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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山河

民国二十年,初春。沈阳的小县城还是风雪交加,扭扭歪歪的民房在苍白灰暗的天空下像一群快被吹散的流浪汉,拼命扛着。

一排的民房看去,在街道的中间凭空多出了一处三层楼的宅子,中西混合的风格在这片“流浪汉”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柯裕居第一次到吴家,他有些局促不安,只是安静的跟在老管家的后面。

吴家是县城里的第一大家,早些年间祖上靠跑生意发家,现在的成老爷在县上靠关系买了个官,也算是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是吴老爷心头一直有一处伤口。

刚刚去世的吴家老夫人,娘家背景也十分雄厚。就是因为这个吴老夫人,吴老爷一生都没有过其他小老婆。只有两个女儿也都出嫁了,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做一回主,去找自己在外边流落的小儿子。

老管家尊敬的喊着他小少爷,倒是让柯裕居心里跳了三跳。他在吴家大厅坐不住,总是左瞧瞧右瞧瞧,四处打量着,身上洗的泛白的衣服,跟这里庄严气派的布置格格不入。

尽管已经十八岁了,但是他的眼里还残存着许多稚嫩,他从小就听母亲说父亲对她没有感情,只想从她身边把他给抢走。

即便母亲再三阻拦他来吴家,但是母亲病重,父亲答应他只要他肯去吴家就可以给母亲治病。

沉稳响亮的拐杖声由远及近,柯裕居扭头就看见了已经两鬓斑白的吴书贺。

吴书贺看见柯裕居笑的合不拢嘴,但是柯裕居却显得很拘谨,从小到大他没见过父亲几面,好多次父亲去找他们的时候,母亲都把他锁在房间里,说不上话。

吴书贺没有坐在大厅,拉着柯裕居直接去了二楼的书房。

“居儿,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的就给老何说。”柯裕居知道他口里的老何就是那个老管家。“我刚才也吩咐老何了,给你安排两个人伺候着。”

柯裕居从来都是自己自力更生,哪里受得起父亲给他派人伺候,那些大家少爷的生活都是旧时代的老形式,早都该被淘汰了。

“不用,这些我都不用,我自己可以,您只要能把我妈的病给治好就好了。”柯裕居没有一丝犹豫的反驳倒是让吴书贺吃了一惊。

小儿子在外边受的苦多,吴书贺对他的包容度是很大的,所以看他这么拒绝,也没有强迫他。

柯裕居在吴家正式安身后,吴书贺就给他找了县上最好的高中,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这个心尖上的小儿子。

柯素原来只是县城一家粮铺的小姐,吴书贺跟他们家有几次生意往来,日子久了见的面多了,就算吴书贺比她大了十岁,就算她知道吴书贺已有妻室,但是她还是不顾父亲的反对,甘愿去当一个妾室。

只不过,她没想到即便她已经有孕,吴书贺还是不愿意让她进吴家。连年动荡,柯家的粮铺江河日下,最后只能落魄倒闭,而柯素之父不久也是郁郁而终。柯素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算这样吴书贺还是坚决不把他们母子接去吴家,只是在别处给他们买了一处房子,把他们母子安顿着,偷偷接济着他们。

直到后来吴夫人发现了他们的事,断了他们母子的经济来源,吴书贺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钱偶尔接济着他们,柯素本被他爹娇生惯养,最后也不得不靠着小手艺维持生计。

柯裕居此时站在院子里,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俨然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柯素在院子里缝着衣服,抬眼看来的是他,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忙着。

柯裕居知道自己的母亲,脾气倔强,自己那时不顾她的反对搬去吴家,她心里肯定怨恨。

“妈。”柯裕居把手里的包放在板凳上,自己跪在柯素的面前,柯素手里的针顿了顿,沉着脸立刻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缝着。

柯裕居跪的笔直,“我知道您心里恨我,但是我去吴家都是为了您的身体,您这样从医院跑出来,那我岂不是白去了。”

柯素心里五味杂陈,她用力把藤制的衣服筐扔在旁边。她若是没有一股倔劲,当初就会听自己父亲的话,不那么固执的切断了所有后路跟着吴书贺,如今她的这股子倔劲又到了儿子身上,真是自己的报应。

“是死是活我自己知道,你赶紧给我从吴家滚回来,我辛辛苦苦挣得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柯素恨铁不成钢,气愤的打着柯裕居。

柯裕居也不躲,任由柯素发泄着。最后柯素还是停下手,没管柯裕居径直进屋关了门。柯裕居还在外边跪着,任由他怎么冲屋里的母亲说什么都没有动静。

“裕居!这儿!看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钻进了柯裕居的耳朵,他的眼神在院子里环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南边的墙头。

“敏儿!”蔡敏儿趴在墙头上,一个纵身就从那边给跳进了院子里。

“柯姨又生你的气了?”蔡敏儿说着顺势就跟柯裕居一起跪在了柯母房门外边。

柯裕居看她突然跪下,一下子给慌了起来,站起身就要去把她给扶起来,“你跟着瞎跪什么,快起来,你这样让蔡爷爷知道了,我怎么给他交代呀!”

奈何蔡敏儿从小跟爷爷习武,虽然学艺不精但是也算浑身武艺,任是柯裕居拉她,她也不动。

柯素在屋里面听见外边动静越来越大,起身从门缝里看,看见蔡敏儿也跪着,毫不犹豫的就打开了门,小跑着跑到蔡敏儿面前。她一改对柯裕居的严厉,焦急的眼神中掺杂着关切:“敏儿,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蔡敏儿不动,抬头看着柯素,“柯姨,不管怎么样,你的身体最重要,你要是不去医院看病,我就跪着不起来了。”

柯素急得跳脚,本来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柯裕居突然被柯素狠狠的瞪了一下,也附和着母亲,劝着蔡敏儿。

最后,柯素还是向小年轻投了降,她只能答应蔡敏儿的要求,蔡敏儿这才站了起来。

柯素帮着蔡敏儿拍着衣服上的土,“敏儿,以后不准这个样子了。”

蔡敏儿笑着答应着她,还说一会吃完饭就跟他们母子两去医院。

柯素对蔡敏儿是愧疚的,对蔡爷爷更是感激的。一直到现在她们跟蔡家当了十几年的邻居,那年柯裕居跟蔡敏儿还小,她跟两个孩子晚上在屋里睡着,后半夜突然起了大火,等她被呛醒来的时候,外屋已经火光冲天。她抱着两个孩子跑不了,最后她还是挣扎着抱着柯裕居往外跑,蔡爷爷赶来的时候,她还在外屋艰难的往外跑。蔡爷爷接过她手里的柯裕居,穿梭在火海里,把她们母子救了出去,一直到最后才把蔡敏儿给救了出,最后她们母子俩没事,反倒是蔡敏儿被烧伤,去医院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小命,到现在身上还有大片烧伤的疤痕。

这件事发生后让她没想到的是,蔡爷爷不仅没有怪罪她,还一如既往的帮衬着她们的生活,所以这件事一直是柯素心里的伤疤跟耻辱,对蔡家爷孙两个她永远都放不下心里的愧疚。

医院里,柯素被安排的住了院,虽然吴书贺从她病了以后没看过她几面,但是这期间他承担了所有费用。而柯裕居也奔跑在他们两个之间,一切仿佛都在向圆满的方向发展。

像往常一样,柯裕居放学后准备去医院照顾柯素,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蔡敏儿居然在校门口等着他。

柯裕居脚步迟缓朝着一直向他开心的招着手的蔡敏儿走去,今天蔡敏儿打扮的很好看,穿了一件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淡粉色的连衣裙,整个人也神采奕奕,漂亮的少女站在校门口总是引的来往的少年驻足。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柯裕居装的平平无奇的样子倒是让蔡敏儿有些落寞。今天为了见他,她特意买了这条裙子,细心打扮了很长时间,没想到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跟你一起去看看柯姨。”

“那就走吧。”

路上两个人都静默的没有说话,终是蔡敏儿忍不住心里的话,拉住了前面的少年。

柯裕居转头疑惑的看着蔡敏儿,蔡敏儿也没犹豫,开门见山的就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柯裕居的表情有些惊讶,但是也只有一点点,他思索了一会,蔡敏儿见他不说话也急了,追问着他的想法。

最后柯裕居笑了起来,更让蔡敏儿摸不着头脑,柯裕居伸手牵着蔡敏儿的手,蔡敏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就算柯裕居没说话,他的答案她也知道了。

柯裕居到了医院,居然立刻就给柯素说了他们俩的事,柯素先事有些震惊,但是看着他们两个都笑意盈盈的样子,她也从心里高兴,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起来。

自从蔡敏儿和柯裕居在一起后,柯素看着蔡敏儿更加亲切,没过多长时间就跟蔡爷爷商量着给他们订了婚,在她眼里,他们已经快是一家人了。

冬天,吴书贺的两个女儿都赶了回来准备他的五十大寿,她们在回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些父亲的荒唐做法,自己母亲还没过世多长时间,他就把外边的私生子给接了去,还给他的情妇花钱去治病,让她们寒了心。

大女儿吴玉和小女儿吴瑟都因为父亲的缘故嫁了好人家,即便离开吴家,依然过的风生水起。

“爸。”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吴书贺摘了看报纸的眼睛,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换上了慈祥的笑容。

“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回来了?”

吴玉跟吴瑟让佣人把行李都搬到了自己原来住的房子,笑着坐到了吴书贺旁边。

“您忘了下个月就是您的五十大寿了吗?”吴玉穿着华贵的大衣,一副贵太太的模样。

吴书贺愣了愣,才想起来这件事,笑着说道:“你看看你们两个为了我的事这么早就大老远赶回来,你们婆家愿意?”

“您就放心吧,家里没什么意见,我跟大姐都说好了,这次回来早点既能多陪陪您,还要好好操办您的生日。”吴瑟从小到大在吴书贺眼里是最乖的,看她这样开心的说着自己的事,吴书贺也放下了心。本来他看两个女儿突然回来,还以为是家里的事传到了她们耳朵里,回来想大闹一场。这下也好,有他在,他就可以把他们姐弟之间的事情说清楚了,总比在外边听一些风言风语的强。

“你们大老远的赶回来肯定也累了,去休息一下,一会就下来吃饭吧。”

看吴书贺不想再跟她们说什么,吴玉扯了扯吴瑟,拉着她就上了楼。

“姐,你拉我走干什么,爸明显就是赶我们走,刚才还不如把他问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吴瑟坐在大姐的房间气愤不平,刚才在吴书贺面前乖巧的样子,半分也不见了踪影。

“咱们是吴家真真正正的大小姐,这种事他自然会给咱们说的。咱们要是主动去问他,搞不好会撕破脸皮,爸要是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疼爱那个私生子,肯定想在五十大寿之前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等到他自己想跟咱们说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候,他肯定会觉得愧对咱们,到时候再细究也不迟,你不必着急,等着就是。”

吴玉平静的倒着茶,眉色却无不宣示着她的憎恶。刚才上楼的时候,她看见家里的佣人在收拾二楼拐角的那间房子,她往里看了一眼,房子被重新装修,可比她在家的房子精致多了。那间房子还与父亲跟母亲的卧房临着,母亲不在了,他们可真的像极了一家亲热的人。

吴书贺亲眼看着两个女儿上了楼关了房门,他拿起电话留给柯裕居的学校打去了电话,正在学校的柯裕居,听见父亲立马就要自己赶回吴家,不由得他追问,吴书贺又让他好好收拾一番,他更加不知所以。问他,吴书贺也不说,只让他回家。不得已,柯裕居只能向学校告了假,匆忙赶去了吴家。

等他赶回家的时候,大厅里只坐着吴书贺一个人,“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柯裕居看着吴书贺不像轻松的样子,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吴书贺拍了拍椅子,让柯裕居坐在自己身边,“你的两个姐姐回来了,一会咱们一起吃个饭,你可要好好表现。”

姐姐?柯裕居被吴书贺提醒,这才想起来吴书贺还有两个女儿。

“她们已经回来了?”柯裕居有些紧张,这么长时间,只跟吴书贺相处,他心底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而存在的深深的自卑感才渐渐淡去,这次吴家两个真正的女儿回来,那他又算什么身份呢?

吴书贺点了点头,其实他也很担心,就这样通知自己的两个女儿,就算他暂时不打算把柯素接到吴家,但是光是一个柯裕居他就不知道女儿们会怎么想。

两父子坐在偏厅沉默着,心思各异。

终于,厨房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吴书贺跟柯裕居坐在饭桌上,吴书贺让下人去楼上把她们两个都叫了下来。

吴玉跟吴瑟两个人还未到楼下,站在楼梯上就看见吴书贺旁边坐着一个少年,她们两个是真的有些惊讶,没想到父亲竟然比她们想的还心急,她们回来第一天就要跟她们摊牌了吗?

她们都有些迟疑的站在桌子旁,眼神在那父子两个人身上流转着。

吴书贺先开口笑道:“你们先坐下,爸爸有事给你们说。”

吴玉淡定的坐着,倒是吴瑟盯着柯裕居不肯挪眼,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柯裕居心里更有些紧张。看吴瑟把心思显露无疑,吴玉用力把吴瑟拉到了座位上,恨铁不成钢的掐了一下吴瑟,这才让她收敛了点。

吴玉坐在柯裕居对面,笑着问吴书贺:“爸,这位是?”

“爸爸今天把你们叫到这就是想说这件事,这是你们的亲弟弟,这些年在外边受了不少苦,爸爸现在把他接到家里来,就是想好好补偿他,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三弟了,就是吴家的三少爷吴裕居了!”吴书贺乐呵呵的笑着说出来的话,倒是让在座的三个人面露不适。比起吴家两姐妹皱着眉头说不出来,柯裕居显得更加惊讶,怎么突然把他的名字给改了,父亲刚才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一句。

“爸,改姓的事还是以后再商量吧。”

吴书贺轻瞪了柯裕居一眼,“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进了咱们吴家的门,肯定是要写进族谱的,吴家三少爷哪有不姓吴的道理。”

柯裕居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但是毕竟不想在父亲两个女儿面前让他失了面子,也没再说话,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吴玉看着父亲对着柯裕居一脸宠溺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她还是忍着怒意,平静的问吴书贺:“爸,您总得给我们说说,我们这个突然出现的‘三弟’是怎么回事吧!”

吴书贺本来是不想去多做解释的,但是看着吴玉坚定的眼神,跟吴瑟略带愤怒的神情,他知道他总得给两个女儿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他拿起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茶,茶杯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格外响亮。

“我想你们应该也能猜到,裕居一直在外边养着,过去是你们的母亲不同意,爸让你们柯姨进不了门,裕居这些年在外边也受了不少的苦,现在他大了,也该认祖归宗了,不能让吴家的子孙总是在外边流荡着。”这是吴书贺对自己儿女说出来的最体面的话了,若是再去跟他多做争辩的话,过去的事情就会像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被抖出来。

“好了,我今天把你们都叫过来,一是想通知你们,二也是让你们姐弟之间正式认识一下,以后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吴玉还想说什么,吴书贺冲她摆了摆手,叫了柯裕居就去了书房,厅堂里只剩下了两姐妹。

吴玉没说话,吴瑟看着柯裕居消失在转角的身影心里愤懑不已。

“好了,别看了,人早就走远了。”吴玉的手一下一下的拨弄着自己的白狐皮围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对她们来说,吴家财产是其次,他们更关心的是父亲的行为,母亲刚去世就把他的私生子接过来,那是不是再过些时候,等他的情妇病好了也把她接过来,那这吴家以后说不准是谁的了?最后她们两姐妹又算是什么身份呢?这样敷衍的通知她们,还真的是一点不顾及她们的感受。

书房里,吴书贺的脸色也不好,他现在顾不上,也管不了两个女儿会怎么想,他开口说这件事容易,但是以后怎么让他们跟两个女儿相处才是问题。

“爸,姓我是不会改的,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对柯裕居来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把母亲的姓氏守住。

吴书贺难得一次对着柯裕居沉下了脸,“做我吴家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姓吴呢?”

“您还有两个姓吴的女儿,但是我妈,柯家只有我了!”

“但是她们都不是我的儿子,吴家最后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的。”吴书贺显然已经生气了,柯裕居打过去的那张柯素的感情牌,对他来说毫无作用,对柯素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也早就在十几年的时光里磨的差不多了。

看吴书贺一点都不顾及自己母亲,柯裕居心里涌起些酸涩,“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男女是平等的,儿子跟女儿都是一样的。”

吴书贺奋力拍着桌子说道:“别跟我提你们那些新时代,新思想,一群毛大孩子跟反动派的话有什么道理,祖宗传了上千年的规矩跟理都是对的,不管在什么时候吴家都有自己的规矩。”

这一刻,吴书贺在柯裕居眼里变得蛮横无理,他无法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还有这样不可救药的腐朽思想,“这些都是社会的至理名言,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那套老古板早就该灭亡了,姓我是绝对不会改的,要不要留在吴家也该是我自己说了算。”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吵的最凶的一次,双方都像揭下了埋藏已久的面具,露出了自己在父子亲情之外另一些本质的东西。

柯裕居摔门而去,吴书贺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有些不知所措,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看着那道苟延残喘的门缝,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一切好像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那天过后,柯裕居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在吴家,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柯素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医生说她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所以最近几天柯裕居跟蔡敏儿都忙着收拾家里,准备柯素出院后的事情。

午后,两辆人力车停在了县医院的门口,两个打扮精致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就是这家医院。”吴瑟眼神凌厉的看着眼前的医院,那个女人就住在这了。

小小的县城没人不知道吴家,所以她们两个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柯素的病房。

啪嗒的开门声把正在病房里小憩的柯素给惊醒了,她睁眼只看见两个陌生的女人,朝她走来。

她们两个一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柯素病床的两边。

“柯姨?”吴玉眼里带着嘲讽,看的柯素心里一惊,那样子像极了去世的吴夫人了。

“你们是谁?”柯素的神色紧张,在吴玉眼里只觉得可笑。

吴玉巧笑嫣然,“我们还以为,柯姨知道我们是谁呢!怎么样?柯姨在医院里住的还好吗?我爸有没有来看看您呢?”

柯素犹如跌入冰窖,她一天不被吴家承认,就一天抬不起头,现在吴家的小姐来了,她还是那个卑贱的没有名分的人。

柯素不说话,吴瑟也变得凶狠了起来,“我妈刚去世你就把你儿子送进我们家,这么急不可耐吗?因为你这个贱女人跟你的野种,我妈就算到了黄泉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你们母子两个还真是阴魂不散,让我恶心。”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跟我的儿子,要不是因为你们那个妈,我跟居儿能在外边受十几年的苦吗?不管怎么样,居儿他都是吴家名正言顺的唯一的儿子,你们都是远嫁出去的,吴家的事早就跟你们没有关系了。”柯素也恼了,这么多年在外边艰辛的生活,早就把一个娇倩的女孩变成了刚毅的女人,除了心底那份折磨自己的没有身份的厌恶。

吴玉脸上的嘲讽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她站起身用胳膊重重的把柯素给压到了病床上,她站着,一片阴影就盖在了柯素的脸上,“就算我们嫁出去,我们我们永远都是吴家的女儿,有我们在,你那个野种儿子永远都别想进我们家门。”

柯素冷哼了一声,冷冷的开口:“还真的是跟你们的妈一个样子。”

“你闭嘴!不准你你说我妈。”吴瑟站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病房。

柯素猛的被她这一巴掌打了,头部僵硬的转向另一边,火辣辣的疼,像蚂蚁钻心噬骨般的颤栗感一点一点遍布她的全身。她红着眼睛眼里饱含着滚烫的泪水,嘴角却扬起讽刺的笑:“你们不就是跟你们的妈一个德行吗?十几年前她让人放火想烧死我们母子,今天你们两个又来,她死了就跟活着一样。”

吴玉跟吴瑟眼神中都带着些许惊诧,吴瑟本能的就想去反驳柯素的话,但是看着柯素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她也不像说谎。父亲不知道,外公不知道难道她们还不知道吗?母亲一辈子最厌恶这个女人,就算放火烧死他们也并不意外。

“咱们走吧,这也没什么好待的了。”吴玉绕到吴瑟旁边,轻笑着拉着吴瑟就走了出去。柯素知道她们两姐妹今天来就是想羞辱她,报自己母亲不快之仇,那她这一生的不平跟委屈呢?又有谁理解呢?眼泪终是忍不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一泄而下……

吴家姐妹走了之后,柯素在病房里静静的躺着,看着空白的墙壁久久不能平静。

开门进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给她注射药,柯素一打眼看出来这个人不是前几天负责自己的医生,本想开口去问,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不已,她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去问这些不重要的事了,打完针睡一觉,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吴家那些令她不宁的人了。

离开!离开!离开!

病房里柯裕居跟蔡敏儿的哭声此起彼伏,柯素躺在病床上神色平静,只不过早就全身冰冷没了呼吸。

柯裕居抓着柯素的手,比外边没化雪的石头还冷了三分。他的眼睛跟鼻子都是红的,血红的冰冷的,手一遍一遍从柯素枯槁的脸上滑过。今天本来是接她回家的日子,没想到他们高高兴兴等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柯裕居不相信柯素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的在医院去世,病不是已经快好了吗?不是已经可以出院了吗?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他像发疯了一样冲进医生的办公室,双目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手上青筋暴起,那医生被他死死的按在墙上,身体止不住的轻微颤抖着。但是就算他再害怕也坚称自己无罪,他才出外诊回来,刚到医院不久,他也只能无力的解释着可能是突然发病。

绝望,柯裕居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闹母亲也回不来了,最后还是无力的跌坐在墙角,掩面痛哭。蔡敏儿只能紧紧的抱着他,说不出话来。

柯素的葬礼办的很简单,吴书贺也来了,他只是远远的站在柯裕居的后面,不敢上前。

“裕居!”等到只剩下柯裕居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缓缓的往柯裕居走去,而柯裕居还跪在柯素的墓前,没有反应。

柯裕居其实很早就知道吴书贺来了,他一直在等,等这个男人会为了自己的母亲走到他的身边,跟他一起送母亲最后一程,但是他还是想错了,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一点感情,对因他放弃年华,忍受了半生苦的女人没有一丝的感情。

他冷笑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了自己的母亲不值。

柯裕居起身没去理会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吴书贺见状只能赶着他的脚步。

吴书贺拄着拐杖为了跟上柯裕居的脚步走的很艰难,“裕居!你停下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他的声音苍老中带着沙哑,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凌厉,对于柯裕居他一直都很包容。

柯裕居的脚步缓缓的停了下来,他站在小道旁边的枯树下,没戴帽子,裸露的皮肤在冷风中越吹越冷。

“裕居,我知道你妈去世了你很难过,但是毕竟她也走了,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不是吗?”

吴书贺的声音顺着北风吹进了柯裕居的耳朵里,他突然笑出了声,但是紧紧握着的拳头却止不住的颤抖。

他还以为他能说出来什么话,果然连一个字都没有给施舍给自己的母亲。吴书贺愣在原地,他不知道为什么柯裕居突然发笑,他有些无措。

柯裕居咬着牙,心里的话艰难的挤出牙缝,一个“滚!”就让吴书贺呆滞在原地。

柯裕居没做停留,他不管吴书贺怎么想,当初肯进吴家也是为了母亲,现在她走了,吴书贺这个样子更让他心寒,这种男人不配当自己的父亲,更不配当母亲的丈夫。

风雪最终还是走了,时局越发动荡,柯裕居自从母亲过世后就没再去过吴书贺给他找的学校,转而投身到了军队里。蔡敏儿还是待在县城里照顾着蔡爷爷,柯裕居偶尔回来,但是不能长留,两个人也因为柯素的去世,本来订好的婚期也只能推后。

“东西都带全了没?”柯裕居着急走,蔡敏儿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想着他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突然她脑子里想起了什么,急忙跑到里屋,在柜子底下表翻找出了一个东西。

柯裕居站在门口正带着军帽,蔡敏儿从里面跑出来,抓过柯裕居的手。柯裕居只觉得她把一个温热的东西放在了自己手里,打开看竟然是一个怀表,怀表盖子里面是他们两个人的合照,照片很小,放在那刚合适。

“这是前几天我在王师傅那给你买的,出门在外要有自己的时间。”蔡敏儿说着从柯裕居手里拿起了那个表,她把表翻了过去,笑着说:“害怕你不看,我只能现在告诉你啦!这里,咱们两个的名字是我亲手刻上去的,为了学这个,王师傅都快把我嫌弃死了。”

柯裕居看着蔡敏儿的笑脸,把怀表紧紧的攥在手里,红着眼眶抱着她。

“柯裕居,你要多回来看我!我等你!”蔡敏儿站在街道尽头,眼泪不受控制的就流满了整张脸,她红着鼻子看着柯裕居越走越远,他只回头给自己笑着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柯裕居走后,蔡敏儿在家里整夜整夜难眠,她的心就跟白天街上的人群一样拥挤混乱。好多次想去联系柯裕居,但是一次没有联系上过,她只能等,等柯裕居自己回来找她。

夜晚,一声炮响惊动了整个北大营,但是他们之前却被下令所有人不得抵抗。

八千多个兵手里都没有武器,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反抗,但是柯裕居却跟着自己的团长和兄弟们出生入死,奔赴在最前线,火光冲天,对面的日军以压倒性的阵势向他们扑了过去,柯裕居打枪换弹,整个人就像一台机器一样,他没有任何没有思考时间。

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的心里是怕的,但是所有的责任都容不得他怕。

他猛然碰到胸前衣服口袋里的怀表,他想就算是硬的肯定也是暖的。

砰!一声枪响,剩下的几个人都在继续抵抗,无暇顾及这在枪林弹雨中平凡的一声响。

柯裕居仰面倒在了地上,温热的血液从他的右胸腔里流出来,他伸手摸了摸湿润的液体,他想救自己,他想把那颗打进自己身体的子弹取出来,他想给自己包扎,他想拿出怀表看一下几点了,他想跟敏儿和母亲一起生活在那个老街道里。

他疼的意识涣散,他心想子弹若是打在他的心脏多好,那快敏儿送的怀表他可以拿回去修一修,见到敏儿的时候她应该也不会怪自己把表给弄坏了吧!

他想伸手去拿出那块放在心里心脏上的怀表,肢体僵硬,他疼的动不了,渐渐的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四周疾跑着。

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串日本话,感觉到身边走过来了几个人,他的眼睛闪烁着,他看见了自己这辈子最后的,称不上风景的“风景”——日本兵和他们黑洞洞的枪口。

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嘴角僵硬的挂着微小的弧度。他恍惚中看见自己小时候总是因为贪玩被母亲抓回去打,敏儿在旁边替他求情的场景,那个时候阳光好,照的人暖洋洋的,不像他现在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液凝固……

这一夜,整个沈阳城都无人入眠,蔡敏儿提着灯在院子里张望着,她扭头看见柯素的遗像,她在对她笑着,面目温和,跟她在世时对她十几年如一日温柔的笑一模一样。这张遗像也是柯素在世唯一的一张照片,还是她跟柯裕居软磨硬泡拉着她跟爷爷一起去的,她记得那天他们拍了好多张照片,放在裕居怀表里的那张合照也是那个时候拍的。

蔡敏儿小时候也经常会想,自己从小到大柯素对她都是温柔的,她从小没了父母,所以看见柯素也是格外的亲热。但是柯素在面对柯裕居的时候又是一副严母的模样,总是非打即骂,但是又总是在角落里偷偷落泪。

她小的时候不知道柯素是为了什么,等到长大后才明白她的苦,她的柯姨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不过看清她的只有自己跟裕居了吧,所以裕居不管再怎么被母亲打骂都没有怨言,她知道柯裕居对柯素的感情有多深,这样的母子之间的情感她就算能体会到一二,也绝对感同身受不了。

蔡敏儿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等到油灯都烧灭了好几盏,也没有她想看到的人从院门里进来。

突然,她听见院门被打开了,蔡敏儿带着疲惫的身体匆忙跑了出去了。是吴书贺,蔡敏儿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吴书贺朝她急走了过去,神色慌张。

“裕居呢?”他抓着蔡敏儿的肩膀,不断的朝里屋张望着。

见他慌张的样子,蔡敏儿顿时也紧张了起来,“他还没回来,前几天刚走。”

吴书贺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一样,瘫软在院子里,拐杖随之落地的声音,沉重哀绝。

蔡敏儿的心就像被人重重踩着一样,她呼吸急促,一股莫名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再去惊吓眼前已经瘫倒在地上的老人,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多么大的恐惧。

吴书贺绝望的坐在地上,没有了富家老爷的半分气势,“日本人进沈阳城了,东北军撤的撤,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

他掩面痛哭,但是外边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却让他心生颤栗,“快跑,快,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他嘴里碎碎念着,神色慌张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蔡敏儿扶着他的手还顿在原地,刚才吴书贺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砸到她的头上,她的脑子嗡嗡的响,心里设想了柯裕居现在千百种的处境。

见蔡敏儿没动静,吴书贺又冲她喊:“快走啊。”

“我不走,我要等他回来。”蔡敏儿的眼睛红着,目光迷茫的看着院子。

“你不走就永远见不到裕居了!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沈阳城了,你要想见他,自己先活下来。你不走那你爷爷呢?他年纪那么大了,你想让他也死在这吗?”

吴书贺的话让蔡敏儿的瞳孔逐渐聚焦了起来,对呀,还有爷爷,她不能让爷爷出现意外。

没给蔡敏儿多少时间犹豫,她简单收拾了几件东西,带着蔡爷爷就赶去了吴家。

吴书贺算得上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不久日本人就找上了他,无非就是想让他当汉奸,帮着他们做事。吴书贺起先是不愿意的,直接被日本人关了起来。吴玉跟吴瑟匆忙赶回了吴家,她们的情况也比吴书贺好不到哪里去,她们没人想死,自己的夫家都投靠了日本人,父亲只要留一条命不就行了。

吴书贺待在牢里,没见过那种场景,整天不间断的死人,吴玉跟吴瑟去劝说他的时候,没怎么劝他就缴械投降了。

吴书贺当了汉奸,蔡敏儿的的脸像石墨一样黑,她没想到柯裕居誓死都要守住沈阳,自己的父亲却当了他最痛恨的汉奸,多讽刺……

很多年后。

夏日的阳光洒在满头银发的老人的身上,她坐在摇椅上,脸上松弛的皮肤和褶皱让人心生怜悯,短袖下遍布的老年斑爬满了她的手臂,她一个人躺在院子里,一把摇扇放在她的怀里,跟着耳边的鸟鸣声随着摇椅的晃动上下颠簸着。

她看了一眼这周围,连土都是新的,心底嘲笑了自己一声,那么多年过去了,哪能一样?又到了隔壁邻居家的小孩练习钢琴的时候了,悠扬的琴声越过混凝土的围墙,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的眼睛浑浊着,看不出悲喜,只是眼泪却不知不觉的淌了下来。

“我回来了,柯裕居你怎么还不来呀!”

树上的鸟儿依旧叫着,像极了那年初晨过后,冰冷草地上的躺着的人儿周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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