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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初雪凝霜(2)

夜,冬夜。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照亮了街角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神色异常的人。

他们搅拌着面前已经彻底冷掉的面碗,并没有吃了几口。

面摊的主人是对四十来岁的夫妻。

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什么生意,本想早些收摊回家照看孩子。

不巧的是,就在此时,来了这么两位客人。每人点了一碗牛肉面,却也不见吃。

难不成是不合口味?

二人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们:“是不是面不大合客官口味?”

其中一个人,皮笑肉不笑,“不是。”摸着已经冷掉的碗沿,又是一笑。“能不能帮我们热一下?”

回锅后的面,额外多了几块牛肉。

从坐下来的那一刻,二人注意的方向就是别处。

他们看在眼里,却不敢多嘴。

可能是天冷,也可能是真的饿了。二人将汤汁也一并喝了个干净,面色也比刚才暖了些。

“二位客官,您看,这天不早了。”男摊主怯怯地道。

“看来是我们耽误了。”刚才开口的人,起身推了推旁边的另一个人,“我们走吧。”

“走?!”那人似乎并没有很明白。

“对。”他不紧不慢的拍拍那人的肩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尤其“回家”二字,极为刻意。

花朝这样看着执陵,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执陵看书都累了。

“朝儿还没看够么?”执陵摸了摸耳朵,笑道。

“不够。”花朝道。

虽然表面看着执陵似乎一切正常,可他还是忍不住害怕。

执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的样子,看着花朝。“朝儿不睡么?”

花朝摇头,“我不困。”

执陵苦笑着,后退到床边。“可我困了。”

执陵一副可怜兮兮,欲哭无泪的委屈样……

“好吧!”花朝悻悻然起身。

执陵拍了拍衣衫,伸了个懒腰,看着花朝离去。

屋顶上,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花朝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却不打算出手。

“怎么有空来找我?”南隐拨弄着算盘,神情恍惚且苦恼。

他果然还是不适合账房的工作。

“看来南隐君也有无助的时候。”花朝转身翻开了账本,一瞬间的认真。“三千二百八十两四钱。”

南隐疑惑道:“什么?”

花朝敲了敲账本。

“小花朝这就算好了?”南隐崇拜的看着账本那零碎的记录,“确定没有错的?”

花朝抬头,正好看到容洛下楼。递了个眼色给南隐道:“妳换个人试试,我先撤了。”

最近他和容洛不太对付,只好能避就避了。

南隐实在是不敢相信,他果断接受了花朝的建议。

“三千二百八十两四钱”容洛合上账本。

呃?!

一分不差!!

南隐尴尬地笑出了声。

“睡的好么?”花朝敲开了执陵的房门。

执陵以簪束着长发,“还不错。朝儿呢?”

“我也睡的很好。”除了那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并没有特别的。

窗台上,新采摘的梅花,在瓷瓶里开的正好。红的,黄的,绿的……

“妳去后山了?”花朝凑近闻了闻,拿出一株绿梅,饶有兴致的观察着。

绿梅,并不多见。

“朝儿那天去哪儿了呢?”执陵答非所问道。

花朝想了想,道:“就是出去走走。”

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执陵会在意,这不是他希望的。

“朋友?!”执陵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花朝,并没有深究。

其实那天的事,执陵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毕竟在未央城里,花朝认识的人几乎没有。

而见那样的贵人,就算不被规矩束缚,也会有其它不那么赏心悦目的时候。

执陵走过花朝身旁,唤醒了发呆的他:“朝儿在想什么?”

花朝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株绿梅,怅然:“阿爷和阿姐会怎样?”

他是无意识的说出口的,声音也只是喃喃自语般。

执陵斜靠在花朝对面的桌角,递给花朝一样被包裹在丝绢里的东西,“朝儿先看看这个。”

花朝疑惑的接过去,轻轻地打开……

“阿姐。”花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后,难掩喜悦的心情,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重重撞到了桌脚上,都没有反应。“妳见到她了,是么?”

花朝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执陵觉得嵌入了他的筋骨里。“他们都很好。”

“他们?!”花朝瞪大了眼睛,不太确定。“他们在一起么?”

执陵忍着花朝越来越用力的手,郑重其事道:“朝儿该相信他们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这倒是。”花朝几乎是癫狂状态,手舞足蹈的。

从小到大,月末年也是遇到过风浪的,每次也确实全身而退,安然无恙。

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花朝没能亲眼所见,心中难免不安。

“我能去见见他们么?”不是亲眼所见,始终不能安心。花朝巴巴地恳求着。

执陵怕花朝再次对自己下手,盘桓着躲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若要护其周全,必先学会割舍。”

执陵说的斩钉截铁。

花朝垂首道:“割舍?”

谈何容易!!!

执陵以为花朝在伤感中沉沦,他轻声笑笑,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朝儿还小,大抵还不习惯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和刚才不同,变得暗淡,复杂。

“哎。”花朝拍拍他面前的桌子,倒是没事人一般,道:“执陵究竟想起了前尘往事中的哪一段了,不妨说来听听,我也好学习学习如何习惯。”

执陵怔怔地看着花朝,花朝微笑地看着他。

执陵讪讪地收回目光,切换回平静的样子,略带苦涩的笑道:“我的前尘往事,可比朝儿这一生还要长许久。”

花朝手指向上指了指,道:“我知道,妳是上面的。”

执陵看着花朝那虔诚的样子,倒真像把自己当成了一尊佛似的,有模有样的朝拜起来。

这一拜,执陵受之有愧。忙侧身从一旁逃开,笑道:“这可是要折寿的。”

花朝犹豫了一下,俯下身,看着脚下的方向,又看了看执陵。“既不上天,那便是入地的。”

执陵吓了一跳,玩笑总有认真的成分。他紧了紧环抱胸前的手臂,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朝儿想说什么?”

问出了口,他却后悔了。

花朝倒了杯温水递给执陵,道:“从刚才妳的脸色就不大好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花朝的声音很温和,犹如执陵手里的那杯水的温度。

执陵嘴角微微一抖,恍惚间像是微笑。“是呀,毕竟是入地的人,身体自然异于常人。”

花朝将一朵绿梅连着细小的枝丫折下,咬了咬嘴唇,笑嘻嘻地道:“执陵不会介意的,对吧?”踮起脚尖,便将它插入了执陵的发间,饶有余味地陶醉着。“果然,梅艳芳菲,风采更盛。”

执陵不说话,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花朝忍着笑,继续步步紧逼,直到执陵退无可退,抵在了梁柱上。

执陵小心翼翼的护着手里已经冷掉的茶水,“朝儿想要做什么?”

花朝收回他手里的茶水,几乎贴着执陵的脸颊,难得情深的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半醉半醒半浮生,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就很喜欢。”

执陵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来一句,原来是只狐狸呀!

花朝继续道:“我总觉得和执陵相遇,是这世上最好的安排。”

执陵笑笑道:“朝儿说起情话来,还真是不输他人呢。”

花朝也笑笑,扭头看着执陵发间的绿梅。

执陵也做过天上仙,受过万人谴,以为甘甜苦楚全都尝过遍。

原来他错了。

似乎只有花朝在时,执陵才能确切相信人间亦仙境。

已经过了三更天。

花朝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再次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有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却总也看不清楚那张脸。

也许是月夕,他这么想着,不禁从香袋里取出执陵带给他的东西,一副蝶恋花的耳饰。

那是他送给月夕的,若不是她给的,别人断不可能拿到。从小到大,凡是花朝送的,月夕总是会仔细收好,从无例外。

窗外的雪很厚重,枯树的枝丫摇摇欲坠。

若不是噩梦,他大抵会伴着雪舞入梦的。

耳饰崭新如初。

花朝将它仔细放回原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别总是会带来重逢的。

他清脆地拍打着自己的僵直的脸颊,硬是扯出一丝笑意。

胡思乱想,只会于事无补。他,很不喜欢。

再次钻进被窝里,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和,闭目塞耳。

算了!

怎么也不能入睡,花朝索性就不睡了。他披着外衣,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他决定踏雪寻梅一番,消耗掉不该有的情绪。

沿着山路蜿蜒盘旋,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初雪时停下的地方。

梅花香自苦寒来,傲雪凌霜独复春。

梅花不止一星半点,此时的皑皑白雪,丝毫不减其芳华。

真该带着执陵一起来的。

什么事情在这天地造化中,都微若尘灰。

花朝豁然开朗。

他径直走向一块石头前,毫无避讳地坐了下去,包括那软绵绵的积雪。

捏个雪球吧。

一颗,两颗,三颗……

一颗雪球耐不住寂寞,竟沿着山路滚落下去。

“呃。”

花朝低头看到自己的脚已经被雪球掩盖,粗略一算,不下五十颗,大大小小的。

既如此,一起走吧。

跟着滚落的雪球,有的直接散了架,有的偏离了路线,只有少数几颗伴着花朝到了山脚下。

花朝拍拍手,抖落身上的积雪,脚步轻快。

“妳这是去做什么了?”迎面而来的墨白,看着眼前的人,忙不迭地拉着他就往一边坐下。

“出去走了走。”花朝坦言。

“脱!”墨白道。

“啊?!”花朝略显狼狈,微微一颤。

虽然天还没有大亮,可也算是大庭广众的,脱什么都不是太好的。

“快点。”墨白又催促道。

花朝缩了缩脖子,门外的卷起的风雪,呼啸而过。“我做错什么了?”

花朝怯怯地看着墨白,声音有些虚浮。

墨白顿了顿,看着地面,敲了敲花朝的鞋面,“脚不冷么?”

从花朝一进门,墨白就听到那只有被水浸透才会发出的声音。

“我回房就好。”花朝推了推墨白,踉跄着站起了身。

“就坐着吧。”墨白端了炭火,放到一旁。“哪有半夜三更的跑出去的,且等着吧。”

墨白扶着下肢麻木的花朝,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下。楼上楼下的忙着,直到把花朝包成了粽子,神色才稍有缓和。

“我本想堆个雪人的。”花朝遗憾道。

墨白递给他一碗南瓜粥,道:“趁热喝。”

花朝无奈地笑着,“妳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

墨白道:“大小姐说过,对公子不能客气。”

花朝一口粥呛在了喉咙里,道:“妳什么时候见过阿姐?”

墨白意识到了什么,慌忙道:“这哪用见到,大小姐一直都是这么说和这么做的。”

花朝脸颊绯红,总觉得喉咙里卡着点什么,干咳了好几次,无济于事。

花朝放下碗,望着窗外。

“这么喜欢么?”

耳垂一股热气,花朝猛然回头,差点撞到自己的鼻梁。“妳……”是执陵。“妳怎么来了?”

执陵似笑非笑,半俯着身子,双手背在身后,反握成拳,发丝滑落在花朝的鼻翼。“没想到朝儿这么喜欢雪呢!”

花朝拨弄着执陵的发丝,压制着想要打喷嚏的冲动,道:“从小就喜欢,没有理由的喜欢。”

执陵看着花朝的样子,轻轻撩拨着乱发,抿在耳后,挺直了腰身。“真巧。”

花朝眯着眼睛道:“执陵也喜欢么?”

执陵施施然坐下,看着桌上刚刚落下的一片六瓣雪花,道:“喜欢过,也害怕过。”

花朝以为自己听错了,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道:“执陵竟然害怕雪,别开玩笑了。”

执陵定定地看着花朝,幽幽一瞥,沉默着。

“我说错话了么?”花朝半遮着口。

执陵凝望着虚空,面色如水,无悲无言。

看来是的。

花朝头低入到尘埃里,都是这张嘴,他干脆严格防守着,生怕露出去一字半句的。

执陵抬手,花朝忙抱住了头,道:“我断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难以想象罢了。”说完,不见动静,他悄悄抬起了头,看到执陵正在喝着温茶,慢慢松开了手,也喝起了茶水。

雪顶含翠,一般都是贡品来的,自然是不会差的。

不过这新茶,执陵是如何寻得的?

“怎么了?”执陵道。

“没什么?”花朝收回目光,继续品着。

“有什么话就说吧。”执陵道。

“那我说了?”花朝确认执陵点了头,清了清嗓子,“这茶?”

“这茶哪来的?”执陵补充道。

花朝点头。

“朝儿觉得呢?”执陵反问道。

这话问的?!

花朝的答案,只会有一个。在这未央城里,他能想到的人,怕也是执陵会想到的。

可,他却不打算回答。

“这我哪能知道?”花朝撇撇嘴,瞄了执陵一眼,道“妳的朋友那么多,我可不是每个都知道的。”

说来,他认识的,不过南隐一个罢了。

执陵看着杯中浮沉中的茶叶,道:“我没有朋友。”

“啊!”花朝大叫着,屁股一下子离开了座椅,随即压着嗓子,手朝着楼上的一个房间门指了指,探着身子在执陵耳边道:“南隐不是妳的朋友么?妳就不怕他知道了,会翻脸?”

执陵不以为意,反握着花朝用来隔音的手臂道:“朝儿若是拿同样的问题,猜他会怎样回答?”

花朝摇头,“不知道。”

执陵笑道:“他会和我的答案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的。

庭园深深,在积雪的反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

花朝不多言,何况是现在。

他进来时,衣襟上粘带着些许雪花,由于寒冷,已经结晶。

执陵默默地帮他把雪花拂去,道:“朝儿不信?”

“什么?”花朝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执陵,道:“我没有。”

他信,毫无疑问。

执陵看着他,皱了皱眉,道:“同样的问题,朝儿如何回答?”

花朝摇摇头,道:“我可不像执陵,我有朋友。”

花朝回答的很是肯定。

执陵道:“那怎么不介绍一下呢?”

花朝看着他的脸,突然笑的诡异。

“妳是认识的。”花朝道。

执陵痴痴的笑了,他不记得见过了。

花朝勉强道:“沈韩,妳不记得他了么?”

执陵怔了怔,复又是一阵干笑。

花朝一本正经地道:“他可是当时和我一起,差点和楚子虚打架的人,妳却不记得他,怎么说他也算妳半个恩人吧。”

原来是这样。

他是知道有个人仗义执言了几句,可他却不知那人的名字,更不曾单独见过。

花朝期待道:“这下可想起来了?”

执陵搓了搓手,笑道:“一半一半吧。”

花朝咬了咬牙,道:“此话何解?”

执陵淡淡道:“朝儿说他是我半个恩人?”

花朝点头。

执陵道:“那我对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可有不对?”

花朝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执陵继续道:“他对我一半,我对他也是,故而一半一半。”

花朝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不屑和恼火,恨不得一针封了他的哑穴。

与这样的人讲道理,太累。

冬夜的深沉,似乎总有风雪载途。

“现在去么?”墨白一身轻装上阵,手里依旧握着长剑。

角落里的花朝,也是一样的装扮,只是比墨白更清瘦些。

“小声点,被发现妳就死定了。”

一只修长且骨感的手,用力的握成了拳头,骨节处清脆作响。

墨白下意识地捂着嘴,眼珠子四下观察着,一前一后的,轻车熟路地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木门有一点不好,无论开关,总是会有腐朽般的声音。

“公子。”墨白看着抢先自己一步的人的头顶,道:“开门呀。”

花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妳去。”

墨白道:“一个门而已,至于么?”

顺利取下了门栓,他却怔住了。

风吹起的何止是雪霜,那扇门径直撞向了一侧的花朝。

还好,花朝眼疾手快,在发出更大的动静前,接住了门沿。

“不是说了要小心么,妳怎么小心的?”花朝急道。

墨白屏息着,将门以原样关上,这并不算难事。

寒风刺骨,卷起漫天飞雪。

花朝用力拉扯着头上的披风帽子,贴着墨白的身后,紧紧地跟着。

真的是数九寒天,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走了不止多久,他们总算到了一处山脚下。举目四望,除了肃杀还是肃杀。

“这里是不是来过?”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眼前的一切,墨白还是熟悉的。

他的记性一向不差。

花朝提着衣衫,踏上一层台阶,雪是新落的,并未结冰。

看来是入夜前,刚刚清扫过,否则不会只有此处无冰,几步之外的地方,已是路滑难行。

花朝抬眼看着雪霜照印下的石阶,迈上了第二个。

“就这么去么?”墨白道。

“不然怎样?”花朝再次提高了长衫,将衣袂塞在腰带之上。

站在斑驳的山门前,花朝努力平复着呼吸。

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只灯笼。不知是不是风雪太大,其中一个已经不见了。另一只虽然在,但也是熄了烛火的。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花朝第一次来,就有种感觉,他以后还是要来的。

“真是奇怪。”墨白翻墙而出,道:“里面竟然无一处明灯。”

花朝道:“可遇上什么人?”

墨白摇头道:“这就是更奇怪的。”

花朝站在门沿下,躲着风雪,道:“发现了什么?”

墨白也走进门沿,道:“就是什么也没发现,才觉得奇怪。”他似乎是提防着什么,更靠近了些,压着声音,握着剑柄。“阴森恐怖的毫无生气,妳确定没记错地方么?”

花朝确认着,准备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妳要做什么?”在花朝发力前,墨白先拦住了他。

花朝绕道而行,站在院墙之人,低声道:“要是不愿意进来,就好好在这里等着。”

这怎么行?虽然不情愿,他还是跟着一前一后落了地。

偌大的院子,仿佛没有活物一般,但所到之处干净的出奇。

花朝来到就近的一扇门前,轻轻一推,门开了。

“小心。”墨白剑刃出鞘三分,将步走在了前面。

不知暗处有什么危险,花朝放弃了燃灯的打算。借着雪色,并不算黑。

“这里有过人。”墨白探手摸着房间的一处地榻,还是温热的。

花朝点点头,那淡淡的檀香味,还没有散尽。

这里确实有人!

越是平静,越是暗流涌动。

花朝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着,也许这间屋子,还有别人。

突然,角落里的一盏油灯亮了。

花朝和墨白都是不禁一惊。

“妳们是什么人?”

进来的是个女子,她环绕着屋子,直到最后一盏灯燃起。

花朝谦礼道:“雪夜难行,故而……”

那女子穿着素雅,似乎是个参佛之人,手里的那串沉香木串珠,甚是扎眼。

“那二位在此歇息一晚吧。”不等花朝说完,她已吩咐道:“将此处收拾妥当,供二位公子歇脚。”

来人仔细收拾着屋子,一应物件俱全。

“这里许久不来新人了。”那女子站在门前,望着漫天飞雪,道。

她并不年轻了。

花朝与她并立门前,看着此时的院子灯火通明,完全不是刚才的那副死寂。

“这里原来也是个繁华之地。”她眼神迷离,想要透过漫漫飞雪,寻找着什么。

“看的出来。”花朝抖落掉肩头落下的雪花,“就是现在看来,也是绝妙的所在。”

平原之地,难得如此奇景。即使夜色无边,天地肃杀,它也是配得上它的名字的。

凤凰山,千尺不同行,万丈红尘外。帝王之脉的所在之地,向来不为凡人开。

可花朝疑惑了。

他每次来,似乎都有人扫阶以待,根本不会费力难行。

花朝余光看着她。

她目光迎了上去,道:“平日云雾缭绕,难辨所在。”

花朝道:“如此,我也太幸运了。”

两次,他都不曾看到过那样的景象,凤凰山如同现在,被他踩在脚下。

“时候不早了,二位好生休息。”她依旧端守着规矩,一种若即若离的客气。

花朝拱手道:“多谢。”

她走出房前时,廊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齐了许多侍者,男女皆着素衣。

她依次走过他们面前,他们依次俯身相拜,最后排成两排,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固守的分寸。

她不是一般人!

花朝摇了摇头,傻笑着。

明明空无一人的院子,瞬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墨白铺好床铺,手里依旧握着剑。

花朝食指敲着剑柄,摇了摇头,他们此时是走不掉的。

花朝随意地躺在床上,地热温烫的榻板,恍惚间让人感觉,跨越了季节般的暖和。

墨白关上门,倒了一杯茶,却并没有喝。这里的一切,都透着玄乎,他说不清楚。

“妳真的要住下?”墨白道。

花朝闭着眼,双臂环抱着头,高高翘着二郎腿的脚,有节奏的晃动着。

“睡吧。”花朝慵懒地道。

门外有人,他们做不了什么。

墨白还想说什么,花朝一声干咳,也便作罢。

他们被困住了。

还好,天总是会亮的。

花朝不知是不是来时风雪太大,着了凉,这会儿倒是真的昏昏沉沉的。

“公子,该用早膳了。”

墨白打量着来人,二十来岁的模样,鹅蛋的小脸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有些娇羞地低着头,右手指着长廊一侧,道:“不急,我家主子在正堂相候。”

花朝整理着腰带,不禁感叹:这话还真是刻薄,嘴上说不急,话里却在拐着弯骂人呢。

花朝从房间里出来,端着身子,朝着她一拜,道:“劳烦姐姐跑一趟,我这就过去。”

她抬头看了花朝一眼,还礼道:“公子还是梳理一下头发吧。”

花朝摸着自然披在肩上的头发,嗅了嗅,道:“我这就去收拾。”

她又是一拜,转身离去。

花朝同情的看着墨白,道:“人走了,还看!”

墨白比自己大些,春心荡漾在所难免,花朝岂会不懂。

墨白回过神来时,只有他一个人。

“走吧。”花朝木簪束发,脚步轻盈。

墨白跟着,道:“去哪儿?”

花朝忍笑道:“去见妳心里的姑娘。”

“姑娘?”墨白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心里的姑娘?”

花朝道:“妳都把人家看的满脸女儿红,还不承认。”

墨白与花朝并肩,压低着声音,眼神四下观察着,道:“公子,妳这话从何说起。”他甩了甩缠在衣袖上的剑穗,挺了挺腰板。“那女子身上有股味道,我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花朝看着墨白,笑道:“即是如此,也不该贪恋女子香。”他顿了顿,挑眉弄眼一番,“等事情解决了,我定会给妳找个可人的姑娘的。”

墨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踢在花朝的腿腕处,花朝狠狠地瞪着他时,他抬眼一指,道:“到了。”

门前依旧是排成了对称的两队,井然有序地依次对花朝他们施礼,却又静的出奇。

昨日也是这样,花朝没有看到一个人说话,今日也是。

大抵他们都是哑巴,或是被人封了穴位吧。

“请。”还是那个去请他们的姑娘。

花朝微微颔首,跟着被引进了偏堂。他朝着房内正在煮茶的人,躬身一拜。

她瞥了花朝一眼,提起上好的紫砂壶朝着剔透玲珑的琉璃杯斟了一杯,道:“坐吧。”

花朝看着琉璃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曲折渺渺地没入寒风瑟瑟中。

她十指修长的托着杯子,小抿了一口,嘴角似有上扬,又或者只是品茶的习惯。

“不合胃口?”她看着花朝踌躇着,落在桌案上的筷子,道:“还是尝尝吧!”

她的声音总是极其温柔,样子也是如此,皮肤白皙,毫无瑕疵,看不出年纪,却已经不怒自威。至少对于除了他和墨白外,这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恭敬谦卑极致,仿若没有灵魂的傀儡之城。

花朝此时如坐针毡,这些吃食,平时极少见过,甚至没有见过。可是这刺激的气味,已经足以让花朝脆弱的肠胃来回折腾的够呛。

若不是客家的礼数在,此时花朝早已离席,痛快酣畅地吐上一吐。

她似乎是故意的,玉匙里一块劲道爽弹的泛着绿色的方形,不知道该不该叫糕点的东西,被放到了花朝的碟子里。

“我自己来吧。”花朝推脱不了,抱着一死的勇气,将它悉数送进了口里。

它很滑,几乎是顺着喉咙下去的。

“怎么样?”她抬眼看着花朝渐渐扭曲的脸颊,道:“这就是辣根冻膏。”

辣根冻膏?!

花朝此时五窍生烟般的通透烧灼感,此生他再也不会尝试了。

眼泪鼻涕地,大汗淋漓。

“公子。”墨白这次倒是少有的默契,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道:“雪停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花朝眼泪鼻涕一把抓,顾不上礼节,拱手相让道:“叨扰多时,这就告辞。”

她依旧脚步翩翩地跟着花朝走到了门口,看着不止何时已经停止的雪,若有所思。

花朝出来的久了,如今天一放晴,竟有些想执陵了。

一夜未归,执陵怕是真的要担心了。

花朝再次郑重其事,道:“多谢贵人相助,就此别过。”

她看着花朝,眼神有些恍惚,道:“如今身体可舒朗了?”

花朝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她,会心一笑,道:“原来那冻膏,还有如此疗效,多谢。”

她神情不似刚才那么若即若离,有了些温暖。

花朝想起了一个人,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大抵也是这样的。

她招手,侍者送上一个精美的食盒,大抵有三层。墨白看了花朝一眼,默默接过了食盒。

她这次似乎真的笑了,虽转瞬即逝,却已足够山河无恙。

“若是喜欢,下次再来,我定会虚席以待,等着公子。”她望着已经大开的院门,垂下了眼眸。

“会的。”花朝这次是真心的,人心平常之处最动人。

目送花朝出了山门,她再次回到了房间,手上的佛珠继续轮转着。

花朝站在山门外,看着这凤凰山,心里不知不觉中,泛起了涟漪。

这里迷雾重重,远不是看起来的样子。

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怀着谦卑和信仰之心,守护着些什么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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