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整个被回城学府租下的小院子学子们一个个全部大气都不敢喘,只因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正和他指尖上的一只蝉,站在院中的一棵红衫旁不知道交谈什么。
“沧海两千年,不想又再见之时,你这蝉可出了大名耶....”男子一如当年俊美,只是两鬓有着掩饰不住的花白,哪怕已经是有名的大修士,却还是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尤其难得。
沧海桑田,他见到这只曾经与岁月中见遇的蛰虫,难免想起那个夜晚,那飘摇漫长的红线,那近乎神迹的一千里渡送,那蝉与魂真灵。
吱!
顾惜朝有些伤感,在男子掌上的一枚残剑碎片上驻足,叹息一声:“哎,我也没想到这把剑会这么刚烈,宁可剑碎也不出世,是不是若我不为它辩,他就不会.....”
男子微微一笑:“众妙之门,玄玄估摸,物有不平,你该比我更清楚,其实它应该庆幸才对,因为霓衮炉的那些修士早就准备取剑了,也不过是念它是前代铸剑师黄慧的最后一剑,才托这淮阳府劝它出世,既然结局早已经注定,有声为其而鸣也算不枉了.....”
顾惜朝摇头,脑海中情不自禁响起剑碎前剑灵的最后言语。
霓炉如我母,黄慧如我父,我不叫什么扶扎剑,我叫黄无争!
道人似是看懂了他的心声,道:“霓炉是楚国的九大铸炉之一,前后道火不绝长达一万年,数十代铸剑师、铸出有名的法器不下百把!这一代又以黄慧大剑师最为出彩,执掌霓炉以来铸出了四剑四器,每一把都是法器级,只是没想到,他此生所铸的最后一剑,竟然是一把不争之剑,我辈只能敬仰啊......”
顾惜朝吱了一声,却静默无声。
道人摇了摇头,想起曾经的一悟,心头顿生要还愿的冲动,他不敢不能也不愿抹消这股冲动,于是对他打了一个稽首:“贫道不才,愿以三劫巅峰元婴修为为你封正,不知你可有愿?”
封正,是道门独有的说法,与佛家的点化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是要为世间生灵封点一份机缘,但此等玄而又玄之事,绝非简单的开灵智懂修行可以划等,一旦涉及封正点化,那就要和命数、因果纠缠,双方几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是仙佛,也有可能因此陨落。
有一比喻说封正之事,称封正者是要为一无所有却要与天豪赌的赌徒做那担保,可偏偏天地不仁,这般保人,世间几人敢也?道人此举,也绝不仅是因为曾经的‘一面之缘’,更看好他两千年不死的气运。
顾惜朝一愣,喜色刚涌却被浓郁心头的悲哀冲淡,曾经在土地庙前的三年厚脸哀求一下子清晰起来。
“我.....”
蝉腹刚振,未响就已凝滞。
曾经的渴求的一切到来的是如此简单,临到头却有一股不真实感,让他不知所措,他愿?
他愿为何?
道人默默无语,只是看着,悄悄体悟天地间一抹玄机,玄而又玄,眼中复杂难明。
吱。
顾惜朝最后还是发声了,一切修行、神仙大道,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他唯一的愿望此刻竟然是重新为人!
道人微楞,然后点头,一手指天,一手食指抬他这只蝉的三寸之躯平举,喝到:“我愿为此蝉封正,封其成人之愿,正其赤炼之心!”
轰隆隆!
誓言低声,但是淮阳学府的天上却猛然空响炸雷,道人本来红润的脸颊一下子苍白如雪,一头仅鬓微霜的黑发更是一下子白了一半。
“噗!”
鲜血喷吐,顾惜朝一下子淹没在他的鲜血之中,血水顺着本已经有了裂纹的蝉背侵入,在皮肤下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血色光芒,和着褐色的身躯,显得尤其妖邪。
道人单膝跪地,束发玉簪从中断裂、灰麻头发在空中乱舞,惊声高呼:“为一只蛰虫封正,何至于此!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
道人的嘴合口而呼,圆唇而音,忽而收回了这最后一个字,面色大变,不敢言语。
虽然没有真切的发出声音,但顾惜朝看的真真切切,那绝不是一个仁字。
圆唇,圆唇,误?嗡?若?若....!?
就在周围学子的惊呼声中,道人千年修为如泄洪堤坝,元婴胎死腹中,忽而散尽,一点一滴也不剩也!
这只蝉是真的出了大名。
......
归途,哪怕听不到什么言语,顾惜朝也真切的感觉到了婵儿对自己那日复一日复杂的情绪。
一只蝉,却要和三千俊杰故老辩论,用一股金石穿我肚、对树报死歌的情思让一把名剑不惜自毁,更是让一位三劫巅峰成名近千年的大修士破功,委实太过妖邪了。
每一日都有人远远的来此打量它,却又不会靠近,其中不乏气息压盖虚空、意志席卷云雾的大能之辈,这般动静,让小小的回城学府学子都不敢靠近他。
那位道人一字不发放下顾惜朝阑珊离去的身影更是让少女有了许多联想,更何况自己的那位情郎也......
顾惜朝不怪她的疏远乃至不经意表现心底的些许怒怨。
归程的一夜,婵儿似是不小心的没有关上那竹篮的门,其实自从顾惜朝那一次在她大哭回来之后,婵儿也不太注意竹篮门扉之事,但是这一日不一样。
两人之间至今近八年感情,早已有了默契,见她背过去‘睡熟’的身影,顾惜朝微楞,然后像是明悟了什么,失魂落魄般的钻出了竹篮,一言不发,默默远行。
天上月明、地上篝火零丁,星光开路、风起扫苍梧,走也,走也,上路耶。
记忆中的铃铛声突的清晰起来。
月下,有蝉忍不住回头发出了两声别离。
少女在原地躺着死死捂住嘴巴,泪流满面,不发一言。
篝火旁,有学子愤愤翻身、有学子起身抬头遥望、也有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明月哀叹。
一位大先生无奈起身,向着蝉鸣传来另一处的山林走去,摇头晃脑,摘字啄句。
心中有不平蝉可发鸣叫,人心有不平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山林中,渐行渐远的一只蝉儿,终究没有等到那记忆中的一场哭闹,山林中,唯有月光长留,连风声蝉鸣也渐渐不见也。
.......
风雪渐大,一只无翅缺足的蝉将自己埋在了地下,一如当年一般,希望在沉睡中侥幸的度过冬去。
春暖花开很快便至,一位苦行的老僧于不知何处行来,在一颗枯木之下落脚,从布袋中掏出半块干硬的烧饼和一壶清水,慢慢的啃一口,慢慢的喝一口。
干饼如烈日下黄土干裂之后的枯燥,掠过他本就因长路而干渴的喉咙,有时如刀子般让他隐隐作痛,有时却又面面如沫,让他咀嚼出一二米面成长的甘甜。
老僧即将喝干水壶中最后一口水,正举起竹筒要喝下最后一口,不知为何抬头的同时却视线下移,恰好看见了自己坐下的枯木墩,老僧一愣,举起的手半晌也没有倾倒,突然哀叹一声,起身面木墩而跪坐,将手中最后一口水小心的倒在枯木墩的边缘。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僧默念《严华经》,旋转手中转珠。佛门专有经文论述功德一说,功德可称量,老僧所持不过最低级的核子,可获两倍功德。
苦行一路,念佛千万声,离家亦千万里也。
轻叹一声,老僧收起行囊,就要上路,却不想那点滴清水,点醒了藏在地下哀愁一冬的蝉儿,后者钻出地面,看着老僧发出一声蝉鸣,却不是感谢,反而是问罪:“为何搅我美梦!”
老僧微楞,他当然听不懂顾惜朝的言语,却还是蹲身捡起这只沾满泥水的蝉,一双粗糙的老手上,不觉沾染了泥泞,看着这只老蝉身上的旧伤,想到没了翅膀,没了左前脚如何生存,由衷叹息道:“众生皆苦”
不觉解开了背囊,拿出了自己最后一块干饼,小心的掰下一小块放在手上,顾惜朝看了老僧一眼,肚子却不争气的叫,翻了个白眼,上前两步,默默啃食这干的不像话的饼。
呵呵,老僧老蝉,连饼也如老人一般啊。
顾惜朝发出一声嗤笑蝉鸣,老僧默默点头,一张林列风霜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念佛时绝没有的笑意,用沾了泥土的另一只手将掰饼时掰碎的饼渣一一渐入口中,喝了几口清水却还在干裂的嘴唇抿住,少许的唾液终于将之打湿,艰难的咽了下去。
“阿弥陀佛。”许是孤独前行了太久,老僧将蝉放到自己的头上,轻声笑了笑,身子随之抖了抖,抄起念珠默默转动、默默前行。
而在老僧头上趴着时不时动一动,又很快睡去的顾惜朝没有发现,那仅有两倍的功德转数,一分为二,有一半落到了他这只蝉的身上。
相由心生,心随意动,求佛也,求佛也,路上一老僧,所求岂是功德耶?
......
朝行夕卧、化缘乞讨、采摘野果、饥肠饿骨。
顾惜朝想不通是什么力量让一个老僧在孤独中煎熬,忍受着苦痛。
如果说他当年凭一口气走那一千里,是为了不那样死去,是为了自己对孟季的承诺,这个一无所有的,连佛经也没有的老僧,一个人上路又是为何?
他有一个深埋心中的目标,始终坚定的向西行去。
顾惜朝相信这是唯一的答案。
他是否有修为呢?顾惜朝多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却没有任何答案,因为这个一路苦行的老僧始终没有展现过什么术法神通,只有一双腿、一双手和一句阿弥陀佛。
他每日看着老僧默默念诵佛经,有时会受感召般情不自禁的回忆当初在古刹看到的那几本经文,但是每每念诵几句,他就再也忍受不住只有黑暗和虫鸣和老僧念诵的空寂。
只能睁开双眼,又闭上双眼。
睁眼,是漫天繁星,闭眼,是风雪千里。
这一路,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