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星落,夜幕如回船的一张鱼网,满载星辰而归,晨光熹微破海而出,自东方的几朵云层后放射出光芒万丈。
头上的纱帐铺了一地雪白,像一顶白色天幕,隔开一方空间,帐顶用白丝线绣了四匹麒麟兽。
我懒懒散散伸了个腰,睁开眼睛来,哈欠打到一半,嘴巴张得老大,被眼前一张无数放大的俊脸吓了一大跳,人吓人真的吓死人。
虽然这张床榻比寻常的大很多,但是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男子躺在身边,得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做到面不改色、视死如归。
苏洵依在我右侧的金丝枕头,脸上带笑地看着我,背后香炉里龙延香细烟袅袅娜娜,这里是大明宫的金华殿,苏洵的寝殿。
脑子一阵眩晕,差点再次进入昏睡状态。
幸好他只是靠在我身侧,而不是盖着一张被子睡在我身边,身上衣服完好无损,一件不多一件不少穿戴完整。
率先开口的是他:“昨晚你做的好事,这么快就忘了?”
我觉得他还不如不开口,这一说出来,那些记忆碎片倒放似的回到我脑中,像潮水纷至沓来。
“难受,好热。”
“今日你逃不出本姑娘地手掌心了。”
最后的画面,是我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场景,然后他抱着我,说了句什么话,我那时全身难受,听不大清楚。
记忆到这里就完全断了,不知后续是惨烈还是悲烈,简直不堪回首,奈何记忆过于犹新,强迫自己也无法忘怀。
所以,我这是,把苏洵睡了?我一下子弹坐起来,看了下身穿衣着,早已不是昨日那套浅蓝色对襟裙,我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把人给睡了?
想到这里,脑袋一阵疼痛,我泫然欲泣,心中几多悲凉,几多惆怅,几多绝望。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我脑瓜有些疼,皇上您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我无力地倒下,用被子将自己的头闷住。
“你这个行为,明显是受尽委屈的样子。”
苏洵双手环胸,虽然我看不到他,但隔着被子已经感觉到他好整以暇的视线,看我笑话来着。
“难道不是吗?”
眼角有些酸涩,我用手捂住眼睛,裹紧了被子,空气堵得慌。
高烛燃尽,剩下一条黑色油芯,烛台上烛泪微垂,凝固在半空。
苏洵微微一怔,很是无奈:“看来你果真记不得了。”
他揉揉太阳穴,也很是头疼,不想回忆往事,“昨晚,你吐了一地。”
被判了死刑时又突然被大赦,我心情激动万分,掀开被子看向他:“当真,应该没有唐突到您吧,那我身上这衣服……”
苏洵觉得我以看君子如看小人的心态打量他,心中很不爽,语气也很不善。
“宫娥帮你换上的,怎么,你把朕当什么了,朕对不省人事的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唐突是肯定唐突了,你还想赔偿吗?”
苏洵自小饱读圣贤书,品质人格素养十分崇高,真想给他颁个正人君子奖,我点点头:“对,趁人之危简直不是人。”
本能忽略他后面的问题,若是要赔偿,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然对苏洵实施色诱不是我本意,但也真真是我本人,想到昨晚那副模样,幸好后头更精彩的已经记忆全无,楚家一世英名,算是全折在我手上,这下得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你得有多……”想了想,苏洵用了“心大”这个词,“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吃,酒里被掺了合欢散还全然不知,那也不是一般的果酒,入口虽然清淡甘甜,后劲却很大,喝到见底,若不是昨晚全吐了出来,以你一杯倒的酒量,睡到今晚也不会醒来。”
此话我莫名生出一种苏洵与我很熟悉的感觉来。
谁能想到在皇宫大内,居然有人青天白日地下药,还是在皇上的酒里下药,况且这药也不是一闻就能闻得出来。
“还好是我喝了那些酒,如果是皇上,后果不堪设想。”
我真真切切地道,内心悔得想抽自己两耳刮子。
“那朕还得感谢你出手相救了”。苏洵微微挑眉,妖冶的眼眸闪了闪。
“这是份内之事,应该的应该的。”暗下决心下次可不能再随便乱吃这里的东西。
这药我约摸猜出个七八十,之前逛青楼时,有听说过这种药,症状与我昨日差不多,服此药者瘫软无力,掺一点在酒水或者食物中,能够在闺房之乐上面助兴,提高双修的体验,所以很流行。
左右对身体也没有什么伤害,只是需得找到解脱,不然很受折磨,官府对此药的贩卖与使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次大约是熟人作案,生人送来的东西需经过多层严格试毒,有毒的东西基本端不到这来,熟人作案的话就简单得多。
只是想不到我居然有朝一日也会在这种药上面栽跟头,到底是谁如此缺德。
“此人你也认识。”
苏洵一边卖关子,一边走到花梨木案边,拿起一本册子打开。
盆里的兰花开得很明艳,雪白的花瓣不染一尘,翠绿欲滴的叶脉,那是他母妃生前最喜欢的花,蓝与兰谐音,睹物思人,苏洵将它视若珍宝。
“我认识?认识也不能包庇,为了皇上的安全考量,这次我是帮你挡了,万一还有下次呢。今日敢在酒里下药,明日说不定就能投毒。”我抱着被子朝他桌边的方向挪了挪,无比秉公执法地道。
“你跟她挺要好来着,前些天不是还一起出宫吗?”
苏洵看着册上的字,声音极为好听。
苏-太-平。
真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
被窝里的手狠狠抓住被子,等她来了,一定要弄死她。
到了这里,我终于想起太平一直想推一把,助我和苏洵修成正果,真是乱点鸳鸯谱,上次她推了一把,差点毁了苏洵清誉,这次推了一把,差点毁了我的清誉。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睡觉的样子,颇为可爱,打呼噜磨牙,像山羊打盹。”苏洵视线从册子上抽离,认真看着我,语气诚恳。
“是吗,您觉得可爱,那就可爱吧。”
我觉得得把这两兄妹一起弄死。
“起来用膳后将你昨晚的杰作收拾吧,还有这床被子也得洗干净,朕不习惯床上有他人的味道。”
苏洵合上册子,拿在手中往外面走去。
二重门外敞开的落地扉窗,阳光穿过佛桑树叶打进来,地上的影子随清风抚过,时而拂动,苏洵颀长的影子投在薄毯上,渐行渐远。
我起来将一地纱帐挂在金帐勾上,开始整理床被,还真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子,有本事一辈子不跟那些大老婆小老婆们睡一起,最好是一辈子独守空房。
不过昨晚他是怎么忍住没将我丢出去的?
走到玄关处,他停下脚步,淡淡的声音连同和煦晨光洒过来,温润如玉,细腻如雨,“不许跟其他人喝酒,特别是异性。”
我掖被子的手一顿,又有一点记忆碎片如灵光涌入脑海,是他将我抵在门叶上,温柔地唤我:“黎儿。”
我摇摇头打散这个记忆,继续手头的工作,大约是昨晚迷蒙不清醒,产生幻觉也不无可能。
先前就有一个单身中年,四十出头还娶不到媳妇,心心念念最终成为执念,梦与现实傻傻分不清楚,以为一直有个媳妇在等着被他娶回家。
门外的日光被挡去大半,隐约有人影而至,苏洵应该是落什么东西去而复返,我将枕套扒拉下来,转身看去正对上梅凝香的眼睛。
正值六月夏初,她却做出一派伤春悲秋的姿容,想来是有什么忧心事急需找苏洵排解。
“皇上后脚刚走,你现在追出去,兴许还赶得上。”我抬手一指,面色不佳地给她指了宫门那条路,细鹅卵石边的蔷薇花丛,紫浪层叠。
“我不是来找皇上的。”
梅凝香从日光中抽身而来,走到我面前,愁容满面。
我狐疑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是我怕她,是怕她像上次那样拉着我又撞一回头。
“听说,你昨晚侍寝了。”她犹豫了很久,终究说出那句不想说的话。
声音细微,像是久病一场后虚弱无力,两眼空洞无神。
我一愣,这是在哪听说的?还好此时没有喝水,不然肯定失态。
她见我迟迟不答话,以为是默认了。像丢了魂魄一般,顺着胡桃木椅子顿下,眼泪如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瞬间决堤。
“你不是不在乎他么,不然也不会帮他找了那么多女子,看着那些女子和他在一起依旧无动于衷,可是,为什么还要与他一处?不肯把他让给我,是想要报复我上次陷害你之事么?或者,你也喜欢那个位置。”
梅凝香哀哀切切,失魂落魄,不断用绢丝擦拭眼泪,眼睛又肿又红,看起来有点凄凉。
门外飘进来几片佛桑花瓣,轻盈如鹅毛小雪,风摇花树,发出沙沙细响。
她说的报复,毫无根据,即使上次她陷害我一回,顶多看她过得不逍遥,心里偷偷乐一把,再不过为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也没到出手报复的地步,更不会为了报复一个人,把自己搭进去。
那个位置,我一开始也不想坐上去,实在刺屁股。
给苏洵出的选妃的主意,确实让我十分后悔不已,每日总要浪费我许多时间看苏洵和她们消磨时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是木已成舟,总不好叫她们卷铺盖走人。
程妈妈觉得我这种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经常对我说,君王之爱,雨露均沾,福泽延绵,对于苏洵,最好是恪守本心,尊之敬之,敬而远之,不要将整颗心掏出去,我想她是暗示皇室中人比较薄情,毫无保留付出会让自己受伤。
但感情之事谁说得准,爱上一个人可难可易,但爱上一个帝王,日子肯定过得很不容易。
一个帝王,若老婆娶少了,底下的臣子们还不服气,其实他想专心,奈何臣子们却希望他花心。
爱上不该爱的人,比杀了不该杀的人还可怕,后者是别人痛苦一瞬间,前者是自己痛苦一辈子。
倒不是说苏洵不该被爱,只是不能被爱得彻底。
有句话叫爱之深,责之切,爱一个人爱到死去活来,便忍不住处处管着他、有时还要骂上几句,在寻常人家会被视为打情骂俏,在苏洵面前就是大逆不道。
梅凝香现在挺痛苦,也想拉我一起痛苦。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果决地看着我:“就算你侍寝了又如何,皇上不过一时被迷了心智,等他清醒,一样不会喜欢上你,你只知他高高在上,淡漠冷情,却不知他温柔谴惓,耐心细致的一幕,皇上还是太子时,我便认识他,陪了他整整八个春秋,这份情义,哪是一个月两个月可以同日而语的。八年前,你连皇上都没听过吧,在那段难熬的时日,他只同我说话,无论什么事都同我说,你知道这宫里为何种了那么多梅树么?”
我也曾见过苏洵温存的一面,那是梅凝香受伤时,他护着独一无二的宝物似的将她抱在怀里,眼神是温软细腻的,昨晚,他似乎也透露出类似的神情,但不可否认,那是属于梅凝香独有的。
走到梨花桌前的脚步一顿,我心里一沉,百感交集。
梅凝香浅浅一笑,得意地看着我,自问自答:“每年腊月寒冬,他都会牵着我一同去赏梅。”
我坐到上座,盘起腿倒了杯凉茶,就算心中五味杂陈,依旧不缓不慢道:“既然这么胸有成竹,还来找我做什么,锻炼身体吗,虽然我不是风月老手,但也懂得,情爱这种东西,双方很讲究坦诚,爱一个人,便是爱她从表面到骨子里,缺点也能成为优点,你这么极力展现温婉善良的一面,是怕真实的自己被发现了,然后就失宠了吧。皇上喜不喜欢我,那都是真实的我,哪像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算你和皇上情投意合,也不能一辈子霸占着他,别忘了,他可是皇上。”
梅凝香期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她忘了那个人是个皇帝,迟早是要面对苏洵与其他女子同榻而眠的局面,况且她至今一无所出,这种局面更加避无可避。
“你·······”她红着半张脸,恼羞成怒。
我肚量一直很小,上次梅凝香当众陷害我之事,想起来仍是咬牙切齿,她其实是活该如此。
最近天气有点热,看她真是越来越不顺眼,看苏洵的小老婆们也不顺眼,横看竖看还是青楼女子比较顺眼。
梅凝香走后,我搁下冷茶,吃了趟饭,一路杀去宁枫宫,太平已经畏罪潜逃在外。
宫娥告诉我,太平昨晚突然想去静云寺祈福,夜色正浓时就收拾东西走了,几日后祈福有成再回来。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迟早是要回来的,只要回来了,不愁对付不了她。
皇宫大内,什么东西都要比外头强一些,比如厨子做的菜式就比宫外的好吃,太医署的药比药铺的苦,就连谣言传播速度,也比宫外迅速。
我昨晚在金华殿留宿之事,一个早上之间传遍整座皇宫,不知情人士以为我终于咸鱼大翻身,博得苏洵的好感,推迟了一个多月的洞房花烛,终于画上句号。
不能理解她们的好奇心为何如此强盛,已经在猜测第一位皇嗣是皇子还是公主,作为谣言当事人之一,我默默从那些以讹传讹之人的背后走过,若是将满腔热血投放在保家卫国上,大元不愁后继无人。
谣言一传再传,持续发酵着,我找受害者之一的苏洵商量对策,他只是斜斜看了我一眼,淡淡抿了杯中茶水,对此时却毫不在意,大家也觉得合情合理,可能就我自己觉得不正常。
几日后的黄昏时,我与苏洵大吵一架,准确来说是他把我大骂了一遍。
白天里杜如复丞相登门找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脸都蹬上天了,此次却很有诚意。
杜如复的意思是,家中小女儿已到了婚配年龄,才貌出众,多才多艺,可以考虑举荐给苏洵,并且送上许多好东西去了未央宫。
日落黄昏时,乌云有些厚沉,外面挂起了大风,吹得窗叶咯咯作响。
花梨木案上,点了盏青羽灯,苏洵在案上批阅奏折,烛火映照他的脸,一半笼在黄晕中,一半落在暗色里。
我将此事拿上桌子说给苏洵,问他有何打算,他却气上心来,手里的紫豪笔被吧嗒一声折断:“你如此热心打点,是想日后可以脱身得自在?做朕的皇后让你觉得很没有面子么?你一向没心没肺,做事情只想迁就自己,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
这场肝火,动得不明不白,我左右不过一个传达的,干我什么事。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苏洵究竟是何种想法,越来越不理解他最近为何老动怒,之前明明喜怒不形于色。
我被他指着鼻子一顿好骂,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反应过来时,被他连人带着断笔,直接把我轰出了金华殿。
夜空中没有星月,除了几盏照明的宫灯,天幕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近在咫尺,夜深得发紫,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
滚滚乌云在大风中如巨浪翻腾不息,明天或者今晚也许会有大雨滂沱。
大撼湖边围了一片迎客松,枝头像一把绿伞伸向湖心处,我找了棵粗壮又结实的爬了上去,右手作枕倚靠在树干上,做出闲逸安然的姿态,是时候捋捋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