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码头是忙碌的,总有货物在吞吐,来来回回,看上去,好像天下事无非都是来来回回,时间都掉在了路上,生命也是……看码头就等于看生活本身,到处吃紧,是生活的内在节律,到处黯淡,也是生命的原色。
码头起自岸边的一竖,远端加一横,就此搭出一个海上舞台,引南来北往的船只。按说码头是人造的,海岛渔港的衍生物,但到后来,它倒像中心,所有的一切向它靠拢,由它经手。
天天有船有人在此靠岸、抛缆、离岸。说起来两个字的事,做着不简单,特别是将船拢岸。
比起车,船是庞大得多的家伙,惯性又非同小可。一般身量的船靠向码头,总有大军压境的气势,所以前进与倒退之间的拿捏要有十分精准的预判,否则便不可收拾。看见有些小型船的船帮挂了一圈汽车轮胎,像无数的耳环,预备碰撞时作缓冲,那只能减轻些小摩擦,顶不得大用的。因此站在岸上的看客见船拢近了,又漾出去,反反复复,觉得十分之笨重,白叫人焦急。一旦在船上又是另一种心境,希望再和缓平顺些,只别撞得狠了。然后双脚八字立定,或扶住点东西,等待靠定时的最后一击,那是免不了的。
相比之下,带缆的活儿容易一些。将模样与重量如盘曲大蟒的缆绳隔着海面抛到岸上的缆桩上,需要有相当的腕力,同时眼头要活络,手头要狠准,几次不成功,旁人就要不耐烦,笑骂起来。
码头有固定与浮动之分,也就有了死活之分。固定码头就是死的,伸入海中的水泥钢筋建筑,一动不动,就有许多的台阶,潮涨淹一部分,潮落露出来湿漉漉得很。浮码头实际上就是中空的钢筋水泥大箱子,里面照样分舱,使引桥与岸上连接,随潮水涨落。就一般行客而言,也说不出它们的好歹。浮码头灵活机动,潮涨平时与岸上落差很小,几乎如履平地,大水潮时过犹不及几乎倒仰。一旦退到底,立刻变得很陡,穿高跟鞋的人要倒霉了。如果碰上赶船,那头汽笛拉过三遍,船突突地发动起来,眼看要荡开去,这头的人提着行李,在很陡的引桥上紧赶慢赶。偏偏那上面布满防滑的横档,在留意踩准一格与两格之间,有时真的需要连滚带爬,大失风度。饶是如此,也有差一步的时候,所谓差一步,落一渡。有勇敢的人一个箭步冲上去,隔着丈把宽的海面,船员拉了一把安然无恙。也有在汽车轮渡上如法炮制的,多年前我家兄弟开着车子一心要赶班次,并没注意到渡船已启动,上面的人更没料到有人如此胆大妄为,但见车沿着陡峭的引桥一直往前冲,渡船则釜底抽薪,收起,让一对车前轮很无辜地半挂在海面上。
死码头也不见得十分厚道,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水泥钢筋柱子支撑起的平台,台阶一直铺入水中。以前不知是不是为节省原料,台阶之间的空当都不管,就在那儿空荡荡的。下行还不要紧,上行的时候,碰到退潮了,瘦骨嶙峋的水泥柱子,每一根都布满了藤壶和牡蛎,活的,累累垂垂,宛如结满了丑陋的伤疤,看得我面皮发紧。如果盯紧脚下,每个空格里激荡的海水又都在眼里,仿佛步步踏空,徒乱人意。
环整个石浦港都有码头,渔港马路一段最多,可谓百步之内,必有码头。它们疏疏密密,伸入港中,像典型的T台,布满了走秀者。各个码头之间,有旅游休闲平台间隔分布,又无端布置了许多雅致的席位——引无数看客。
因为石浦港首先是个渔港,所以渔码头总是显眼的,最新的渔码头在中国水产城那边,一溜排开,整齐划一。但使用的情况却是一阵冷一阵热,船队出海未回,空荡荡,一旦满载回港,都是成群结队,立刻船挨船,人挤人,兴兴轰轰起来。渔船排队等待出清船舱,看上去,仿佛所有的鱼都是从那儿上岸的。
当进洋的船忙着吐出渔获,一批出海的船,等在码头边,犹如待哺的孩子,大张舱口,冰一块块通过滑道走下去,水与油通过自己的通道下去,日常用品也被车载肩扛地喂下去。
一切离不开码头的周旋,但像阿庆嫂唱的那样,来的都是客,过后不思量。作为海与陆的结合点,码头乐见聚散离合的发生,随它滔滔不绝,风云际会。有时候,夜深人静,船也零星散开,码头空空如也。平台下的柱子站在深水中,潮流经过,发出汩汩的微响,想象日间所见,柱间肯定布满漩涡。它是日夜不得安宁,却始终不改初衷,一副入定的姿态。
也看过现代化深水大港,气势磅礴,以物为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相比之下,石浦港有它的悠远与家常。
从一个小渔港起家,渔是基础与根本,从此开始衍生,编织成网,包罗万象,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足够它备齐过日子的所需。表现在码头上,仅按用途来分,除了渔码头,还有客运码头、汽渡码头、杂货码头、油码头、煤码头……仿佛一份古老人家,有着很厚的老底子,不经意间,里面就有许多值得一看、一提或一想的东西。
绝大部分码头都装有门,还有门房,像一个个微型海关,里面有时坐着一个大将军般八面威风的人。与此配套,门上有锁,经常写着:某某重地,闲人免入。字体很是落拓自大,会让书法爱好者掩面。
借故闯进去,亦无甚可观,不过是船与物,还有林立的大小装卸机械。因此码头是忙碌的,总有货物在吞吐,来来回回,看上去,好像天下事无非都是来来回回,时间都掉在了路上,生命也是。
与货物共来回的是人,站在那儿讲价、寒暄、争论,用大声,辅以强烈的手势。风大,弱弱的声音还没等传到对方耳朵眼里就会被刮跑。
于是留下了与它相关的行话:站码头角的、跑码头的。
从前站码头角的人并不时刻站在码头上,更多的时候与码头若即若离,似乎无干得很,就像他们的面目,有点虚,类似于灰色,表面就看不出显山露水处,可是眼里时有精光一现。凭着灵敏的触角、复杂的人际关系、坚强的意志与同等坚硬的手腕,他们打的是时间差,赚的是价格差,在第一时间,货物流通的第一环节,水是很深的。站码头角的人不会永远站下去,赚得了第一桶金,接下去有的是其他更正规体面的生意。
随着码头区秩序的趋于严谨,他们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能在码头立得住足的当然是意志冷硬之人,相比之下,跑码头的胜在灵活、斗志昂扬。其中一部分是女性,叫作挑鲜篮篰头的人——她们是卖鱼的女摊贩,以中青年女子为主体,耐风寒,会起早,能忍字头上一把刀,强健并泼辣着。每当渔船靠岸,她们就不管不顾地跳上船,先下手为强,将看中的鱼货抢到自己的篮里。气势如虹,船上的男人挡是挡不住的。何况,后续的攻势一波接一波,女人们团团拉着船老大,不拘袖子衣襟或裤管,使得老大忽然成了螃蟹辈,多出了七脚八手。她们以自定的价格又是央求,又是恫吓。大概女子一旦豁出去了,不管是文攻还是武斗,男子就要败下阵来。刚进洋的船老大,大概急于收船回家或者收获甚丰懒得计较又或者本性豪迈,很快被缠得胡乱准了她们的要价,女子们便得其所哉。自然,老大的衣服总算安全了,顺利恢复人样。
这也是一种活法,每天像战斗,赚头有,不会太多,但都是过了明路的,她们的脸晒在阳光底下也坦然自若。
四方码头,多半是男人的天下,她们顽强地存在,一直是码头角的一团温存。
对于游人来说,海边的码头不算温情脉脉的地方,限时限刻,匆匆而过的各色人等,咸涩的风,生产的场面。原材料常没有美丽的面孔,腥味浓烈的鱼货、黑色的煤炭、危险的成品油、见棱见角的船用配件……看码头就等于看生活本身,到处吃紧,是生活的内在节律,到处黯淡,也是生命的原色,违背了旅游逃离生活的初衷。
这块熙攘之地,对于依附于码头生存的人来说,却是他们的人生舞台,不管愿不愿意,都需要在此按时现身,一心一意演好自己的角色,就算终生无人喝彩。
经过粗略计算,石浦港共有码头120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