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魏宫,依山傍势,亭台楼阁,煞是辉煌。今日难得的暖阳,无风清寒。
时隔一年多,慕容镇和戚渔儿又来到这座皇宫。
虽是冬日,宣华宫西苑却是颇有精致。那一侧的墙角,几枝梅花凌寒开着。这冬梅素来在南地,在北地罕见,却不想也被慕容夫人移栽在此。
慕容瑾一袭淡青裘风,正站在墙角处赏梅。
柳青来报:“娘娘——,客人到了。”
回头果然看见轮骑上的三哥和渔儿穿过廊子走来,慕容瑾忙得迎了过去。
“三哥,嫂嫂——”
瑾儿回首那一刻,慕容镇仿若看到曾经的青城,清丽绝美,带了几分纯良娇气的模样。
慕容瑾与那渔儿携了手,互相打量一番,才发觉戚渔儿的身形有了变化。
“嫂嫂——,你?”
渔儿与慕容镇相视一笑,欣喜中一抹羞涩,慕容镇却是大方道:“瑾儿,三哥多谢你。你几次嘱咐太医为渔儿调养,竟是——,三哥三十大多的人终是又可做父亲。”
寻了临水的暖阁,戚渔儿已是五个月的身孕,慕容瑾嘱人安置了软榻。
“如此说来,瑾儿不该让嫂嫂这般舟车劳顿,三哥当日便应说明情况,瑾儿自责不已。”
“你不用担心,一路都稳妥着。本次回来,我和你三哥想在平城暂住一段日子,听闻睿儿过些日子也要返回,今年我们在这边团聚。”
“那太好了,不若我为兄嫂安排一处住处,也好让嫂嫂安心养胎备产。等春暖花开嫂嫂生下侄子再另议。”
于此,慕容镇和渔儿觉得妥当,原本在城中已经租下一家简单宅子,盛情难却,如此倒是省下了。
慕容瑾当下约定,自己隔段时间带着公主出宫去探视他们,也算散心。
连着几日,慕容瑾有客人来访,皇帝有朝务要忙,彼此并没有更多的时间的相会。
没想到,下一次帝妃相聚竟是在为阳平王接风的宴席上。
那一日恰是冬雪纷飞,整个平城,千里茫茫,皇宫上下银装素裹,一大早,平元殿的刘和仁特意来到宣华宫,传了陛下的圣意。
既然是刘公公来传,想必是那宴会定是极重要,故而慕容瑾着实动了番心思打扮。
广平大殿里,众人早就落座,拓跋熙一袭月白锦裘,不似战场而归的将军,倒仍旧是当初风雅的阳平王。
宫乐徐徐,冷袖殿舞,焚香缭绕,袅袅若生烟。两侧桌榻上众将臣互相寒暄,赏歌赏舞,谈笑风生。
须臾,宫乐停,人声止,“陛下驾到!慕容夫人驾到!”
众将臣出列行礼,帝妃一番客气免礼,众人落座。
慕容瑾此刻余光已经瞥到近处那一人,西征归来,丝毫未减他的风雅之姿。
拓跋熙却望向与皇帝立于一起的慕容瑾有一抹恍惚般的失神。她今日一袭紫绯色裙装,外罩了白狐裘风,秀发逶迤,妆容雅淡,愈发肌肤胜雪,清丽出尘。
他身边的将领,凑于跟前,似是低声提醒一句,于此拓跋熙才收回略有些失落的神情。
高座上的拓跋嗣神采奕奕,睥睨殿内,似乎没有注意他阳平王,然只一瞥早就收于眼底。身边的慕容瑾略低了头,不想直视。
须臾,便是皇帝嘉誉西征功臣阳平王和众将士,一些臣僚也轮番恭贺,功臣良将一番谦让自勉。
紧跟着,一列列宫娥轮着上了宫廷佳肴,又有宫娥随侍身侧斟酒添酒。殿内舞乐又起,舞姬载歌载舞,大家把酒言欢,欣赏歌舞,一时间君臣同欢,其乐融融。
酒酣之时,慕容瑾似有不胜酒力,便向拓跋嗣请辞,拓跋嗣侧头笑望着慕容瑾,见她一张绯面嫣然娇美,点了点头,嘱咐道:“瑾儿,小心点便是。”
眼见着慕容瑾提前离席,原本看似欢颜的拓跋熙,心中的失落渐渐显了出来,连饮数杯。
今时他的处境是愈发艰辛,成也越勤,败也越勤。故而当初,他是极不情愿去管越勤这档子事,但是皇帝不许,自己一心想做个闲散王爷不成,如今以进为退倒不失个好策略。
慕容瑾出了大殿,在暖阁休了会子,才裹了淡青披风,在柳青陪伴下往回走,经过御花园,见花木上覆着白雪,似一簇簇梨花,煞是好看。心里生了喜欢,忍不住原地徘徊赏起雪。
走了数步,忽见拐角处那粉淡殇颜的宫墙,几枝寒梅傲雪开放。这梅花都是栽在暖房,根植墙内,故而能在北地盛开。
“柳青——,快来看呢。”清盈的笑声传出。柳青看见娘娘这个模样,知道是她今日果真是有些醉了。
远处楼阁上,拓跋熙裹了一袭白毛领的墨色大氅,立在楼头,看见园内那抹淡青身影,白雪下,淡青披风下,一抹若隐若现的绯色,与那梅花相映成辉。
雪地上玉人清影,令他脑海沉醉,心中苦闷不能言。
终究,那抹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中。
良久,御园内,一男子裹了墨色大氅缓步踱来,看着雪地里的脚印,神情似有怅惘,仿若这里还残留着美人的芳香与笑音。
慕容瑾回到宣华宫堪堪睡至傍晚时分,出了殿,扶门而倚。
抬首看到赤红的晚霞映红了天际,映照着粉墙宫瓦上的白雪,为这原本清冷的宫殿染上了一层暖色。
秋华紧步而来,低声禀报着:“刚刚得了消息,阳平王回去的车马雪地里不幸堕崖,竟无人生还。”
慕容瑾硬硬攥住门框,才使自己不倒,然那养了好久的指甲因为用力,生生折了下来。
雪天路滑,酒后大意么?可是他自有属下为他驾车,怎么会就落入山崖。难不成这接风宴本就是——。慕容瑾不敢多想下去,只是心里却堵得疼。
记忆中溪边初见的翩然风雅公子,那个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秀拔王爷,她甚至晓得他仰慕自己的心,然这些她只能远离,能做的便是祈祷他平安。
他没有死在九死一生的西部战场上,他在一场雪天意外中去了。
慕容瑾感到一阵寒意,裹紧了狐裘依旧刺骨钻心之寒。
421年(泰常六年),阳平王拓跋熙征讨越勤有功,原本加官晋爵,却因为一场意外而亡。据传,皇帝拓跋嗣哀恸不已,甚为痛挽,其子承其奖励,长子袭其王位,以示陛下之宽慰。
早在420年,刘裕迫使东晋末代皇帝司马德文禅让,即皇帝位,建国号大宋,改元永初,是为宋武帝。刘裕即位之后,以司马氏前车之鉴,宋武帝削弱强藩,集权中央。
自拓跋嗣北伐柔然后,黄河大部皆为北魏所控,势力范围拓展至河南,与东晋接壤。然在刘裕北伐借道之时,北魏败给刘裕,黄河南岸的河南滑台落在刘裕之手。于此,魏宋两国之间关系一直紧张。
自刘宋建立后,北魏和刘宋成南北对立之势,开启了历史上华丽丽的南北朝,其后不断朝代更迭,以北魏朝代最为长久。
铁血的南北朝时代,人性绽放着妖冶的华彩,一个奢靡放纵的时代。最本真最原始的人性,谱就一曲爱恨情愁的乱世离歌。
转过年,拓跋嗣国事繁忙,常常忙至甚晚。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乍暖还冷时,陛下患了风寒,时而咳嗽,仍旧坚持上朝。慕容瑾为了他便时常留宿在平元殿伴驾左右。
朝堂事务素来繁杂,然今年来有关与南宋时有摩擦的消息时常传来。慕容瑾也在桌案上发现过一两封边地来函。
这日拓跋嗣又忙到甚晚,慕容瑾为他备了夜宵。皇帝吃着夜宵,望着慕容瑾似有走神,若有所思道:“朝堂上今日提及立太子的事,拓跋焘今年十四,丕小一岁,弥儿,也十二了,瑾儿,你觉得他们几个如何?”
慕容瑾怔了一下,原来是陛下想立太子。素来她不干涉前朝政务,对于太子自己更不能妄加评论。
“几位皇子素来恭谨肯学,陛下常常予以督责,自是对诸皇子比嫔妾熟知,瑾儿听陛下口中夸赞皇长子的时候居多。”
拓跋嗣点了头,笑道:“如今,瑾儿也不肯多言实话么?朝堂上可是已经有两派言论了。”
慕容瑾低头抿唇而笑,揶揄道:“怕是陛下已经心有打算,不过是在向臣子们征求意见罢了。”
拓跋嗣呵呵笑了,揽了她在怀,一丝叹息,“那你猜猜朕心里属意的人选。”
“陛下想必是认定那拓跋焘吧。”慕容瑾面上一抹狡黠,侧头笑问。
不过是因着拓跋嗣对拓跋焘常有表扬,又因着皇帝是皇长子,便猜测拓跋嗣早有心立皇长子。因为拓跋嗣没有皇后,也不存在嫡庶之分,更兼在鲜卑贵族中,这种嫡庶差别在儿子身上没有汉人那般严苛。立长不立幼,这样下来,朝臣自不会有太多意见。
“你果真对朕几分了解。”
“那是自然,嫔妾伴君侧可不是没有收获的。”慕容瑾似有得意。
拓跋嗣看她的模样,忽然又问道:“瑾儿,你当真对朕曾经的想法没有考虑么?”
慕容瑾知道他是指让自己做这个中宫之位。然慕容瑾却以为如果能与陛下相伴在侧,是不是中宫又有什么不同,何况自己对那中宫权力并不热衷,故而今番这六宫职权也只一半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