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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抓壮丁,遇贵人转祸为福

沈万三不会想到,好奇改变了他的一生,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颗发细如丝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别人想得多一点点,他就可能会像其他被拉来的劳役一样,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劳作,还要随时面对意外的发生,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成亲危机

沈宅今天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再过一天就是沈家三少爷——沈万三成亲的大喜日子。老父沈佑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指手画脚地让仆人何定搬来梯子,把一段鲜红的绸子挂到了门楣上,眯着眼睛,看着那挂红艳的绸子,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在咱周庄,办喜事舍得花十两银子挂绸子的还真不多。”

何定嘿嘿一笑,迎合道:“老爷,说错了。”沈佑一愣,何定接着道:“不是不多,是一家也没有,咱可是周庄第一家,老爷您可是结结实实地拔了一个头彩!”按照当地风俗,筹办喜事的人家,通常都把一尺红布挂在家门口,以图好彩头,但舍得挂绸子的还真不多。

沈佑脸上的笑容越加舒展,何定很乖觉,又奉承道:“三少爷明儿就成亲了,要我看,咱家三少爷真是少有的全活人儿,不管庄稼里道的地里活儿,还是收租卖粮,都是把好手。待人接物,更是没的说,不要说在咱们周庄,就是可着昆山找,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往后老爷您哪,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了,反正什么事儿都有三少爷管着,再加上四少爷帮忙,没有难得住的事儿。”

沈佑默然一笑,随即叹口气:“我这两个儿子哪里都好,万三更是没的说,就是太有主意了,啥事儿都自己做主,就是这门亲事,也是他自个儿定的,你说自古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哪有自个儿找媳妇的道理?”其实他最满意的就是三儿子遇事能拿主意,有独到的见解,之所以故意数落抱怨,是故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以便给别人创造一个夸赞儿子的契机。

何定跟他这么久,自然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不以为然道:“老爷,小的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就是您骂我,我也得给咱家三少爷说句公道话,您说三少爷太有主见,可要不是他给您出主意想办法,能把这几百亩良田鼓捣得这么好?”

本来,何定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肯定能把沈佑说得笑逐颜开,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沈佑的神色感伤起来,幽幽叹口气,黯然道:“我有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老天爷也该发发善心了!”

沈佑有四个儿子,老大沈福、老二沈禄,这两个儿子早在幼年就夭折了,就剩下老三沈富、老四沈贵,这样一来排行老三的沈富理所应当地成了家里的长子,也是他最为倚重的人。在邻里乡间人们习惯按排行称呼,所以几乎人人都叫沈富的小名——沈万三(宋元以来,平民百姓多以行辈和父母年龄合算为名,据俞樾的《春在堂随笔》记载,元代百姓“无职不名”。除非有职位的人,一般百姓很少特意起名字,比如,明太祖朱元璋的父亲名五四,大哥重四,二哥重六,而他自己则叫重八;常遇春的曾祖名四三,父六六;汤和的曾祖五一,父亲六一等,皆是以数目为名。书中还会出现很多以数目为名的人物)。沈万三本人不怎么喜欢这个俗气的名字,不过别人都这么叫,他也无可奈何。就这样“沈万三”这个名字成了所有人对他的惯称,他的大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

沈万三十几岁时,沈佑就有意让他接触家务和管理田亩,沈万三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被磨炼得精明能干,现在几乎完全代替了沈佑,能独自掌家。看到儿子这么优秀,沈佑老怀大慰,但是曾经失去两个儿子的沉痛打击让他一直处在一种不可捉摸的不安之中,总是觉得类似的灾难还会降临,所以日夜盼着“长子”沈万三快点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使沈家人丁兴旺。

一年前,经过一番甄别挑选,他选中了周庄李家千金做儿媳。李家是周庄的大族,沈佑从南浔迁居周庄十多年,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本地土著,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以不得罪当地人为第一要务。若能和当地的大户联姻,沈家就能长久地在昆山扎下去,不再受人欺辱。可是一向极有主见的沈万三听了父亲的打算之后,却一口回绝了,这给满心欢喜的沈佑泼了一头冷水,但是在听了沈万三的说辞之后,他又为儿子的心思缜密、计算精到深深折服,直到今天他还时常想起儿子的话:

“爹爹当年拖家带口来到周庄,倾尽积蓄买下数百亩田地,经过几年的打理已经成了周庄最好的良田,有多少人看着这些良田眼红心热,想插一手?想和周庄大族联姻,找一个靠山,孩儿自然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李家是周庄的第一大族,如果要找人撑腰,他们最合适。可是,爹爹有没有想过,和李家联姻之后,李家自然觉得我们是攀附依傍,肯定会轻视咱们,到时候他们家就成了沈家最大的威胁,李家小姐的兄长父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咱家的事务,如果爹爹稍有不慎,得罪了他们,以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不说别的,眼前李家就有很多族人是咱家的佃户,以后两家成亲戚,这租子是收还是不收?爹爹您不是找靠山,而是引狼入室……”

沈万三的这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沈佑的念头,从此不再干涉儿子的亲事。不久之后,沈万三相中了吴县大族褚家的小姐——褚嫣然,并定下了这门亲事。

明天就是沈万三成亲的日子。

正在沈佑要带着何定进家门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厮匆匆跑过来,到了沈佑身边,那小厮微微躬身,客客气气地道:“沈老爷,是斜里布花甲主让我……”沈佑听到“斜里布花甲主”这几个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没有晕倒。那小厮不理他,接着道,“甲主大人让我给你捎句话,他明天来府上拜会……”

没等那小厮说完,沈佑扬手打了他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道:“斜里布花啊斜里布花,你是不是要让我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那小厮挨了打,不顾何定的拦阻,捉住了沈佑的衣领,骂道:“我是甲主大人的差役你也敢打?活得不耐烦了你……”刚要举起手打沈佑,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回头看到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

何定叫道:“三少爷你可来了,甲主明天要来,你明天还要成亲,这……这可怎么好啊!”

青年就是沈佑的三儿子——沈万三,看到有人要打父亲,他却面带笑容,没有一丝怒色,客客气气地对那怒气冲冲的小厮道:“这位小哥不要动气,有话慢慢说。”

那小厮见是沈万三,没想到自己正跟他父亲打架,他还这么客气,不由得气势一衰,不过还是大声道:“沈少爷,是甲主老爷让我来给你们传个话,我刚张口说了不到两句,你爹就动手打我……”沈万三知道他越说越生气,一边把他拉到一旁,一边塞给他一张面值十文的中统钞。蒙元从忽必烈开始,大量发行纸钞,以中统元宝钞为主,面额不等,多则数十贯,少则十文,现在已经成了大元的主要流通货币。十文,对平时打杂跑腿的小厮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沈万三脸上还是挂着平静的微笑,道:“既然是甲主他老人家让小哥来的,有什么事儿尽管说,要是甲主家里缺什么,我们这些做甲民自然是不能让他老人家受委屈。”

那小厮一耳光换来一张十文的中统钞,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就客气起来,道:“行了,三少爷这么讲义气,我挨一下就挨一下吧。明天甲主要来府上,到时候好好伺候他老人家就好,我先走了。”

沈万三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送走了小厮,回转身,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不及回答父亲和何定的询问,马上吩咐道:“何定叔劳烦去把老四找来。爹,我们进去再说。”他隐隐感觉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降临。

“甲主”是元朝的最低一级行政官员,蒙元自立国之初,就按种姓把人分为数个等级,最低一级是汉人,对汉人的管制可谓无孔不入,种种盘剥、限制名目繁多。

按规制,平民百姓每二十户编为一甲,甲主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对这二十户人家来说,甲主就是他们的主人,拥有无上权利,不仅要供给衣食住行,还可以随意索取被管辖人的田产物产,甚至可以买卖辖民。到后来,甲主的权力受到遏制,但是管辖户每年仍要缴纳数笔钱粮。至于具体的数目,就要看甲主大人的心情了,如果心情好,就可以适当减少,如果心情不好,那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一家人辛苦耕耘数年的积蓄,往往被甲主一下子索要干净,如果稍有不顺,马上拿人入狱,每年都有不甘财产被收没的人起来反抗,不是被流放就是杀头。所以听到甲主要来了,沈家人无不变色,明天就是沈万三办喜事的日子,甲主选在这个时候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他看中了未过门的新娘,要来抢亲?

这不是没有可能。斜里布花是一位世袭的甲主,年轻时随军征战,双腿受伤导致残疾,直到现在仍不能走路。虽然这个甲主因为行动不便,不常来盘剥,但是却一点都不好伺候,不仅每次驾临都索要大笔钱财,而且人老心不老。在上年看上了沈佑雇来的一个丫头,死活要带走做小妾,沈佑劝说阻拦也没用,只能由着他。得罪了甲主以后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这个道理他是懂得的。如果他真的是冲着新娘来的,是不是还要由着他把新娘带走?

沈万三思潮起伏,飞快地想着应付眼前局面的办法。“不管用什么办法,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他把嫣然带走!”他暗暗下决心。沈万三遇事冷静,惯于从大局着想,要是换作别人,有人要抢自己的老婆,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动刀子拼命,他却很早就明白以卵击石的道理。明知自己不是对手,还要去逞一时的痛快,这不是英雄而是傻子,不仅不能保护要保护的人,还会害了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忍得一时之气,徐图再起的才是英雄,一时一事的成功算不得成功。

“爹,咱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沈万三知道甲主来了,带走一笔银子是必不可少的。银子是沈佑的命根子,虽然现在很多家事都是由沈万三出面处理,但是家里到底有多少积蓄,沈佑却一直没有露底。

“哪里有多少银子啊!这几年积攒的银子都买地了,你成亲又拿了不少彩礼,没剩下多少。”沈佑心里清楚儿子问银子肯定是对付斜里布花的,但是还是近乎本能地抵触。

此时,沈万三的四弟沈贵跟着何定匆匆跑了进来,一进门他就大叫大嚷道:“妈的,这个老瘸狗,要是敢动我嫂子一下,我活劈了他!”沈贵一直被沈佑逼着读书,希望以后能考个功名,可是他却不喜欢什么诗云子曰,每天假借找学友的名义,逃出去闲逛。

看到四弟激动的样子,沈万三依旧一脸平静。他知道,自乱阵脚才是最可怕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他大声对沈贵道:“老四闭嘴,谁说甲主是冲着你嫂子来的?他来无非是要粮食要银子,给他就是了,不必大惊小怪。”

对于“要粮食要银子”这几个字,沈佑听得心惊胆战,像割他的心头肉一样。

接着几个人开始商量,最后决定婚礼推延。不管斜里布花是不是听说了沈家明天要办喜事,想来一闻新娘香泽;或者趁机勒索,都不能让他把婚事给搅了,同时,为了打发他必须准备一笔银子。

沈万三知道父亲一生节俭,实在不想跟他提出银子的事儿,但是眼下银子是绝对不能省。他小心观察着父亲,小声道:“爹,既然家里银子不多,我看不如把那些陈年的旧债要回来……”

沈佑一拍大腿,跳起来,叫道:“老四你拿着账本去讨债,先从吴四六开始,这老东西欠我几年的租子了都没给,不管是给粮食还是给银子,今儿非得给我个说法不成!”

沈贵一贯喜欢表现,听到在这个非常时期用到了自己,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马上拿账本去了。沈佑唉声叹气了一阵,忽然想到什么,离沈万三成亲还有一天的时间,现在女方已经准备好了嫁妆,也通告了亲戚朋友,忽然推迟婚期让人家怎么跟亲戚邻里们交代?这确实是一件难事,想了想,道:“婚期推迟的事儿咋告诉褚家?唉,这嘴可怎么张!”

“我看还是我去,何定叔你去买一些礼品,跟我走一趟。”沈万三轻声吩咐何定。何定马上去做,他知道,现在三少爷的地位已经和老爷差不多了,只要是少爷吩咐的不用经过老爷同意,去做就是了。

何定很快拿来了一些礼品,沈佑不停嘱咐,到了褚家说话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惹亲家生气。沈万三点头答应,和何定一起上了一艘小船。江南水道纵横,舟船好比是北方的牛马,出门必备。两人摇着小船,在水上走了半日,直到小船停到了褚家门前河沿石阶前,才从船上下来。沈万三来之前特地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整了整衣衫,何定上前叩门。沈万三来过褚家两次,老管家看是新姑爷来了,心里一惊,哪有成婚前一天姑爷登门的道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也不敢多说,把他们迎进门后,赶紧去通报。

褚老爷也是疑窦丛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忙出来,把沈万三迎进客厅。沈万三知道,此时不能说一丝假话,更不用找什么托词借口,直说出来反而更好。于是,一五一十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身为乡绅的褚老爷没少和管辖自己的甲主打交道,自然知道成亲这种喜事,能避开甲主“瘟神”最好,加上他为人豪迈,不拘小节,所以,呵呵一笑,道:“这没啥,你还亲自跑一趟,派个下人来说一声就成了,这两天还够你们家忙的,告诉我老哥,不要急,我这边儿没事,我自然理会得。安安心心忙你们的就对了。推迟就推迟,大不了我多跑几步路,跟明天要来的亲朋道个不是。”

见岳丈大人这么通情达理,沈万三心里感激,盼望着能见到未婚妻褚嫣然一面,当面向她解说推迟婚期的种种原因,但是没成亲之前不好要求见姑娘家。等了一会儿,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褚老爷也没什么说话,两人坐着不免尴尬,所以起身要走。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希望褚嫣然忽然出现,可是直到出了大门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有些着急,刚要上船,一个小丫鬟匆匆跑来,低声说:“沈公子,我们家小姐在竹林里等着您呢。”沈万三认得是褚嫣然的丫鬟,让何定在船上等一会儿,急忙跟着丫鬟走向不远处的竹林。

看到褚嫣然微胖的倩影,沈万三想加快脚步迎上去,又怕丫鬟笑话,但还是不由自主走快了些,没想到,褚嫣然却径直冲他面前,用手指着他,劈头盖脸说道:“你跟我爹说的话我在后堂都听见了,说,你是不是在骗我爹,不想娶我了?”褚嫣然的名字文雅恬静,但是为人却跟她父亲一样,极是豪爽,一般男子都赶不上,奇怪的是沈万三就喜欢她这种性格。

丫鬟想笑又不敢笑,当着外人的面儿受到责难,沈万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站着。褚嫣然冷冷地对丫鬟道:“想笑到外面笑去。”丫鬟捂着嘴离开,没走远已经笑出声来。

“你看你,都惹人笑话了,往后当着外人别老熊我,”沈万三笑着,慢慢走到褚嫣然身边,用肩膀蹭了蹭她,看她还是紧绷着脸,又道,“哪个浑蛋王八蛋说我不娶你了?我真是怕甲主来了,要是看到了你,还不被你闭月羞花的容貌给迷住?我可不想我媳妇被人掳走!”

一向矜持的沈万三一和褚嫣然在一起,立即变得油嘴滑舌起来。褚嫣然看他不像说谎,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来。本来就觉得沈万三不会辜负自己,但是婚事延期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不得不让她起疑。脸上转怒为喜,道:“别看甲主有权有势,想要抢走我,也没那么容易,要是敢跟我动手动脚,我先打他一顿好的。”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沈万三的耳朵,问道,“那你来我家为什么不见我?我要是不让人叫你,你是不是就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沈万三的耳朵被她扯得生痛,害怕被人听到又不敢叫痛,一个劲儿地抱拳求饶,小声道:“我怎么不想见你,我们还没成亲呢,我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见你?我总不能跟老泰山说,把你女儿叫出来,让我瞧瞧瘦了没有吧?哎呀,你先放手……”

“对,你说得也有理。”褚嫣然想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放开了手。沈万三揉着耳朵,道:“我这耳朵是功臣,往后你不准再欺负它,听到没有?”褚嫣然故意板着脸,道:“你耳朵怎么是功臣了?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沈万三佯装大怒道:“啊,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呢?”

褚嫣然吓了一跳,道:“我哪里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要是心里没有你,我叫你过来干什么?再跟我瞎嚼舌头,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沈万三噗地一笑,道:“有道是兔死狗烹,你刚刚把我骗到手,就要杀害耳朵功臣了,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褚嫣然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懒得去想,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哼了一声,道:“我这叫兔死耳割,不叫兔死狗烹,说不说!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沈万三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急忙求饶道:“我说我说,咱俩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因为你揪了我的耳朵,我跟你理论,咱俩不就是不打不相识,打了之后就相识了吗?”

褚嫣然疑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你不小心踩了我的脚,然后我才揪了你的耳朵,要是说功臣应该是脚才对,怎么会是耳朵?”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又放开了手。

沈万三这次学聪明了,马上跳到一旁,免得又被她扯到耳朵,道:“你想不想知道是因为啥?”褚嫣然一脸迷茫地点点头,沈万三忽然变得神情紧张,向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害怕有人偷听。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褚嫣然也紧张起来,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沈万三严肃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被人知道,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褚嫣然小声问道:“到底咋了?”一边说,一边靠了过去。沈万三把嘴巴靠在她耳朵上,褚嫣然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什么重要的机密,可是他的嘴巴却忽然转向,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口亲在脸上,褚嫣然立马像被电到一样,被施定身法一般,呆呆地一动不动,本来,接下来她应该要痛打沈万三一顿的,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动手了。沈万三趁机溜之大吉,褚嫣然醒悟过来,想要追上去报仇,沈万三停在远处,叫道:“没有耳朵,我怎么听你骂我?所以耳朵是功臣嘛,我走了,过几天,我来娶你……”

听到“我来娶你”这句话,褚嫣然双颊晕红,心中甜蜜无限,跺了跺脚,停了下来,道:“谁要你娶了,我又看不上你。”

沈万三坐船回去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有人叫他,转头看是四弟沈贵。沈贵一脸愁容,道:“三哥,你快别忙了,先帮我出个主意,那个作死的吴四六还是没钱!”

沈万三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点不惊讶,淡淡说道:“酒铺里怎么说的?”

一听这个,沈贵更加懊恼,气鼓鼓地说道:“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三哥你不提酒铺还好,一提酒铺我就一肚子火,我去了才知道,吴四六欠他们的不比欠咱们的少……咦,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酒铺了?”

沈万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这俩心眼儿,能干出什么事儿我还不知道?吴四六的家当都花在酒铺里了,你去要账,不去酒铺看个究竟能放心?”

沈贵仰慕地看着哥哥,说道:“那我怎么去跟咱爹交差?三哥你给出个主意。”

沈万三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办法,除非你用你的私房钱替吴四六垫上。”

沈贵一甩袖子,说道:“我倒是想替他垫,我也得有钱呀,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里就那么二三两零花钱,自己都不够使,哪还有钱替别人填窟窿?再说了,我凭什么替他还钱?这个狗东西,他家老大要打我,他也不拦着,好歹我也是他们家的地主少爷吧?一点都不怕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了。”

沈万三看四弟为难的样子,刚想帮他,但转念一想:让他吃点苦头,杀杀他的娇气也不是坏事儿。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再说吧。”说完也不管沈贵怎么央求,转身就走。

沈万三推门进屋,父亲沈佑穿着一件绸布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凉榻上睡得正熟。他叫了几声,沈佑噌地一下子坐起来,受惊一般连叫:“甲主大人,我们家可就这么多了……”沈万三心想,看来父亲连做梦都在和甲主交涉。

看是沈万三,沈佑松口气道:“是万三呀,褚家怎么说?”沈万三就把经过简单说了,沈佑大喜,没想到亲家这么通情达理。爷俩又商量一些明天甲主来了怎么应付的事儿,沈万三又把四弟要账空走一趟的事情告诉了他。

沈万三从小就有一个习惯,每次和重要的人物说话,都时刻注意观察着对方,通过捕捉哪怕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对方的意图。他紧盯着父亲,看他刚要喝茶,把茶杯一摔,并要把沈贵叫来当面责问,还要把欠债的吴四六告到官府。沈万三却没动,而是坚定地说道:“爹,我看咱们不应该告吴四六,还应该再借给他一些种子,让他接着种咱的地。”

随着年龄的增长,沈佑没了年轻时的那份精气神,变得优柔寡断,对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听了儿子的话,他先一愣,不由自主问:“老三你是什么意思?咱沈家遇到大事了,谁知道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明天来了,狮子大张口,要一个天价,不把债讨回来拿什么给他?”

沈万三慢条斯理分析道:“就是吴四六把银子还了也没多少。再说,在咱家的这些佃农里,吴四六是最会种地的老把式,年年收成最多,唯独嗜酒嗜赌,把那么一点点家业都败光了。要是咱把他告到官府,顶多让他坐几个月大牢,他欠咱家的债,该拿不回来的还是拿不回来,不仅如此,还得罪了一户人家,更丢了一户好佃户,对咱们来说没一点好处。儿子我想了好多天,这要债可是一门大学问,紧了不行,松了更不行,好比是催鸡下蛋,催得急了把鸡逼死,不仅鸡没了,蛋也没了,咱们还是留着这只鸡给咱下蛋为好。我们要是不计前嫌,不仅不逼债,还接着给他粮种,落下一个好名声不说,还能让吴四六感恩戴德,相信离他还债的日子不会远了。”

沈佑听儿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想点头同意,却又不甘心,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老四沈贵慌忙跑进来,叫道:“爹,甲主来了……”沈万三心里一惊,斜里布花怎么提前来了?

困境中学会妥协让步

沈佑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沈万三不慌不忙地对沈贵说:“你先带他去客厅,别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叶拿出来,杯子也不用新的,我这就去。”沈贵点点头,急忙去了。

沈万三又对沈佑说道:“爹,你不用慌,万事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父亲打气罢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来访,有什么企图,两人稍停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了前院的客厅。

因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专门在辖户里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背他。他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虽然家里已积存了不少金钱,但是他生性吝啬,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时,他身上那件破旧的交领右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因为他太重,背他的小厮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间的挎带摔断了,脚上蹬着的络缝靴也沾满泥土,坐在客厅里,一边让小厮给他扇着扇子,一边骂:“你这个就知道吃饭的蠢东西,今天喝了我两碗肉丝面,两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爷对你这样好,你还摔了我!”

小厮一脸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使劲摇着扇子。斜里布花祖孙三代生在江南养在江南,早已汉化,可是在穿着装束上,为了显示自己是高贵的蒙古人,依旧穿蒙古衣装,留着蒙古标准的“婆焦”发型,将头正中及后脑的头发剃光,前额及两侧留下三束头发,垂到耳下,看起来和汉人幼童留的三搭头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万三的陪伴下走进了客厅,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张肉嘟嘟的脸,仿佛看到了银子、粮食从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上来刚要说话,斜里布花却先开口了,并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两银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甲主不要银子不要粮来干什么?这不是比太阳从西面出来还不可能的事情吗?他不敢大意,赔笑道:“甲主您说不要钱粮?不会是糊弄……”

沈万三觉得父亲说话真是越来越直硬了,连婉转一点都不会,忙扯了扯父亲的衣服,笑着对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想办法给您置办,这粮食该拿多少我们一点也不少。”他觉得斜里布花这么视财如命,居然说不要钱粮,那肯定是另有所图,而且只会是比钱和粮食更加贵重的东西,难道他真的听说了什么,想要把嫣然从自己手上夺走?想到这些沈万三愈加小心提防,细心观察着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万三,眯着小眼睛笑道:“万三哪,还是你说话我爱听,你看你爹每回看见我就跟看见牛头马面似的,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说话没一句让我爱听的。对了,前天县衙门来人了你们知道不?”沈万三心想:难道他来找我们和官府的事情有关?一边猜测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斜里布花接着说道:“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差人送来公函,要辖下所有的甲户每户抽丁捐税……”元朝行省之下设路为行政区,自路以下在州、府、县各级设立达鲁花赤一职,总领地方一切政务,为当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达鲁花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镇压者、掌印者,转而为监临官、总辖官之意,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地区的总负责人。

一听抽丁捐税,沈佑顿时如五雷轰顶。捐税还勉强可以应付,这抽丁他是怎么也办不下来的。谁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个半死一般回不来,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连尸首都找不到。他先后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这两个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难受。再说了,沈万三不久就要成亲了,怎么能离开?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阴晴不定的脸,轻咳一下,把脸拉下来,略微阴沉地说:“上年七月山东曹州黄河决口,饥民拉帮结伙,抢劫官仓,死了好几千人;还有河南,哪一年不因为黄河死人?今年眼看黄河大汛又要来了,去年的决口还没有修,这大水一发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因为这个,朝廷严命各地抽丁捐税、修缮各处黄河险口,每家两丁抽其一,你们家老的小的算是三个劳力,起码要抽一个,也就是我给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办,你们家是大户,少说也得出俩丁。捐税是按田亩、人头算的,你们家该出多少,我得算算。”说着低头默算。

沈万三比一般的同龄人老成机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从小到大毕竟只在收租、种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没处置过什么关系身家的大事,而且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当壮丁的后果,侥幸不死就算不错了。因此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在父亲和斜里布花身上扫来扫去,希望捕捉到某种信息。

“甲主老爷您要钱要粮多少都好商量,这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带走呀,我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俩,就剩下老三、老四传宗接代了,要是他们再有个闪失,我可真没法活了!”沈佑说着居然语带哽咽。沈贵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说什么。

斜里布花不为所动,放低声音道:“谁家没有难处?我也不想把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朝廷下了旨意,谁敢不照着办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马想到了你们家,这不,我立马给你们送通告来了,好教你们有个商量的工夫,再有两三天衙门里就开始上门要人了,该谁去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候闹得手慌脚乱的。不瞒你们说,今年我也不好过,县上发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岁银,我这个废人的身子,家里本来没半点积蓄,又没了岁银,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沈万三慢慢冷静下来,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话给他了一个模糊的信息,从他的语气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还有回旋余地。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说辞,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爷要是日子过得紧给我知会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辖民也不能让您受了罪。您看,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让他去,我兄弟呢还小,正在念书,还想着日后考个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说我是最该去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又有这么多粮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过来,我兄弟又不懂,这儿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人,我是有心为朝廷分忧,实在是走不开呀。要是甲主爷能把我们家的难处给上头说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写得出的……”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应该明白了,毕竟这种事不能说得太明白,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端着茶,看着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过去,就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要是不喝就说明抽丁没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着他看了几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我说万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穷,你们家就是再穷这两泡茶叶总买得起吧?怎么这茶味儿跟药渣子似的?”

沈万三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旧茶叶,当时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来的。以往斜里布花每次来,沈佑总是想竭力招待,后来发现,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欢来。所以沈万三出了个主意,从今之后什么难吃难喝就上什么,摆出一副穷家破业的景象。果然,这样一来,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办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烦。

沈万三急忙要沈贵换新茶,斜里布花摆摆手,道:“别忙了,我不渴。万三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呀就你一个明白人,你们家这难处我也知道,给上面说说话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劲儿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看得出,自己在种地上还行,在人际交往方面他确实不如儿子。沈万三时刻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看父亲想说话,他抢先给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爷的大恩,我们沈家一辈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没有一点做作,让人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斜里布花没说话,轻轻一摸肚子。沈万三马上会意,回头对沈贵说:“这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快去到镇上的天锦楼要几个菜去,再打几壶好酒,甲主大人好不容易来我们家一回,一定要留下吃顿便饭。”斜里布花会心一笑,不由得不佩服沈万三会办事。

沈万三让斜里布花先喝着茶,自己则拉着父亲悄悄出去,让他赶紧去准备十两银子。按照元朝币制,两贯文能兑换一两白银,十两也就是十张两贯面值的钞币。沈佑心痛银子不愿意去,不过为了不让儿子被抽丁,跺跺脚只好去了。

酒菜很快就置办齐了,斜里布花本就嘴馋,平常自己又不舍得花钱吃喝,看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顾不得说话,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沈佑几次想问到底怎么才能给他们免丁,都被沈万三使眼色拦住了。既然斜里布花想帮忙,迟早会说的,问了只会使自己显得沉不住气。

过了不大一会儿,斜里布花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品着茶一边神秘莫测地道:“这茶才是正味。县里的达鲁花赤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沈佑小心道:“自然是大人了。”斜里布花白了他一眼。

沈万三知道他问这句话肯定是别有深意,给斜里布花续了茶水,道:“大人的意思是?”

斜里布花又是神秘一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就在这儿,现在凡是巴望着免丁的人都给达鲁花赤送银子送钱,他那么大的官儿,家里能缺得了这个?太不懂事儿。老爷我想了这么多天,这位达鲁花赤刚刚从关外回来不久,我们蒙古人喜欢打猎,家家饲养猎鹰,他回来的时候路上走得急,结果心爱的鹰儿死了……”

没等他说完,沈万三马上会意,小心道:“不知道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猎鹰?”

斜里布花吃了一口菜,嚼着道:“还不是亏得有爷我,县里的董记钱庄董掌柜前不久刚刚从关外买了几只纯种的猎鹰,要是你能想办法弄一只来,送到达鲁花赤那儿,我再从旁说几句好话,抽丁这芝麻大的事儿还不是立马办成?”沈万三立即点头答应,说明天就去董记看看。

斜里布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其实这是斜里布花设的一个局,来之前他就知道沈家肯定会千方百计逃避抽丁,县里的达鲁花赤确实喜爱猎鹰,他早就想送一只好保举自己再上一级,可是他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就想到了让沈家掏钱买礼物,然后自己去做人情,其实哪家出不出丁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在花名册上做点手脚就可以了。

看沈万三答应了,斜里布花再三叮嘱,事情办妥之后,一定要把猎鹰亲自送到他家里,由他到县里活动。沈万三一一答应,临走又塞给他十两银子。送走了斜里布花后,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董记钱庄。

董老板确实是有几只好猎鹰,也想转手,不过价钱高得离谱,一只就要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沈家大半年的收入。沈佑心痛得欲哭无泪,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从床下面取出白银,交给沈万三去把猎鹰买过来。

猎鹰不食素食,每天要吃一只鸡,沈佑看这畜生居然比人吃的都好,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说,还要伺候它,心里是一百个不自在,忙催着沈万三把这馋嘴的畜生送走,况且早日把事情摆平,也好早日给沈万三完婚。沈万三和何定套上马车,把猎鹰放在笼子里,细心的他想了想,觉得去斜里布花那里,不给他带点什么,总归是不好,毕竟他一心想着求人办事。带点什么好呢?想到斜里布花昨天吃饭时的样子,他就去天锦楼要了一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酒菜,装在菜盒里,送这个花钱不多,又显得自己体贴。

一切准备停当,沈万三他们就打马出发了。沈家离斜里布花那里并不远,不多时就来到一座颇为幽静的小院前,停下马车后,他让何定在车上等着,自己先进。斜里布花正坐在竹椅子上吃瓜,一听沈万三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急忙让家人把他背出去,亲自去迎接那只可能给他带来晋升的猎鹰。

沈万三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又经常讹诈自家的财物,还害得自己的亲事延期,就连他现在的小妾都是自己家的丫鬟,不过看到他连路都不能走,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看到斜里布花的家人要背他,沈万三急忙道:“我来我来……”斜里布花急着去看鹰,看到沈万三躬身要背他,很是感激,心想,一定不能让这么懂事的后生被抽了壮丁,然后就老实不客气地趴在了沈万三背上。沈万三的身子往下一沉,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重。他背着斜里布花小心翼翼地来到外面,斜里布花看到那只雄赳赳的猎鹰果然大为高兴,又看到那一菜盒的酒菜,更加开心了,连说沈万三会办事、有心眼儿。

沈万三把他放下,心想,趁他高兴,不如跟他一块去县衙拜见达鲁花赤,省得再生出什么枝节。于是他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谦卑地道:“不瞒老爷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里的当官的,连衙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跟您一块儿去长长见识。再者,这猎鹰一天要吃一只鸡,放在家里只让你破费,不如及早送去的好。”

斜里布花一想也是,自己去一趟县里也不容易,正好用他的马车,到了县衙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把礼物送去就行了,谅他也抢不了自己的功劳,就答应了。

沈万三赶紧把他扶上车,让何定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县衙外面,沈万三刚想把斜里布花背进去,谁知斜里布花一摆手,告诉他好生看管猎鹰,自己先去打声招呼,然后就让小厮背着进了衙门。看门的衙役看到他,微微躬身,看来他是这里的熟人了。

沈万三焦灼地在烈日下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名小厮匆匆走过来,说,甲主老爷要他把鹰送进去。沈万三赶紧提出笼子,掀开帷布一看,忽然发现猎鹰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摇了摇笼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顿时一寒,忙打开笼子,没想到这只花了二百多两银子又关系着自己和家人命运的玩物居然死了。银子白花了不说,这都送到人家门口了,又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更何况这个人他怎么也得罪不起啊。

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被强抓抽丁、褚嫣然垂泪相送的情景。现在不知道快马加鞭把董掌柜的另一只鹰买回来,还来不来得及。正在他没有一个准主意时,衙门里忽然走出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抬头一看这人的官服,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正是县里的总管——达鲁花赤。斜里布花让一个衙役背着,紧跟在他后面,嘴里嚷道:“狗奴才,白长了一双脚丫子,拿个东西折腾了这么久,害得大人亲自迎出来了,还不把我带来的宝贝拿上来。”

那达鲁花赤一脸急不可待的表情,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要是真像你说的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要我迎出三里地远也值!”他边说边小跑着走到马车跟前,以为沈万三是斜里布花的下人,就问道:“鹰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沈万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什么,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转眼,达鲁花赤已经发现了笼子,眉头一皱,不高兴道:“真是个没见识的,雄鹰怎么能用笼子囚着,这不是败了它的野性吗?还围着布!”说着慌忙提起笼子,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把笼子往地上一掷。

斜里布花已经被人背着走了过来,看到达鲁花赤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骂沈万三道:“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还不快点把东西给大人拾起来,还要大人亲自动手啊!”沈万三一脸苦相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达鲁花赤冷笑一下,对斜里布花道:“你今儿是来消遣我的,是吧?我在达鲁花赤的位子上坐了也有一二十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下属敢这么把我当猴儿耍,我看着你身子不方便,管着二十户辖民本就不容易,还想再升一级?还是及早换人的好,让你早日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蒙古人通常性子直爽、爱恨分明,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玩弄欺骗,这个达鲁花赤更是如此。

斜里布花看着这位自己奉若神明的上司拂袖而去,顿时傻在了那里。沈万三嗫嗫嚅嚅地说道:“鹰……鹰死了!”斜里布花知道了原因,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阴沉地让沈万三把自己送回家。

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刚下车,就咬牙切齿地对沈万三说:“你这个狗东西,我对你们家不薄呀,竟然生出这等蛇蝎心肠,害得我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你等着吧,我往后会好好伺候你的,抽丁你们家一个人也跑不了!”说完就让家人把门关上,沈万三想解释几句都来不及。

回去之后,沈万三直奔董记钱庄,质问为什么卖给自己一只病鹰,董老板听了前因后果,不客气道:“天热得要死,没毛的人都禁不住,你把这带毛的东西放到笼子里,还围着布在大太阳底下待半个时辰,不热死才怪!”

沈万三这下无话可说了,对啊,在这酷暑天里自己家笼子里的鸡都有热死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以后办事,一点一滴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回到家后,沈佑听他把事情经过一说,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地道:“这二百多两银子的东西说死就死了?”

沈万三的母亲王氏插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银子?快点想想怎么把抽丁的事情搪过去,万三的亲事还没有办呢。”自从死了两个儿子之后,老太太每日里就是吃斋念佛,听说抽丁的事情之后她寝食难安,一直在为两个儿子担心。

沈贵在一旁嘟囔道:“抽丁反正我不去,谁不知道那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连饭都不让吃饱,三哥你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活动的法子。”

沈万三当然不会就这么认命,为了自己、为了嫣然、为了父母,他都不能去,想了一夜之后,他决定再去找斜里布花。

抱着一丝希望,他再次来到斜里布花家,出乎意料的是斜里布花见了他,并告诉他说,想让他帮忙也可以,不过要拿五百两银子来,最后他拿出一本花名册,指着沈万三的名字,说道:“钱拿来,我拿笔一抹,你的名字就没了,抽丁的事儿自然跟你不沾半点干系。”沈万三喜出望外,怎么也没想到斜里布花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虽然是狮子大张口,但是相比被抽丁做苦力强多了,他千恩万谢地回到了家。

沈佑一听又要五百两银子,怎么也不答应,头摇得像拨浪鼓,拒绝道:“这斜里布花拿银子当饭吃呢,五百两,他也说得出口,这钱不能拿,抽丁我去,反正我也是黄土埋半截了,多活这几年除了糟蹋粮食也没啥用处!”

沈万三知道父亲忙活了大半辈子就挣下了这么一份家产,其中的艰辛只有他知道,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真的不愿意让父亲为难。他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木盒,说道:“爹,你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银子给了他,他要是不办事,咱们也有办法。钱花了还能再挣,你就忍心看着我跟老四被抽丁啊!”沈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确实如果拿儿子跟钱比,他还是要儿子的,最后只得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万三拿着五百两银子交给斜里布花,斜里布花看到这么多银子,心里乐开了花,拍拍沈万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拿它到县里打点打点,你以为免丁这么容易?多少人看着呢,得上面大老爷点头才行。”

沈万三躬身道:“一切听甲主爷的。”

看着沈万三远去的背影,斜里布花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让家人把笔拿来,不仅没有把沈万三的名字抹了,还在他的名字下面轻轻写了“沈贵”两个字,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害得我官位也丢了,还想免丁,哼,打得好如意算盘,等着看好戏吧……”

沈万三觉得抽丁的事情总算了结了,为了保险起见,第二天他又找了个由头特意见了斜里布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准备两天后成亲。

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让何定拉着几袋粮种给拖欠他们田租的吴四六送去。不出所料,地主家居然给佃户送粮食,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乡邻们纷纷议论,都说吴四六欠了沈家的租子,还差一点打了沈家的二少爷,沈家不仅不记仇,还送给他粮种,真是仁善啊!本来吴四六家没有口粮不说,连种子都没了,看到沈家送来的粮食,他百感交集,当天就登门谢罪,声言一年之内一定会把欠的所有租子还清。

这下沈万三不仅轻而易举降服了吴四六,还在乡里赢得了美名。事后,沈佑对儿子大为赞赏,觉得自己百年之后,这份薄产交给他肯定可以放心了。

这天,沈万三成亲的日子到了,家里高朋满座。沈万三穿戴整齐,站在家门口,等待着迎亲喜船的到来。按照乡俗,迎娶新娘是不能亲自去的,只能委派亲戚朋友去接亲,而他本人则在门口等待,喜船来了之后,一路把新娘背回家,新娘才算是正式过门。

沈万三焦灼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听着院子里传来客人的阵阵喧闹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不平静,脑子里想着以后跟褚嫣然双宿双飞的情景,不知道她敢不敢当着公爹的面儿拧自己的耳朵,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抬眼,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知道是哪里的亲戚来得这么晚,刚要叫何定前去招呼,忽然发现居然是十几名衙役,他开始不安起来,希望这些凶神恶煞不是奔自己家来的。但是,那群衙役直奔过来,停在了他家门前,一个衙役看着他道:“谁是沈富、沈贵?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赶紧跟我走,还有好几十家没上门呢,别耽误工夫。”

沈万三一愣,这怎么像是在抽丁?他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道:“小人就是沈富,差爷,您是不是看错了,县里的大人已经给我们家免丁了。”

那差人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册,瞪了他一眼,横声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不会错,谁是沈贵,快点出来。”

此时,沈佑和沈贵以及一帮客人都奔了出来,沈贵壮着胆子道:“我就是,我们家跟甲主大人说好了,不用抽丁,不信您去问问他。”

差人一笑,道:“你说的是斜里布花?那老瘸狗已被县里的达鲁花赤大人给撤了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麻利儿的,是你们俩就赶紧跟我走吧。朝廷有旨,抗命拒不抽丁者,一律杀头流放!”这下沈万三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难道自己被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给骗了?差役又不耐烦地道:“自个儿去了还能保全家安生,要是等我们动手,可就不是你们一两个人的事儿了,全家都得以大逆之罪论处。”

元朝人分几等,最低贱的是汉人,尤其是南人,也就是原先南宋汉人,一向只被当作奴隶看待。元初就有记载,杀了南人无须抵命,只要赔偿一定数额的牛马牲畜就可免罪。官府的人对待汉人平民更是极尽作威作福之能事,稍微找个由头就随意盘剥勒索,乃至杀头流放。奇怪的是这衙役明明就是汉人却比蒙古人更加瞧不上汉人,现在既然是奉命办差,做事情就更毫无顾忌了,所以愈加蛮横。

沈佑觉得给了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嚷嚷道:“银子我们都交了,怎么还抽丁?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那差役二话不说,一脚把沈佑踹倒在地,拔出腰刀,大声道:“我看你们是真心想尝尝杀头的滋味了,拒不抽丁,兄弟们,给我都锁了。”沈万三和沈贵还没来得及把沈佑扶起来,几名差役马上围上来,捉住沈万三和沈贵,为首的差役见他们还在不停地挣扎,让人给他们戴上了枷锁,拉着就走。

沈佑捂着肚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万三……万四……差爷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儿子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万三……万四……”

一帮客人也吓得目瞪口呆,动都不敢动,随后听到叫声赶出来的沈母看到老伴倒在地上,两个儿子被捉走,惊叫一声就昏倒了。看到母亲昏倒,沈万三与沈贵更是拼了命挣扎,沈万三叫道:“娘……娘……”两三名差役用锁链拉着两人仍向前走,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这时,沈万三看到一艘挂满红绸的小船正缓缓驶了过来,隐约可以看到船篷里坐着一个彩衣红盖的女人,自己的新娘来了,他嘶哑着声音叫道:“嫣然……嫣然……”

褚嫣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而且声音非常熟悉,忙甩掉盖头,从船篷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挂着大红花的沈万三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拉,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叫道:“万三,你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他?”

差役害怕出事,忙把沈万三和沈贵拉走了,越走越远,就这样,沈万三再也看不到家门,看不到即将要过门的新娘……

学会在绝境中找机会

沈万三知道自己和四弟不要说身上戴着镣铐,就是没戴也不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的对手,所以在被痛殴了一番之后,他很快冷静下来,示意弟弟不要再轻举妄动,然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这些差役又分开了,一拨人带着他们向镇外的大道上走去,另一拨人去了别的地方。到了大道上,沈万三看到那里已经有近百名青壮劳力,很多都是认识的乡邻,吴四六的两个儿子也在里面。

把他拉来的几名差役匆匆跑到一位武官模样的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报告。没多久,沈万三就看到又有几十个乡人被拉来了。一名差役牵着一匹马,跑到武官面前,高声说道:“禀告梁大人,昆山县共抽丁二百六十人,悉数带到,请大人点查。”

那武官轻轻点头,也不清查人数,翻身上马,围着众人走了一圈,一脸威严地说道:“众位乡亲,我梁某人奉命办差,要带各位去给朝廷出力,奉劝各位几句良言,谁也别想逃,一人逃脱全家杀头,你就是逃了自己的命,也会害了父母兄弟的命,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沈万三和沈万四因为试图逃跑过,脚上被上了脚镣,不仅是他们,凡是在征丁过程中稍有微词的人都上着脚镣。表现顺从的人则很轻松,身上什么也没有带,但他们也没有一个人逃跑,因为人人都知道,就算逃了也不能回家,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自己这一逃,还要连累家里人。几十名官兵手执长矛走在这支二百多人的劳丁队伍左右,二十几名蒙古骑兵骑着马来回巡视,以防有人溜走。

这一天,走了几十里路后,天也黑了,大家就在荒郊野外露营。官兵把每二十人用绳子串联在一起,如果夜里有一个人逃跑,这二十人一律连坐,以同罪论处。在沈万三的要求下,他和弟弟拴在了一起。沈贵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多路,脚都起泡了,就哭着对沈万三道:“三哥,咱俩真去那地方吗?我听人说,修河堤没石料了就拿人往里面填,咱俩去了指定是回不来了,我想咱娘咱爹了!”

沈万三脚上也磨出了水泡,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在乎这一点点疼痛了,安慰沈贵道:“谁的话也别听,修河堤什么样儿,到了就知道了,现在什么也别想,走一步算一步。”说不想,其实他不能不想,这一天,他都在想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脑子里一遍一遍闪现着褚嫣然穿着彩衣站在船头叫他的情景。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万三他们就被叫起来赶路。在路上每人发了一个窝头,连口水都不给喝,走到一个小河边,才让所有人润了润嗓子,然后顶着烈日接着赶路。就这样,沈万三走了十七八天,整个人瘦了一圈,脚上的水泡也磨成了老茧。

这日,正在他们顶着烈日赶路时,几个衙役打扮的人骑着快马迎了上来,队伍马上停了下来,难得有一个可以休息的机会,马上就有人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下休息。沈万三却没有坐下,他紧盯着那几名飞马赶来的衙役,只见他们走到那名武官面前,说了几句话,武官马上露出恭敬的神色,等几名衙役骑马走了之后,他转身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再走一晌午,我们就到曹州大堤了,上大堤之前,曹州的达鲁花赤大人想让咱们帮个小忙,大都的刘员外不日将来曹州金山……”他本来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威严,但是当说到“刘员外”三个字时,却显得极其兴奋,看来这个刘员外是个极有来头的人。

在地上休息的人又累又困,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甚至有几个人实在撑不住,居然睡着了。沈万三当然也累,不过他对武官的话更感兴趣,他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消息,甚至天真地想,他们会突然被免丁,并能回归家乡,与亲人团聚。

那武官接着说:“刘员外是京城里王公重臣的座上宾,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礼敬有加,他既然来到了曹州这地面儿上,就一定要想尽办法好好招待,去往金山的道路一律整修,金山上也要修整一番,这份差事就落到了咱们身上,没说的,兄弟们跟我走一趟吧。”说完就让手下把人都聚合起来,接着赶路。

从他的话中,沈万三得到了两个信息:一是他们已经到了山东地面;二是有一个非常有来头的大人物要来了,而他们要去做接待的准备事宜。同行的其他人却大都稀里糊涂的,互相询问这是要去哪里,还以为不需要去修河堤了呢。当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成功者的大脑永远不会休息,而且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一个人能否成功的关键。

一直走到傍晚,几名衙役又赶了过来,还跟来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那武官大声说,想去修补官道的跟他走,想去修补山道的人跟着那名师爷走。修补官道自然要比修补陡峭的山道轻松很多,所以很多人选择跟那武官走,沈贵拉着沈万三也要去。沈万三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既然那位有来头的刘员外要去登金山,如果去修山道说不定能见到他,虽然不知道见这个人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是他对“大人物”有着本能的好奇,所以强拉着沈贵跟了那名师爷。两拨人分好之后,马上各自赶路。

天黑之后,那个师爷有点抱歉地对众人说道:“弟兄们,活儿太急了,只能赶夜路了,大家从权从权吧。”说完,还让衙役给每人发了两张油饼。这是离家之后沈万三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脚下仍在不停地赶路。

整整走了一夜,沈贵已经困得撑不住了。沈万三扶着他,咬牙坚持。天微亮时,他们终于到了金山。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很荒凉,只有山腰和山顶有几座看起来像是庙宇的小屋子。沈万三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喊了起来,每人发了工具,开始修补山道。他们的任务是把本来窄小的山道扩宽一倍,再铺上碎石和石板,这一干就是五天。两条三四里长的山道总算修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开始修山上破损的庙宇。其中有一座名叫“秦王避暑洞”的山洞,据说,当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曾经在这座山洞里避暑,所以这口普通的山洞就成了金山上最著名的一个景观。

最后,一名指挥他们干活的道士要他们抬进来一个长方形、类似棺材的巨大石缸,并说,这是神人留下的宝贝,在里面沐浴可以医治百病。等一切都做完的第二天,沈万三和所有的劳役忽然被要求躲到山后,谁也不准出来。

沈贵见他老是探头探脑地向山前张望,问道:“三哥,你说咱干完这些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这几十天的奔波劳作让沈贵变了一个人,不仅瘦了、黑了,手上还长出了老茧。

对于他的问题,沈万三自己也不知道,就说道:“老四别急,更别泄气,总有让我们回家的那天。”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山前变得嘈杂异常,好像有很多人,他好奇得不行,就偷偷跑到了山道上。他看到山下出现了十几辆豪华的马车,还有一大批仆役,更有一群衙役来回巡视。他想下山看看,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而且是不少人。他马上躲起来,不久就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被两个人搀扶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几名当官的。

沈万三更是不敢出头,躲在石头后面动都不敢动,只听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爹,我看这地方这么破败,有你说的这么灵验?”

沈万三稍稍探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而那位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人沉声说道:“信则灵,钟博,既然是邹先生说的地方,你就不用再劝我了。”那叫钟博的中年人点点头。

老人左侧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沈万三记得他是曹州的达鲁花赤因海,曾经来视察过他们修的山道,因海笑着道:“老员外说得是呀,这金山虽不似泰山、五台山,可也是一座神山,唐太宗李世民曾在山上一口山洞里避暑,他走之后,乡民们为了一睹他的风采纷纷到那洞里去观看,发现洞里居然多了一口巨大的石缸,重达千斤,且摸着冰冷刺骨,大夏天把水倒在里面,少刻,水便结成冰,后来这山洞就被叫作‘秦王避暑洞’。”众人啧啧称奇,那名老人被簇拥着朝“秦王避暑洞”的方向走去。

沈万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人就是他们辛苦这么久准备接待的刘员外,没想到是一个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儿,不过衣着之豪华、随从之多、排场之大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看来确实是极有背景,连当官的都对他这么客气。沈万三悄悄跟在这群人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到“秦王避暑洞”前,老态龙钟的刘员外让众人都留在洞外,自己走了进去。沈万三探头探脑地想再看清楚些,那位叫钟博的中年人走过来训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太爷祈福!”听他的话,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下人了。沈万三害怕惹出事来,也不敢声张,一回头发现,后面已经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百多人,他被这情势所慑,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而后偷偷抬头一看,那钟博和一群身穿华丽衣服的男女就跪在自己前面。

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沈万三的腿早跪麻了,抬头看看,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自己也不好走开。这时因海穿着一身官服笑着走了过来,他身后带着几个人,手里都托着茶壶和茶杯。因海走到钟博面前,低声说道:“大爷,您可真是有孝心哪!为了老太公的身子,在这碎石地上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就凭您这份孝心真武大帝也得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不过,在下看呢,您也是过五十的人了,要是跟着这帮小辈儿的一块跪下去,万一身子撑不住,再生出个小病小灾来,让老太公不安心,反而不美了,不如先跟我到凉棚里喝杯茶,歇歇,再来给老太公祈福也不耽误事儿。”因海果然是口齿伶俐,明明是想让那中年人偷懒耍滑,却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那中年人是刘员外的长子,虽然早就跪得膝盖肿痛,但毕竟是在给父亲祈福,做儿子的起来休息,怎么也说不过去,现在因海这么一说,正好给了他一个离开的理由。不过因为跪的时间太久,双腿已经麻得站不住了,旁边的小厮忙跑过来搀扶,跟着因海去了半山腰的凉棚。

这凉棚还是沈万三他们那些劳役搭的,现在看到该跪拜祈福的人却在那里喝茶享受,自己这毫不相干的人却在这里当起了孝子贤孙,心里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跟出来,倒不如躲在山后歇着舒服。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家乡的爹娘,不知道这么多天,二老急成什么样子了?人跟人真是没法比,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老人,躺在石缸里的刘员外也是老人,境遇却有天壤之别。想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动,刘员外进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这刘员外进去这么久,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进去看看呢?不管什么祈福拜神的,他也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水缸里就不管不问了呢?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说不定这刘员外真的出事儿了,转头扫了一眼,发现黑压压的跪着的百十号人,一个个满头大汗,闭着眼,低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在默念祈福。跪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仆役下人,让他们为主子祈福表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可是背地里没有一个人乐意。想想也是,在大太阳底下一跪一两个时辰,确实是份苦差事。

沈万三活动了下麻木的双腿,身边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睡觉了,居然没有发现。他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有人看到,心想,这帮人怎么这么大意,怎么就不想想刘员外在里面出事了怎么办,居然还睡得着。心里想着,悄悄走到洞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很快看到了那口石缸。水刚刚漫过缸沿,刘员外的脑袋靠在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沈万三忽然又紧张又害怕,想叫叫刘员外又不敢,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怎么办好。虽说他办事从来极少犹豫,但这次毕竟是面对大人物,又在这么特殊的地方,心里难免会紧张。

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碰一下刘员外,万一真的出事了及时救治或许还来得及,可是还没有走到他身边,刘员外忽然睁开眼,厉声问道:“你哪房的人?”沈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员外又问:“你进来做什么,不知道老爷我正用神器疗病不能搅扰吗?”

沈万三赶紧镇定一下,小心答道:“小人原本在外边给老爷祈福,可……可见老爷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心里害怕有什么事儿,想进来看看,绝无打扰老爷的心思!”

刘员外用一双冷厉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声音缓和些,问道:“是你自己做主进来的,还是谁吩咐你进来的?”

沈万三心想,如果他嫌自己不该进来打扰,现在回答他是别人让自己进来,然后找机会逃走,省得他发怒了让人打自己一顿。刚要这么说,忽然又从刘员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并不太计较自己的唐突,在利害关系和直觉判断之间,沈万三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沉声答道:“是小人自己要进来的。”说完这句话,他紧紧盯着刘员外,害怕他会愤怒,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说不定真的要挨打了。很奇怪的是,刘员外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再说话。

沈万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炷香时间,刘员外睁开眼道:“更衣。”沈万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转眼一看,旁边放着一堆衣服,急忙拾起来,手脚笨拙地替刘员外穿上。

等一切收拾好后,沈万三又赶紧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刘员外再次问他道:“你是哪房的?”沈万三不知道他说的“哪房”是什么意思,不过也知道是在问自己的来历,于是极小心地把自己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叙述,刘员外已经走到了洞外,看到这些诚心诚意给自己祈福的人,有的还在低头跪拜,有的已经睡着了,居然没有一个发现他已经出来了,反而不如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关心自己,心里非常不快。沈万三注意到刘员外听了自己的遭遇之后,露出了非常惊异的神色,正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刘员外又问道:“你真不是我刘家商行的人?”沈万三恭敬地点点头。

此时,已经有人听到了刘员外说话,急忙走过来,不知道是腿麻,还是害怕,走到刘员外面前就跪下了,慌乱道:“小人不知老太爷行毕了事,伺候不周,求老太爷责罚!”

刘员外看也不看一眼,指着沈万三说道:“说到底你们是来给我祈福的,可是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一个孤老头子不小心滑倒怎么办?在水里泡昏了头淹死又怎么办?”

说道这里,他拿眼睛一扫,发现自己的儿孙都没在这里,不知道去了哪里,语气更加不善,道:“不要说你们,就是我的亲儿子亲孙子都没有想到,是你们粗心大意呢,还是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我看哪,你们是巴不得我死,早死了有些人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哼,早知道都是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一个个打死你们算了!”他的话极有分量,所有跪着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一个管事儿模样的人把头在石板地上磕得山响,带哭腔道:“老太爷别动气,都怪奴才伺候不周,老太爷要怎么惩罚奴才都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奴才死一百回也担当不起!”这时他身后一百多人也都跪着请罪,刘员外并不为所动。

刚刚去凉棚里喝茶的刘钟博得人回报,急忙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穿金戴银的青年男女,这些人都是刘员外的孙子辈,本来他们也是跪着给爷爷祈福的,可是跪的时间实在太久,就一个个找理由也去了凉棚。原本刘员外准备要不饮不食在石缸里待一天的,离开的人都觉得,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还跪在那儿就行了,没必要真的跪一天,可是谁也不知道,沈万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刘员外的祈福计划。

刘钟博看这么多人跪着请罪,知道肯定出了事,不过他也没有太惊慌,小心走到刘员外身边,低声说道:“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反问道:“老大,你想到我在那石头缸里会出事吗?”

刘钟博急切道:“爹你怎么了?”他以为父亲真的摔倒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接着问:“钟博,你有没有想到去洞里看看我?”

沈万三暗想,这个刘员外果然难缠。他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极难回答,如果回答“想到了”,那为什么没有进去探望?最起码没有在洞外守候;如果说“没想到”,肯定是心里没有他这个父亲,不管怎么说都会让刘员外不高兴。

刘钟博低着头,好久没有开口,沈万三替他着急,说道:“回禀老太爷,这位爷刚刚也在给您祈福,不过被官老爷给请去了,如若他还在,肯定会想到老爷在里面是否安然的,说不定已经亲自去看了两三回了。”

刘钟博早就注意到了站在父亲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待听他为自己解围之后,对沈万三投来感激的一瞥,低声对父亲说道:“都怪儿子一时大意。”他知道父亲为人刻薄,也不敢多说,就自责了一句,借此遮掩过去。

然后刘员外的一帮孙子辈的少爷、小姐七嘴八舌地跟老太爷问安,刘员外冷着脸,对谁都只点点头,也不说话。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他冷笑一下,说:“我倒是还没死,你们还要接着伺候我。”所有人一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这时,有人抬来了小竹轿,众人慌忙把老太爷搀扶上去,刚要起轿,刘员外忽然一指沈万三,冷冷地道:“让他抬。”众人一直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心存好奇,不知道他怎么就跟老太爷站在了一起,现在听说要他抬轿,都有点惊异。

沈万三微微躬身,恭敬说道:“老太爷是长辈,小人是晚辈,要小人抬轿自然是分内的事儿。”二话不说就走到竹轿前,捉住轿杆,害怕突然起轿会颠到老太爷,细心地轻叫一声“起轿”,这才将轿子抬起来。因海不知道刘员外对此行满不满意,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自己准备的酒宴还没有吃,歌姬还没有看,花费了偌大心思,当然不能白费,就一直跟着轿子下了山。

等轿子落下,他急忙邀请刘员外到家里小坐,刘员外点点头没有说话。这是他疲于应付的表现,管事包木赐心领神会地拉过因海,客气说:“大人,我们家老爷身子弱,爬山爬了好久,有些乏了,先歇歇再到您府上拜会。”听他这么一说,因海也只能答应了。

刘员外淡淡地对侍立在旁的沈万三问道:“你想不想来我刘家商行做事?想来的话,我就代你跟因海大人求个情,免了你的劳役。”

因海听刘员外提到自己,慌忙道:“老太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老人家想要什么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说什么求情不求请的,这不是折杀了小人吗。”

沈万三做梦都想摆脱劳役,回去和不知道过没过门的妻子团聚,不过又想到了四弟沈贵,要去也要带他一起,想了想,说道:“能跟员外做事,小人自然是三生有幸,小人还有一个兄弟,要是员外一并……”

管家包木赐忍不住讥笑道:“小哥,想跟我们家员外做事?呵呵,你还得再修行几辈子,去了也是跟着下人们当差。既然老太爷要你去,因海大人又不拦着,你还有啥说的?多少人挤破头想来我们刘家商行都进不来呢。”

刘员外淡淡地对沈万三道:“我是要你来,不是你兄弟,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强求。”

沈万三在那一瞬间,脑袋转得飞快,他马上要下一个判断,是不顾亲情地丢下弟弟去逃脱劳役,还是为了手足亲情留下来接着受苦,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说道:“小人愿意跟员外走!”下了这个决断之后,他马上又想,自己先跟着他们走,然后再想办法救出弟弟,就算自己留下也是两个人一起受罪,走了说不定还能找机会帮四弟脱离劳役之苦。

这时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的人不及翻身下马,而是直接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员外……员外……大都总号里出事了!”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这个人一身尘土,嘴唇上都是燎泡,看来是日夜兼程赶到这里的,不知道大都出了什么事。

刘员外镇定如常,看那报信的人跑到自己身边,伸手递上一封信函,他却不马上接过来,而是从包木赐手里拿过水壶喝了口水,慢吞吞接过信封,这才拆开来看了起来。沈万三看他的脸色由平静如水慢慢变得阴沉,然后转为震怒,最后把信一下摔在地上,转身往旁边的马车上走去。包木赐赶紧跟上去,将他扶上马车。

刘钟博躬身捡起信,看了两眼,脸色大变,疾步走到车前,说道:“爹,怎么办?”

刘员外怒极,拍着车身吼道:“日夜不停给我赶路,回大都!”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乱起来,纷纷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因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走到刘钟博身边问道:“大爷,老员外这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什么?”

刘钟博一脸不安道:“回大人,我家承运的给皇上做龙衣的衣料被劫了!”因海闻言大惊失色,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急忙安慰刘钟博几句,然后就上马离开了,他可不想掺和进来。

沈万三看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包木赐走过来,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轻蔑地看了沈万三一眼,说道:“你去赶车,这衣服脏的,得空赶紧换身新衣裳,不然连我们刘府的门你都进不去。”沈万三想去跟四弟道个别,还没来得及去,就被呵斥到了马车上,然后一刻也不停地赶路,回头看着沈贵待的后山,他的眼圈不由得红了。

他已经听说是皇上的龙衣衣料被劫了,虽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过他却不怎么担心。他还在想,自己该怎么找机会回家见褚嫣然和父母一面?今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首先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好奇居然让几十天来做梦都想解脱的劳役之灾就这么轻松化解了,而且现在还要跟他们去大都。对他这么一个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来说,大都是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逃脱劳役的唯一一条路,至于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他没有答案。

沈万三不会想到,正因为他好奇混进了祈福的队伍,又因为他的好奇进了山洞,这一连串的好奇改变了他的一生,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颗发细如丝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别人想得多一点点,他就可能会像其他被拉来的劳役一样,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劳作,还要随时面对意外的发生,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到了大都的沈万三将开始他更加传奇的、更加惊心动魄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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