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御书房的门开了，刘喜进来面带微笑，招呼着宫人把金照水搀扶起来，“公子，皇上在承弘殿摆了早膳，公子想必也累了，皇上吩咐让奴才收拾了景瑞阁，用过早膳后公子就好好歇歇。”
金照水扯了扯嘴角，“有劳公公了。”
“公子折煞老奴了，本分罢了。”刘喜拱手低眉，“扶公子去承弘殿。”
“是。”
景瑞阁是承弘殿的一处偏阁，金照水每回来都住这里，皇帝算是极宠着他了。金照水倚靠在榻上摆手让宫人们都退出去了，屋内火少说也烧了半个时辰，金照水觉得有些闷，抬手开了半扇窗。大雪停了，天地一片素白，无风无雀，静寂无声。
惠康三十七年，永康帝那时初登帝位，时年三十一岁。桂家女入宫第三年，惠康帝病逝，先帝无谕，太子顺利登基，不过有各方势力人都以“太子平庸，无所作为”试图推永康帝下台，名为“明者，当以为帝王”。永康帝得魏国公辅佐，且从未在朝堂上怒于此事，后来渐渐的反对者们却纷纷由各种缘由退出朝堂，或是下大狱、流放、斩首。众人才惊觉，永康帝并非无能，只是先帝太过杀伐果决运筹帷幄，以至于掩盖了永康帝，也使他无处可施展。此后，桂璧便一路官至宰相。
永康二年，母亲去世了。皇帝派人接嫦妃回皇陵，金照水他大哥死死拉着不让他上前，他眼睁睁的看着棺椁出了金家的大门，无能为力。他还记得皇帝与他说，先帝是爱他母亲的，也是爱他的，所以当初他母亲触犯龙颜也为曾受过一点伤害；送回金家，是母亲自己要求的。皇帝问他：如今朕就剩子衿你一个兄弟了，你可愿意唤我一声皇兄？
金照水那时信了，小时候与还是太子的永康帝见过几面，虽说不熟，但终究是血浓于水。这个词在帝王家其实最过讽刺了，都是利益驱使。永康帝或许是孤寂，或许是图名誉亦或是真的念着那点亲情；金照水也是念着儿时段快乐的时光，总之，那一声“皇兄”便唤了十几年。
大概是真的有些累了，回忆里的东西又太多太沉重，金照水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有宫人来敲门时他才惊醒。
“公子。”是夏润，承弘殿的奴才，只不过每次金照水来都被安排来照顾。
“何事？”金照水起身揉了揉脖颈，“进来。”
夏润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人各拿着洗漱用品。金照水下了榻，问：“几时了？”
“巳时五刻。”夏润浣好帕子递给金照水，“刘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公子您，奴婢来给您整理一番。”
金照水忍不住笑道：“要不别整理了，反正一会儿还要被骂。”
“公子。”夏润嗔道，“您顺着点皇上，看看这额头，定是要留疤了。”
“无碍。”金照水眼神安慰道，“夏润，你可知道高大人府上是什么情况？”
夏润手上一顿，继续为他上药，“就是羽林军，不过听说好像撤了。”
“是么？”
“嗯。”夏润笑着道，“刘公公当着奴婢的面给御林军传的口谕，公子可以放心。”
金照水点点头，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夏润给他束发，“值得吗，公子？”
“值得啊。”金照水对着镜子眉眼含笑，“夏润，你可喜欢过一个人？”
夏润望了一眼镜中公子，没答话。金照水这才似回过神，赶紧尴尬的笑了笑闭了嘴。她转身拿了件新衣裳，“公子可要先吃点东西？早膳就没用多少。”
金照水摇摇头，“不了，我回高大人府上。”
夏润皱着眉，满是担忧。金照水点了点她的额，“挺好看的一张脸，做什么皱着眉。”夏润还欲言，金照水接着道，“好了，莫让皇上等久了。”
御书房静悄悄的，刘喜候在门外，见金照水来，“公子，魏国公毙了。”
金照水一愣，幽幽，“哦。”他抬脚进了门，永康帝正在批阅奏章，闻见声却是眼都没抬。
“皇兄。”
“嗯。”皇帝这才抬起头来，“桂璧死了。”
“知道。”金照水答。
“桂月倾还在查观鹿之战的事。”皇帝低头继续看奏章。
金照水道：“皇兄以为呢？”
皇帝一顿，倒是没想到金照水如此，他道：“他是想查明你拿衣帛从何而来，何人所造。”
“惠康三十三年，平江王萧云之亲手所写。”金照水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皇帝扔了笔，呵斥道：“朕是你的传话人吗？啊？”
“臣弟不敢。”金照水附身低眉。
皇帝忍着怒意，“衣帛当真在长安王那儿？”
“是。”
“……罢了。”皇帝按了按眉心，“子衿，你当真以为父皇当年不知其中真假吗？”
金照水一僵，哑声道：“该是知道的吧。”
皇帝点了点头，叹道：“萧家功绩无数，在赵国早已是功高盖主，父皇……父皇他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萧家。”皇帝饮了口茶，接着道，“平江王犯了罪，桂璧从中作梗试图一举也将绿林军拔掉，妄想之后立功。你想，萧纪晗那样的人，比之平江王，比之如今的长安王都有过之，父皇就睁一眼闭一眼由着桂璧办了此事。”
是啊，一句“功高盖主”，就抹掉了所有。所以向来帝王之心不可测，亦是冷酷。
“子衿，你若知道，当知此事是万不可能真正的昭于天下的。”皇帝睥睨，“长安王若是自顾如此，朕便不能留他。”
金照水抬头，目光如炬，“皇兄，您也要如……”
皇帝居高临下，冷若冰霜。金照水忽觉门外的风刮进来刺的生疼，他有些哽咽，“长安王之事，我已无法作为。王爷他对当年之事本就心怀愧疚，如今全数知晓，更是悲切。”
皇帝幽声道：“嗯。朕自是知道，所以朕让人撤了高仲甲府上的羽林军。”
金照水一怔，苦笑：真是釜底抽薪。皇帝是算准了厉霜鸿若是知道如此，定会去西南阻止长安王。他有些无力，孤注一掷，“皇兄身为赵国的君主，当真不能还一个少年一个公正吗？”
金照水有些激动，“皇上怕内乱，惧外敌。皇上可曾想过若是做了此事，您可还是民心所向？赵国可是能安稳百年？”
“放肆！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永康帝戟指怒目。
“父皇已仙逝多年，他定然也希望皇上成为一代明君，而不是如当初他在世时一般畏手畏脚的，生怕被取代！”
嘭————
刘喜慌忙进来。御书房里奏折散了满地，皇帝铁青着脸站在御案后，金照水跪在地上仰着脸，视死如归了。刘喜连忙走到御前，递了封信。皇帝半晌没接，“把他拖出去，在这儿碍朕的眼睛！”
“是。”
御书房外，大雪飘了半尺。金照水背脊耿直，不肯低头。刘喜叹息，让夏润给披了件狐裘，这才转身进了御书房。
“皇上。”
永康帝颓然坐下，悲伤道：“刘喜，你说是不是当年朕把嫦妃送进皇陵让子衿伤心了？”
“公子是知道皇上您疼爱他，这才……这才有些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方才金照水说的铿锵有力，刘喜是听得明白。皇帝如此问，他只能安慰。
“你都知道朕疼他，天下的人都知道朕疼他！”皇帝拍案，是又怒又凄，“他这是恃宠而骄，他这是要朕丢皇室脸，丢赵国的脸！”
“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保重龙体啊。”刘喜替皇帝顺气。
皇帝一把拂开他，“保什么重。”拿过刘喜方才送进来的信封，问道，“这是寒烟阁来的？”
“是。”刘喜给皇帝斟了杯茶，答道。
皇帝怒意未平，拆开信封读毕。半晌，他望着跪在御书房外已是满身风雪的人，恍惚忆起了太庙里那个跪了三天三夜的女子，皇帝又问刘喜，“厉霜鸿呢？”
“未有高大人府上来的消息。”刘喜递过茶，“听闻，桂月倾去南少林了。”皇帝转脸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刘喜道，“当年观鹿之战，皇上您听闻其中隐情，特命二公子摆此局就是为了查明其中真相。有传言说，是魏国公从中动了手脚陷害了绿林军，二公子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发现了当初还是豫州巡抚的户部尚书张大人私藏了封手信，正是其证据所在。先皇当年隐居南少林本是为了修养，却被魏国公钻了空子，胆大包天的偷梁换柱才使得绿林军及平江王世子蒙了冤。如今真相大白，皇上您为慰藉绿林英灵，也为给赵国百姓一个真相，特此将此事相关有罪者斩首示众，追封萧纪晗与绿林军，以昭告天下。”
皇帝抬手命刘喜烧了那封信，道：“嗯，你说的有理，就这么去办吧。”
“是。”刘喜笑笑应承。
“桂蓝书在太子那儿？”皇帝翻开宫人整理好的折子，问。
“这，老奴倒是不知。”刘喜回道。
“左右桂月倾也不会留他。”皇帝按了按额，摆手道，“你让他回去吧，别在这儿烦朕。看着就闹心。”
“是。那奴才派马车送公子回高大人府上？”刘喜询问道。
“赶紧走。”皇帝没好脸色，转身进了内室。
刘喜领命，交代人点了支安神香，出了御书房，“夏润，扶公子起来吧。”转身又安排了轿子，“公子，您这天寒地冻地，回去可得好好养养。夏润，你随公子一道吧。”
金照水脸色有些白，手脚打颤，“公公……”
刘喜低声制止道：“公子，您伤了皇上的心了。”金照水眸光一闪，刘喜叹道，“皇上让步了，公子切莫要再闹了，好生回去歇着吧。皇上他毕竟是九五之尊，公子您说的那些话未免太过了些。”
金照水蜷缩着手，“我……”
“好了好了，”刘喜宽慰道，“公子也不要伤心。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公子再好好与皇上认个错，皇上他还是疼公子的。”
金照水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多谢公公。”
轿撵在大雪中的皇宫行的缓慢，金照水恍惚记得惠康三十三年他随母亲离开此地，轿子抬到朱雀门，金家的马车来接，此后他便再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庄严肃立又华美的宫殿了。从轿子里探头望去，高墙上的琉璃瓦还是朱颜不改，依旧赤金；风吹，还是空响回声；枝头腊梅开的灿烂，还是闻不到半点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