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丰也跟张富升来了新房,这说明他也看到了刚才混战的一幕,现在却不在这里,他去哪儿了?
尤长廷立在原地沉默两秒,转身就往后门走。
开门一看,果然,张小丰就在后院的草坪上坐着,他耳朵上戴着耳机,正在低头看书。
尤长廷来到张小丰身边。
张小丰看到是尤长廷摘下耳机,神情落寞,脸色也不太好。
“尤叔叔。”
尤长廷拍了拍张小丰的肩膀,说:“这里没事了,要不你先回家。”
张小丰没犹豫,很快站起身,拿起书包。
这时,张富升也追了出来,跑向两人。
张富升的语气有点着急:“小丰,你没事吧,刚才没伤着你吧?”
张小丰没看张富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绕开张富升就往大马路走,显然是不想理他。
张富升要追上去,还一直叫张小丰的名字。
直到尤长廷拉住他,说:“先让小丰冷静一下吧。”
张富升愣了,回头看向尤长廷:“他这是怎么了?”
张富升还真是粗神经,虽然他生意做得不错,但是家庭关系却像是低能儿。
尤长廷扯了扯唇角,松开手时说:“看到自己的父亲带头打群架,打架的对象还是父亲的妻子,没有一个做子女的还能保持冷静。张先生,换做你是小丰,你能面对自己的父亲么,恐怕只能失望了吧。”
张富升辩解着:“这架不是我要打的,是陈春华带人来找茬儿在先啊!”
尤长廷说:“可这架是你们为了小丰和他去世的母亲打的,你们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如何体谅?”
张富升不说话了。
尤长廷见状,接着说:“张先生,其实今天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和姚设计师也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这栋房子的设计师,不是管家,没有义务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也没有能力解决。但是看在小丰的面子上,有几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说。”
张富升被张小丰的举动打击到了,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神,听到尤长廷这样说,便出于信任,盼着他能点醒自己。
“好,你说。你的话我还是信服的。”
尤长廷语速缓慢:“你执意要和小丰一起住,你有问过小丰的意愿么?”
张富升说:“我问过,他说他也想和我一起住。”
尤长廷又问:“那么,陈女士和你女儿的意见呢?”
张富升没吭声。
陈春华母女俩自然是不同意的。
尤长廷:“所以说,如果这件事最终如你所愿,一定要先经过家庭成员重新洗牌,到时候你和小丰在一起,陈女士带着女儿和你离婚,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张富升一愣,抢白道:“当然不是。”
尤长廷却点出重点:“但你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
呃……听上去还真是这样。
张富升又一次词穷:“那你说怎么办?”
尤长廷:“怎么办,我没法替你拿主意。我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提醒你,如果你和陈女士关系破裂的起因是小丰,小丰就要背着这份愧疚感生活一辈子,陈女士的女儿也会记恨你,记恨小丰,到时候父女关系破裂,姐弟也成了仇人。我想,张先生一定是希望自己的下一代相亲相爱,互相帮助的,可是如果今天的矛盾恶化下去就会酿成家庭悲剧。小丰已经失去了母亲,如今却又因为他破坏了父亲的婚姻,你的女儿原本双亲同聚,如今她在美国留学,父母却在国内闹离婚。你的初衷是为了弥补子女在亲情上的缺失,结果却是两败俱伤。最主要的是,你是否问过小丰,他愿不愿意把和你同住的基础建立在你和陈女士离婚的基础上呢,或者,他愿不愿意和陈女士一块住呢?小丰还没有成年,可他的思想非常早熟,看事情比有些成年人更通透,已经不是需要大人帮他做决定的小孩子了。”
……
尤长廷和张富升在后院说着话,屋子里的陈春华也跟姚小葳哭诉起来,诉说这些年来她如何含辛茹苦,如何为了这个家失去自我,浪费了大好年华,最终却换来这么一个下场。
姚小葳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劝,不能拱火儿,而且劝的角度还要找好,要是说了陈春华不乐意听的,就成了火上浇油了。
自然,姚小葳也不能替张富升说话。
所以一开口,姚小葳就将话茬儿放在张小丰身上:“陈女士,今天的事情闹得很难看,这你也知道,刚才小丰也在场,该看的也都看到了,我想他一定是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也是因为看不下去,才跑出去的。”
陈春华到底也是为人母亲的,张小丰受伤的眼神和逃避的姿态或多或少也触动了她。
“姚设计师,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看到那孩子那样,我也不落忍。当初破坏我家庭的是他妈,那件事和他没关系,可是今天的事却是因他而起的,我怎么可能不生气,还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姚小葳话锋一转,突然问:“那你的女儿贝贝呢?”
陈春华愣了:“贝贝,她怎么了?”
姚小葳:“今天的小丰,可能就是明天就是贝贝,小丰无法面对大人争吵时的难堪,贝贝就能面对么?她要是在美国得知了国内的消息,肯定会非常想赶回来,到时候你要怎么跟她解释?”
陈春华脑子还有点乱,隔了两秒才说:“就实话实说啊,是她爸对不起我,要儿子不要我和她。”
姚小葳笑了:“那么,贝贝不仅会恨小丰,也会恨陈先生。作为女儿要割舍掉亲情,去恨生养了自己的父亲,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陈春华一下子不说话了,脸上也浮现愧疚,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姚小葳接着说:“我知道你非常不想和张小丰住在一起,那会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事实上,小丰也不愿意和你们同住,这件事双方意愿一致,有什么可吵的?”
陈春华又是一愣:“他不愿意和我们住啊?我还以为是他挑唆的张富升。”
姚小葳:“张先生一力要促成此事,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出于愧疚心理,你们的女儿贝贝从小就有父有母,还有大房子,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不匮乏,可是小丰却刚好相反。他是怎么出生的他心里清楚,心里也一直很自卑,张先生便想用这种方式来补偿。”
说到这里,陈春华也流露出不忍。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小丰那孩子,我知道其实他挺好的,缺德的只是他妈,不赖他。”
姚小葳笑笑,又把话茬儿引了回来:“陈女士会这么说,可见也是个心肠柔软的人。我和你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却也感受得到你对这个家的付出。你这个家有深厚的感情,也是这个家庭的核心凝聚力,假如有人要破坏你的家庭,你一定会出面捍卫,抗争到底。所以在这个家里,谁都能乱,唯独你不能乱。”
这话可真是说到了陈春华的心坎上了。
她连声说“是”,很快又道:“姚设计师,你可真是太了解我了。真的,要是有外人说张富升或是我女儿贝贝不好,我肯定第一个冲出去!”
姚小葳接话道:“既然你这么护着张先生,为什么他的意愿要强烈反对呢?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赞成。你看,这房子这么大,多一个房间少一个房间对你也没有影响,为什么不留出来一个客房给别人住呢?即便你留了,小丰也未必会来,可是张先生看到了,心里就会宽慰很多。”
陈春华迟疑了:“你的意思是,我答应让他进门?”
姚小葳说:“这个姿态做不做,全在你。我还是那句话,即使你同意,小丰也未必来,但你如果不同意,就是和张先生为敌。夫妻相处之道,这个你有经验,应该明白里面的利害关系。”
陈春华听到这,也渐渐冷静下来。
其实连日来她一直都处在气头上,最初是不愿意让张小丰进来住,后来则是因为要和张富升唱反调,顺便把过去的仇恨一起翻出来清算。
严格来说,无论是张富升还是陈春华,都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挤压了那么久的恩怨,早就堆成了火药库,一旦点燃,就引爆了家庭大战。
偏偏张小丰没有立场劝,他看了就躲。
而贝贝这个家庭粘合剂也不在国内,否则肯定站出来拦着父母。
也正是因为这些特殊原因,姚小葳和尤长廷才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成了和事老和家庭调解员。
……
院子里,张富升的火气也消了下去,听进了尤长廷的话,也开始为张小丰,女儿贝贝考虑了。
尤长廷和张富升一起回到屋里时,姚小葳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带来的手绘图纸,展开给陈春华看。
陈春华看着喜欢极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张富升看到这一幕,心也跟着软了。
吵来吵去图什么呢,都快把家吵散了。
姚小葳正耐心的解释着:“陈女士,你看,其实房子的主要骨架我们都没有动,张先生要求的智能家居的产品,我们也都融入进来。如果你觉得使用方便,就用,不方便,可以不用,大部分产品都不会影响你平日的使用习惯,唯有洗衣机、冰箱这些,需要花一点时间熟悉。另外,玻璃窗我们用的也是可变色的电质玻璃,只要将色调调到最深,就和挂上窗帘一样,如果你不放心,还是可以多挂一层窗帘的。”
陈春华边听边点头,说:“哎呀,这个屋子的色调我真是喜欢,你还画上了好多绿色植物。”
姚小葳说:“我只道你喜欢温馨且绿意盎然的居住环境,所以没有任意改动,现在所有的设计都贴合你的喜好,哦,这些标注的痕迹是今天上午我们开会讨论出来的,来的太急,我还顾得上修改。”
陈春华:“现在已经足够好了。”
这话刚落地,陈春华就抬起了头,刚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张富升。
这两口子刚打完架,突然一照面,都有点尴尬。
陈春华看到张富升身上也没有了戾气,转而就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为这个家的付出,起码没有让她们母女冷着饿着。
陈春华叹了口气,先一步开口说:“姚设计师把图带来了,你也看看吧,有什么要改的正好提提。”
张富升一愣,“哦”了两声,就走上前,跟着陈春华一起看图纸。
两人最初还不交谈,一人站在图纸的一边。
后来姚小葳走开了,两人才小声交流了一两句。
姚小葳没吭声,转身就走,还顺便拉了尤长廷的胳膊一下。
尤长廷一怔,低头看了看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皮肤白皙,脚下也跟着一转。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院。
姚小葳抬起胳膊揉了揉肩膀,终于呼出一口气。
然后,她对尤长廷说:“好了,解决了!”
尤长廷不动声色的问:“你确定?”
姚小葳非常笃定:“我确定,他们吵不散的。接下来就是重新施工的问题了,屋子给砸成那样,还要花时间修复。”
尤长廷半晌没说话。
他似乎不认同姚小葳的看法,似乎还有所保留。
姚小葳见他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皱着,显示出他的担忧,便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还会反复?”
尤长廷看过来,轻轻点头。
姚小葳说:“再反复就真的要离了,那个后果他们谁也负担不起,自己会想清楚的。何况他们还有儿女,也会替他们着想的。”
这话落下,便是一阵沉默。
尤长廷想了想才说:“如果真能一人退一步,那是最好的结果。”
尤长廷转而想到自己的父母,当年大打出手何止一次,也接受过专家的调理矛盾,结果呢还不是一次比一次更剧烈,也没有人为他着想过。
思及此,尤长廷看向姚小葳,问:“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和好?”
姚小葳说:“开始我也不确定,直到今天看他们打完架,双方都有点愧疚,我才认定的。如果双方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就会得理不饶人,谁也不认为自己错了,还抓着这一点不放,那就真的会分了。可是婚姻并不是谁对谁错这么简单,有时候哪怕对方有错,站在对的一方是不是也需要选择原谅和体谅呢。过日子又不上法庭,受损的永远是这个家庭里的成员,就算拿着自己的委屈去和全世界人评理,评赢了又如何呢?最终还是要自己做个决定是不是要离婚啊。”
这番话从来没有人和尤长廷说过,历任女友也没有经历过,她们都和他一样,不懂中国的家庭文化,深受西方的那一套,只知道责任谁属。
尤长廷这时说:“这种中国式的家庭关系我的确不懂,你看得倒是透彻。”
姚小葳笑了:“不是我看的透彻,是那鞋家长里短的电视剧里都演透了。哦,我曾经看过一个有趣的视频,是美国人做的,他们在里面描述了中国人的样子,还说中国是一个中庸的国家,送礼喜欢送钱,祝福喜欢说‘恭喜发财’,结婚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无论去哪里都喜欢和自己人扎堆,等等,总之描述得很奇怪。”
尤长廷听了觉得有趣:“难道不是这样么?”
姚小葳皱皱鼻子,想了想才说:“表面上看好像如此,但似乎又太绝对和片面了。其实中国人是很容易理解的,只要随便找一个中国人家庭住进去,了解了中国的家庭文化,就能了解中国人了。‘家’就是中国的文化符号,才不是那个视频上所说的分类和规范那么简单。”
姚小葳说到这,见尤长廷定定的看着她瞧,那眼神有些微妙,眼里流淌着温和且复杂的情绪,她一时也没看懂。
姚小葳便问:“你身边虽然已经有了陈锋,却一直执意要和我合作,是不是也看中了我的这点优势?”
如果说“家”是人的延伸,那么室内设计就需要直通人心,要是连中国人的人性和人心都不了解,又何谈量身订造?
样板屋固然美观,却缺乏了独特的味道。
尤长廷轻轻笑了,说:“其实在比利时和Mr.Lee接触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对他们夫妻俩的关系看的额外通透,后来接触下来又发现你对‘家’这个概念非常在意。我需要的是了解本地文化的设计师,这种文化不是冷冰冰的指代,还包括对人的了解。而这些东西,你都具备。”
姚小葳眨了下眼,口吻有些调皮:“说得好听,你干脆说我是个事儿妈得了。”
尤长廷一怔,低笑出声。
不知何故,每次和姚小葳聊天,无论是针锋相对还是心平气和,聊过之后他的心情都会变好。
他忽然有点喜欢上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
那指的不是某种气味,而是一种生活的味道,一种通透的态度。
一阵凉风吹来,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一同望向远处。
微风拂面,天是一年之中少见的蓝,天上飘着云,一眼看过去心情也跟着放晴了。
入秋了,张富升和陈春华的案子也终于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