得半点儿自由?!”
高顈感同身受,只得好言劝慰道:“陛下何须英雄气短?您雄才伟略,功垂万世,岂可为一妇人而轻视天下?!”
皇帝幽幽叹息:“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总之呀,太子这次,黑锅是背定了。不过你放心,朕心中有数,必定会从别处补偿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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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二人在殿内直陈心事,殊不知殿角却隔窗有耳。
一队执戟武士正朝着这边夜巡而来。
纤细的黑影生怕暴露了行迹,不敢再多耽下去。灵巧地一个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南书房前的回廊上,高迎祥远远瞥见一行宫人正在停在转角处,翘首以待。
他心觉蹊跷,忍不住上前查问道:“你等何以还不回宫?在此盘桓作甚?”
方才那名提着竹篮的宫女忙应声答道:“蔡姑姑说要去取回竹篮,吩咐我等在此稍待片刻。”
高迎祥嘴里“哧儿”地一声,皱起眉,追问道:“她,她去哪里取竹篮啦?去了多久啦?”
正说话间,就瞧见那名玄衣女官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手上兀自还提着一只竹篮。
她向高迎祥俯身施礼,恭敬地道:“给您添麻烦了。我等即刻起行,皇后娘娘还在宫里等着咱们回话呢!”
高迎祥心中正犯嘀咕。他本想截下这女官再多盘问几句,回头一想,这些可是都是皇后娘娘的身边人,一时间又有点拿不定主意,生怕一句话没说好,不小心得罪了独孤皇后去。
正踌躇间,女官又已俯身一礼,领着宫人们如飞一般,向着凤仪殿的方向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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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殿中,河南王杨昭直挺挺地跪在皇后跟前,苦苦求道:“皇奶奶,孙儿如今也只能来求您了。”
皇后面上露出一丝难色,盯视了眼前这个长孙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亲自将杨昭从地上扶了起来,安慰道:“哎,昭儿啊,你也莫要心急,这不是还有你皇奶奶在吗?咱们俩再商量商量,好好想个办法。”
玄衣女官此时恰巧走进殿来。
皇后一见她回来了,立即止了话头,问道:“回来啦?陛下现下在做什么?汤饼可用完了吗?”
蔡娉婷俯身答道:“陛下正待要用时,高仆射闯了进来,所以就给耽搁下了……”
“高顈?”皇后惊讶,自言自语道:“他怎么回来了?”
蔡娉婷抿嘴一笑,道:“依奴婢看啊,高仆射不愧为陛下的心腹之臣。呵呵呵,居然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地闯进宫来面圣。奴婢猜想,定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事儿呢!”
皇后眉心一蹙,问道:“什么极要紧事?你可去打听过了吗?”
蔡娉婷拿眼角觑了河南王一眼。皇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向她招了招手。
蔡娉婷快步走近皇后身边,附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
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眉心一阵狂跳,怒道:“什么?他真是这样说的?说本宫不过是一个无知妇人?”
蔡娉婷眼神闪躲,像是自知失言,生怕被怪罪的样子。她向后退开半步,垂头不语,倒来了个默认。
独孤皇后凤目圆睁,怒气勃发,拽紧了手中的绢子,似乎恨不得将它亲手揉碎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