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当时就断定他们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警官,我说过了,我当时不能确定,只是根据他们的状态作出猜测。”
“但你恰巧猜对了?”
“我不知道您想问什么。”
刘平凡坐在肯德基店里,面对着一个咄咄逼人的女警,面色平静。
白船事件后的第二天,刘平凡暂时搬到了港口旁的员工宿舍。医院里的船上人员都已经苏醒,诊断结果没有任何异常。根据航海日志,他们在黄海遇到了大漩涡,医生解释为强磁场致人昏迷,就没了下文。而港口的沉船打捞工作也于今天开始,红港公司颇为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
李言,本市治安局民政调查科警员,和刘平凡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老相识”了。从刘平凡十六岁到十九岁,她经手的刘平凡的案子不下十余件。但是自从刘平凡上大学,他们就没见了,本来这应该是挺温情的画面,浪子回头,金盆洗手,走上歧途的青年在警局持续不懈的教育工作下,终于变成了安分守己的好公民。但刘平凡变了,李言却没变,特别是有一件专门针对刘平凡的东西没变——怀疑。
“有件事很奇怪,整个过程里,你,表现得过于镇静。”
李言这副认真审问的表情,刘平凡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表情让人想起海绵宝宝里的胖头鱼老师,对天真无辜的小海绵也凶巴巴的。
“因为我的专业是船舶安全,就有应对这种事件的镇静。”
李言盯着他的双眼,那种眼光透露着陌生。
“我感觉我不认识你了,刘平凡。我总感觉你在隐瞒什么。”
“人都是会变的。”
刘平凡眨眨眼,移开了目光。看着李言,他会想起从前的自己。李言对他的怀疑不是没有来由的,曾经她也满怀希望,尽力用爱感化刘平凡,幻想把他引上正途。她在雨夜找到离家出走的他,打了一巴掌。还陪他在禁闭室里坐了一夜,只因为他不肯说出把超市偷的东西藏哪了。刘平凡聚众斗殴,在医院里躺着的那个月,李言每天下班都会过去,给他带肉粥、桂圆和鸡汤,至今,他还记得傍晚窗台上香喷喷的风。刘平凡是想做点补偿的,不是报答,就是想还清这笔人情债。他补偿的方式就是把李言老公的出轨照片发给她,结束了他们十年的婚姻。李言把房子卖掉,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刘平凡。这件事,刘平凡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在自己真实内心里,是出于报恩还是报复。
但这好歹还算是刘平凡说过的真话。在其他事情上,对李言,刘平凡只有无尽的谎言。他总是在前一晚信誓旦旦保证不再惹事,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和几个同学去收低年级的保护费。在那个年纪,刘平凡像所有被社会忽视了的年轻人一样,畏惧社会,抵抗社会,挑衅社会。他当时不相信李言是出于爱心来管他,他从小没接触过爱,就觉得爱是一件扎手的东西,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他觉得李言千方百计来接近他,约束他,假惺惺地“帮助”他,只是因为他是刘波的儿子,是她那个废物上司的“废物儿子”。
就是眼前这个满脸疲倦的中年人。坐在肯德基里,面前却堆着小山一样的油条,油腻的手还握着一杯豆浆。为了这些东西,他刚刚和门口的服务生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亮出了警官证。这个名叫刘波的男人让他从小就丢尽了脸面,他本人也从没有在任何意义上表现过“父爱”。高兴的时候,会打他一顿。不高兴的时候,可能会喝醉,然后毒打他一顿。这导致刘平凡小时候根本不敢在午夜前回家。关于刘波的过去,他自己只字未提,刘平凡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但他确信刘波肯定是得过某种精神疾病,一种把他生命中所有美和善的东西都抽走的疾病。只有一件事刘波做成了,而且几乎算是个奇迹,那就是他二十年来稳稳坐在副局长的位子上而没有被辞退。
可能连李言也等不下去了。刘平凡能看出来,李言想立功,想往上走。在爱情失败之后,她把能量都放到了事业上。
“好吧,可能你真的变了,也许还变好了,”李言理了下刘海,笑着说,“好到我都认不出来了。刚才是在吓唬你呢,我怕你又掺进什么事儿里,不肯说实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估计你也早就不吃这套了。”
刘平凡也赧然一笑。要说刑讯心理学,他可是在对李言的实践中扎实地学习了三年。
“走吧,你们父子也有段时间没见了吧,有什么话去车里聊。”李言拿起车钥匙,提议道。
刘波放下豆浆,嗫嚅地说了句:“我去结账。”起身去了柜台。
刘平凡沉默地看着刘波的背影。
李言用吸管搅动着可乐,奇怪地盯着他们俩。
接触到李言的目光,刘平凡歉然一笑,说:“李言阿姨,谢谢你的关心,其实我和老刘···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你们···和好了?”李言有些惊讶。
刘平凡也没想到,她理解得这么迅速,指甲若有所思地划着桌面。
“我们理解了彼此。”刘平凡交叉手指,舒展又握紧。过去两年,他从某个渠道弄明白了一些事,结果就是,从某种程度上,他理解了老刘,也宽恕了自己。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说过的一句话:和上帝讲和了。
“去年六月我去看了他一次,还帮他打扫了房子,之后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你送给我的那张科比的海报,记得吗?我在床底下找到了,现在贴在我房间里。”
李言看他的目光愈发陌生。许久,她叹了口气,显得如释重负又有几分疲累:
“原来你们,都是会逐渐变好的啊。”
她靠到椅背上,表情不悲不喜。玻璃窗外,一只猫跃上了锡纸色的垃圾桶盖,茫然四顾,又跳了下去。
老刘拿着发票回到座位,犹豫地说:“这个······”
“我去报好了。”李言熟练地接过白色的票据,好像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了。刘平凡恍惚中有种错位感,什么时候起老刘变成了这样一个畏缩的人?在他的印象中,刘波暴躁、易怒,昏头昏脑;可现在的他却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只敢对服务员发脾气,在李言的面前则完全像个孩子。刘平凡的手指在桌面上快速颤动着,像是密集的鼓点,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那我和你···爸先回去了。”李言试探着说出这个字,听见这个字,刘波收拾垃圾的手抖了一下。
刘平凡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点了点头,算是默许,甚至像鼓励。
李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在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她轻柔地拿起包,无声地离开。刘波低着头,拎着塑料袋跟在后面。快过旋转门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手扶着玻璃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刘平凡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刘波咽了口唾沫,刚想开口,这时,李言忽然在外面叫了他一声。刘波赶忙答应了一声,推动旋转门,趁这个间隙匆匆瞥了一眼刘平凡,然后上了车。汽车发动前的最后一刻,刘平凡看到车窗上刘平凡的脸,很模糊。不一会儿,车就离开了。
只留下玻璃门在吱呀吱呀来回晃,晃得刺眼。
车子在高速上飞快地行驶,坐在副驾驶的刘波沉默不语。
“我们的事,你告诉过他吗?”李言握着方向盘问。
刘波揉着自己手上的老茧,慢腾腾地说:“我觉得孩子们还需要···时间。”见李言没说话,刘波有些惶急,补充道:“他小时候,经常问我妈妈在哪,我都没回答,我怕他对你就更···。”
“我知道,”李言用安慰的语气说,“先不说这个了。你上次告诉我平凡的抑郁症好了,我还有些怀疑,今天一见,没想到他恢复得这么快。”
刘波的眼神有些迷茫:“因为我的原因,平凡吃了不少苦,我感觉···感觉···”
“嗯,我明白。我对他的情况也不太放心,这孩子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李言打断了他的话,“给他一些时间吧,我会跟他说的。”
雾像爬山虎一样蔓上这座城市,路上的行人也变少了。
刘平凡看着老刘离去的方向,他猜得到老刘想说什么,那个模糊而黯淡的眼神,可能包含着许多他从未说过的话。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两人每次的交谈不超过十句,刘平凡也有很多话想讲,关于过去,关于某人。
但现在不是时候。
“先生,您的全家桶。”一名身穿肯德基员工制服的年轻男子礼貌地上前。
“行了别装了,放这吧。”
刘平凡不爱吃全家桶,因为他根本不来肯德基,也厌倦所有油炸食品,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但是今天他得破例,因为这多少也算工作餐,而刘平凡是个节俭的人。鉴于韩奇是他在海国的领导和稷下的死党,刘平凡就勉强卖他一个面子。
叫韩奇的“店员”放下全家桶,转身坐到刘平凡背面的椅子上,两人背靠背。韩奇的刘海遮住了眉毛,眼睛乌黑发亮,长相颇为俊美。
他的声音揶揄而轻快:
“怎么聊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的日程也是很紧的。”
“既然日程紧,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得先处理公关问题啊。几百个工人看见了,虽然你当时开了‘鸣蛙’,把网断了,我得说你这点做得不错。但难免有漏网之鱼,红港那边,我们也是下了大力气才把事情压下来的。”
刘平凡自然地套上塑料手套,撕扯着鸡肉。
“这么说,确实是心谕?”
韩奇拨了下刘海,沉吟道:
“基本可以确定,但排除了船上人员。”
“这就奇怪了,他们是在海上出事的,难道是···”
“是的,上面考虑到这种可能,昨天就派了调查小组。”
刘平凡喝了一口可乐,问道:
“稷下的人?”
店员压了压帽子:
“接下来的事,以你的权限,最好不要问。还有啊,你那个李言阿姨挺厉害的,怎么说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注意点,可别让她看出来你有什么异常。”店员顿了顿,“顺便一提,她和你爸——好像在一起了。”
“哦,那很好。”
“你一点都不关心?”
“不是不关心,”刘平凡想到刚才刘波笨拙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刚才就看出来了。虽然有点惊讶,但是老刘终于有了归宿,妈妈···也会觉得开心吧。”
“想不到,你真的变了不少。岛上那会儿,你可是标准的叛逆少年,”韩奇微微一笑,“罗老师要是看到你现在父慈子孝的样子,肯定很欣慰。”
刘平凡双眼一亮:“你跟他···还有联系?”
韩奇瞪着眼睛说:
“怎么可能?你也知道,上面发了话,谁都得撇清关系。”
“呵”,刘平凡冷笑了一声,“你们不是自诩为‘侠客’吗?怎么,改弦更张,做了鹰犬了?”
韩奇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嘲讽,语气里不带一点波澜,甚至还有几分大彻大悟的味道:“侠客,鹰犬,还是土匪,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说到底,你,我,都只是这个世界的底层。搞一搞黄巾起义还行,可人家‘英雄豪杰’、‘上帝选民’什么的一出来,咱们就只能风流云散啦。”
“你从来就不是组织的一员,罗老师当初吸纳你确实是个错误。”刘平凡扔下鸡骨头,站起身。
“怎么,生气了?”
“对你?还犯不着。”
韩奇夺过一个鸡腿,忿道:“你有气,我还有气呢,你以为加入声浪是什么好事吗?”
刘平凡没理他,背上包。
“别那么着急,赶着去见谁啊?在秦市,你除了见我,还能见谁?”
刘平凡微微一愣。韩奇的话一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也触到了他隐秘的弱点。有时你的朋友就是这样,永远知道怎样让你最难受。对刘平凡来说,这座城市,就像鲸鱼的口腔,充满了腐烂的鱼虾,可能韩奇还算其中一条半死不活的。他说的对,刘平凡确实没谁可找,但也不想承认这个悲惨的事实。
刘平凡摘下塑料手套,扔进垃圾桶里:“别说得这么腐,我除了汇报工作什么时候见过你?”
“次数不能说明问题,这个世界上的人虽多,但见不到同类的你,不还是孤单的吗?”
刘平凡嗤笑一声:“腐完又开始酸了。我的生活很好,不用你操心。”说完,走出门。一只野猫从垃圾桶盖上跳下来,尾随着他,隐没在街上的雾气中。
店员微微一笑,略带怅惘地看着窗外的雾景,摇了摇头。
“年轻人啊···”
韩奇一口气儿还没叹完,忽见旁边走来一个凶恶的煞影。
“你,兼职的吧?怎么还坐上了,那边儿点着菜呢!”
“好嘞!”
——海国·日知录——
侠客岛:
海国·云之国总司的下属机构,负责海族人口登记、地方性突发事件处理、水文监测、海兽活动迹象监测等日常工作。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组织架构卷》
韩奇:侠客岛·行侠令,驻秦市管理专员。
——《云之国总司·侠客岛:人事干部目录》
鸣蛙:
海族成员手机密令功能之一,在出现突发状况时,可屏蔽一个区域内的网络信号,并自动删除该时段保存的照片、视频和语音记录。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科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