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身在江西,她没空纠结这些东西,刚睁眼就懊恼的拉起被子,蒙在头上。
“嗷呜!这些天她都做了些什么?仗着蛊毒发作,吃人家豆腐,那家伙居然绷着脸全盘接受,这下没脸见人了!”
这天夜里,住在客栈的一行人,除了那只古狼犬外,没有一个早早歇下!
白永年顶着那张已经易过容的脸,干脆直接连杯子也省了,抱着坛子一口口的喝闷酒。
屋顶上,偷偷溜出来的沐清,像个包场看戏的大爷,靠着屋脊上,看着那三人意兴阑珊,借酒浇愁!
时光在几人的口中,陡然回到了从前……
那天沐清刚翻墙落进院子里,就和王家的小厮王宽撞了个满怀。
打算去厨房里查看烛火的王宽,怎么也没想到会有“盗贼”从天而降,当下给吓了个半死,腿肚子转筋瘫坐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开始求饶,
“土地公公奶奶在下,大盗爷爷在上,我们家老爷穷得家徒四壁,连这院子都是借人家的,您辛辛苦苦出来一趟不容易,在这儿忙活一晚上是啥也捞不着,反正小的也没看到您的脸,您要不高抬贵手到别处去转转,也不枉费您这般好的身手。”
“噗嗤!”沐清在心里偷笑!
“人怂倒是不耽误嘴利索,看来常年跟着王夫子,没少学东西,心理素质不错!”
“起来吧、宽脸、天天都见面,不用给哥行这么大的礼!”沐清一如既往的嘴欠。
王宽听这声音像是沐哥,忙爬起来揉着眼往人家脸上瞅,等看清了沐清那张千年冷漠的脸,立马二话不说,连哭带嚎的跑到王詹事那里告状去了,留下沐清独立风中凌乱,
“这么不经逗吗?现在抓回来打晕还来得及吗?”
不多时,沐清就看到王夫子披着单衣匆匆走了过来,平时端正的模样被夜风吹得有些慌乱,
“沐清,你这是去哪儿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她早想好了无数个搪塞的理由,可是当目光撞见对面那人眼中的温润和关怀时,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总不能告诉王夫子,自己每天跑到龙泉山偷看钟逸尘洗澡去了?谁让那个变态喜欢在水里练习轻功,想多学几招还真不容易!”
眼看伯安也被惊动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探头探脑的王宽,王詹事秉着“要在小伙伴的面前,保护好祖国下一代自尊心”的原则,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沐清,看得她莫名的心底发虚,
“今天太晚了,你们都回去休息,沐清,明天等我回来后,你到我的书房中来。”
冲这眼神,王夫子怕是误会什么了吧!
眼见王夫子转身回去了,沐清只好把怨气全撒到王宽脸那儿,哭红了眼的小厮正准备回去,忽然被她冷冷的一瞅,吓得脚底一软绊了个狗啃泥......
伯安说到这里时,白永年已经快要笑出眼泪来了,只不过这笑容比哭还要悲凉上几分!
“是啊,伯安你那时还包庇他,说什么你让沐清陪你演练兵法,后来夫子干脆还带着我们一起去了关外,塞北……”
书上的兵法再精妙,长城内外仍然是纷乱不堪的世界。
立于马背之上,萧瑟的塞外北风,让沐清第一次如此走近大明王朝。
如今华北大旱,北京居庸关地震,逃亡的流民四处可见。
高原上零散的部落,不断袭扰明朝北方的边境。抢完了跑,跑回来又抢,杀人越货。相比之下,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果然是天堂!
反正朝堂之上那些官老爷们都闭着眼,看不到四处的饥民如野狗一样互相啃噬,更没见过狼烟四起刀锋相向,只会在那儿摇头晃脑得瞎说,“我大明朝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天灾如此,人祸亦苦,官吏们接受殷实大户的贿赂,故意将黄册上的登记弄得混乱不堪,将那些穷苦人当作大户,充当转嫁税负、逃避赋税的手段,使得正统户籍登记册上有人户,已有半数逃亡。
连年征战,人心苍夷......
有那么一瞬间,沐清眼前只有钟逸尘喝醉后微微苍白的脸,
“小沐清,今年年头好,吃不完的杨梅都拿来做酒了,你可不许偷喝,得等你长大些才能喝......”
沐清微微红了眼眶,他不知道自己早就偷尝了他许多酒!可自己总算是听懂了他的那句,
“琅琊王家,朝歌钟氏,大到一国,小到一家,所求不过如此。”
此刻苍凉的北风拉长了王夫子与伯安一前一后的身影,在苍穹间悲怆孤傲,无比自然的书写下了多年来沐清从未理解过的“传承”二字:
“吾父辈者皆是巍峨之高山,自吾来到世间之日起,吾便立于山巅......”
就从那时起,沐清才突然间明白了千百年来,大多数文人骨子里的气节从何而来。若是没有他们为民请命,所谓的天下苍生与枯草蝼蚁有何区别?
在塞北的夜风中,一路沉闷的沐清独自坐在账外,这时一个略有些单薄的身影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脸色不比她好上多少,
“沐清,怎么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儿?”
沐清:“哥你不是也出来了吗?说不定,一会儿还能再来一个。”
两人空坐无语,伯安突然问她,“将来,你会和我一起去参加科考吗?”
沐清深吸了一口气,心道我可不想去欺君罔上,将来落得个身首异处!
“哥,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是把诗书礼乐八股经书全部背熟,我照样也写不出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来,科考,小弟真的是参加不了!”
伯安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盘算,眉尖微蹙着问道,“那、那你是否有了其他的打算?”
“有,”沐清答得干脆:“江湖路远,天高海阔,我今后自然就跟着哥了。”
看到伯安愣在那里,沐清又委屈的补充道:
“怎么?怕我以后会讹上你?哥,将来你我谁更会赚银子,这还真不好说!”
伯安闻言眸色一暗,“怎么,你莫非是打算要入商贾?”
“那倒没有!”沐清潇洒的摆手,
“经商赚钱什么的,小弟不行!”
除了那些被狗尿到山头上,一夜暴富的人之外,历朝历代的商人都有点可悲,明明是你自己发家致富,可谁看你都像块肉骨头,啃你咬你最后还要扔了你,等你赚钱的本事大到足以影响一方,眼前不是朝廷诏安勾搭,就是明晃晃的大片屠刀,所以沐清总觉得商人要是不信仰点啥,最后非得心灵扭曲了不可!
伯安面色和缓了下来,顺口气想要再问,就听到身后响起另一个轻快的声音,
“你们俩个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都不叫我?”
伯安看着打哈欠的白永年轻笑,小声说道:“真说着了,你这两天莫非也在做深刻的自我反省,睡不着觉?”
白永年没好气的挤进他俩中间,
“臭小子,我哪里需要反省了?倒是你们两个,冷风长夜的,不好好的呆在帐里休息,这是密谋着要私奔啊?”
伯安顿时一脸的黑线,沐清头也不抬,压根就没打算接他的话,自顾自道,
“白哥,你是该跟着王夫子好好的读上几年书,再去考你那个劳什子的武状元!”
话音刚落,白烨飞扬的长眉就已经拧到了一起,拳头也跟着晃了过来,
“臭小子,要你管?”
沐清虚挡了一下对面来的拳头,篝火映照的长睫毛投下来一片浓重的阴影,俊美侧颜没有过多的表情,只从怀里摸出一只笛子递给了过去说道,
“我在京城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学樗大公子,养了些扁毛的小东西来玩,只不过人家养雀养鹰养鹩哥,我们却偏偏就养了几只鸽子,想不想听听鸽子喜欢听的调子。”
白永年顿时快吓尿了,想揍沐清又实在下不去手,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就你还学别人养鸟儿玩,你养出来的玩意,那能靠得住吗?你还敢提吹笛子的事?您老人家那小曲儿吹得,从头到尾找不出第二个调来,别人学都学不出来,您还是饶了我们吧!”
沐清终于露出个轻松的模样来,恍惚间还有几分温暖的错觉,
白永年还想说什么,却见伯安抬手指向远方,问道:
“永年,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座寺庙?”
他俩顺着伯安的手指在月光下眺望,连绵的居庸关上从来都没有花木,沐清记得冰凉的汉白玉建成的云台上,只有一座突兀的寺庙名曰“泰安”。
白永年忽然记起了自家灶台前供奉的神像,转过身来,
“那个、竹竿儿,你说这庙里成天都供着神佛,为何这天灾战乱的就从来没有消停过?”
沐清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神游天外,
“若这世间真有鬼神,他们必然也都生活在六合之外,想来不必理会这俗世纷扰,生在世间的都是些凡胎,披上了人皮就彻底染上了尘土,有多少求而不得,到头来生不由己,渐渐连自己也信不过了,只好塑起个和自己一样的泥塑苦中求生,有钱购之,无钱望之罢了。”
白永年听得有些沉闷,改口玩笑道:“我就说嘛,世上这么多人,菩萨哪里管得过来?”
沐清想到五百多年后漂浮在自己头顶上空的“云端”、“互联网”、“区区十几亿的人还是管得过来的。”不由脱口说出,
“白哥,你今后还是少做坏事的好,万一阎王那里真的有台电脑,记录在案的东西可不好办!”
“说什么胡话呢?”这下白永年的巴掌结结实实的拍在了沐清的后脑勺上,“我什么时候做过坏事!
…………
伯安讲到这儿时,白永年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只有伯安自己扶着酒坛,还想追问樗苏公子,当年他们在蜀中的经历。
樗大公子淡淡瞟了一眼身后的屋脊,轻声笑道:“你是想知道小猫崽子的事儿?还是想问那只大猫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