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六,平治道涂,余事勿取。
刚刚下了一场秋雨,上京开始有几分寒意。往邙山山麓的官道上尚有泥泞,来来往往都是车辙的痕迹。
苏祁低头走着,潮湿的空气一点点爬上眉梢。徘徊了很久的乌云好像阴魂不散,虽然有携带雨具,但是下雨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太令人烦躁的事情。
“有雨水的气息。”清早的时候,藏书阁里,苏祁透过窗格,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色天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每年的这时候总是容易变天,晌午的时候说不定会有雷雨。”萧九淡淡地抬起眼睛看了一下窗外,顺手丢出一溜的铜钱,铜钱叮叮当当落在八角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原地旋转。等到它门显现出要停下的样子,九娘突然伸出右手,啪地一声将铜钱都扣在桌子上。
苏祁有心看一眼她抛出来什么结果,但是萧九只是用一只手把铜线都拢回袖口,似乎并不想看。苏祁无聊的收回了目光:“我从石家庄回来的时候,倒是可以顺路去那次遇刺的路口去看一眼。”
萧九点点头;“如果那些白石不曾被破坏,那就劳烦你记一下图。”
苏祁答应了。萧九知道他自有办法找到高低石丛的脉络,也就不在追问。但是他却没有料到事情比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石家庄不是地名,石家庄最初当家的叫石圭,是蜀中问心门的外门弟子,自觉练武无趣,来上京西北的采石山上做一些卖力气的生意,教几个徒弟,是为石家庄。而今传到第五代,石家庄已然规模不小,在中原各地都有分号。
苏祁刚一转过山路,石家庄大门就在眼前,两边是用碎石和灰土垒的墙,墙上是熄灭的火把,并无一个人看守,但是不远处就能听见喧闹的声音。顺着土路走上去,载过一个转角,这才看到一个步履匆匆的后生。
他忙拦住那人,只说来谈生意。
那学徒停下抹了一把汗,笑道:“那您来的不巧,今天是炸山的日子,整个山庄都不得空。”
苏祁看了看开始聚集的乌云,觉得大约是没法赶着下雨之前回到隐贤山庄了,便问:“那我若急着有事呢?”
学徒露出为难的神色。
“您要是着急呢,就先找个地方呆一会,等着炸山完了再说,不巧庄主跟庄主的大弟子不在在庄子上,今天在这的是张二爷,我这就去通秉一声。”
“好。”
学徒转身走来两步,想起了什么事,忙回头告诉苏祁:“您沿着大路走过去,有个茶厅,千万不要走小路,当心炸山的飞石头无眼。”
“哎,这样我还不如很你一道去。”
他想了想。“也好,那您就跟着我。”
靠着山底下的石场今日人多,十七八个学徒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拴好上下连接的许多绳子,一个绳子挂一个竹筒,里面装上火药和引线,塞到石头缝里面。
天色开始暗淡,山上云雾多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山雨,如果淋湿了引线,那今日就就白忙活一场了。为首的人穿着白色长衫,并不亲自上前,只教着庄子上下匆匆忙忙安排。
“今日天气还,何必这么着急。”苏祁绕山庄走了一圈,天幕还是密不透风的样子,不何时落下水滴。他转了一会,在就近的棚子坐下了,看着不远处的忙乱,心里暗自想着。
“入秋晴天还多,但是今天的确是等不及了。”一个清澈但温和的声音从他右手边传来,正式穿着白衣的那人。先前只看到背影,而今走进一看,那人竟然年纪很轻,容貌妍丽,然气势沉稳勇毅。或许因头发仅仅束起的缘故,看起来不及弱冠之年。他一身暗银花的广袖白衣,青蓝的交领和络子,比月白色略深沉,绣着云纹,领子前面带着的不是玉坠,而是一枚莲花天珠。
这大概就是二爷了。
二爷用袖子轻拂扣着的茶盏,大约是擦去灰尘,然后把小巧的茶碗翻过来。苏祁这才发觉桌子上摆的茶水竟然氤氲散发着热气。琉璃茶盏里泡着上江的红茶,数十瓣的深红花一朵沉静地漂浮在茶汤当中。苏祁曾见过这种茶花,出产在上江、息云的高山上。
苏祁以为学徒说的张二爷,大概是庄主的得意弟子,或者看上去就是做生意的,却不想是如此人物。
“这位可是张二爷?在下苏祁,从隐贤山庄来。”
来人愣了一下,面上似有些挂不住:“不敢当,在下张弘雅。家中排行第二,族中排行第七,客人直呼名字便好。”
说着张弘雅倒上两杯茶,红色的花在琉璃壶中上下微微浮动。
“原来是张七郎,久仰。”苏祁接过茶盏,茶汤温润而清澈,鼻翼扇动,隐隐有雪莲特有的清香。他轻轻啜饮了一口,却是山茶的味道。
“雪莲也会染成红色吗?”
苏祁虽然不挑入口的东西,但是却懂得好坏。上江的冷山红茶已经难得,闻着仿佛又有雪莲的味道,不知什么人会奢侈地用雪莲花泡茶。
张弘雅先是疑惑不解,他看着苏祁想了有一会,突然莞尔一笑,摘下了腰间的香囊。香囊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一股细微的香气轻轻袭来,苏祁感觉灵敏,分辨出是混杂着雪莲、麝香和红檀。味道清冷,却是安神的暖香。
“泡的是上江特有的涂兰花,当地人常常做成茶水,据说越是赤红的,越有暖心的功效。”
苏祁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温度刚好,馨香和悠长的红茶味道慢慢流淌。
“的确是不曾喝过的好茶。”
“是吗?”张弘雅轻声问了一句,端起茶杯,像苏祁点点头。“是在下招待不周了,我也不懂得品茶。”
“我虽然不讲究这些,不过张七郎随时带着好茶待客,定然是雅致的人”
张弘雅笑了:“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喝一些汤药,久而久之就坏了味觉,只买一些别人夸奖过的吃喝待客。至于我,再好的茶也当成白水一般喝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祁端着茶杯,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我年少的时候,在青州也度过不少清苦的时节,后来结识了王道长,我倒是常去蹭吃蹭喝。”
青州的王道长,那必定是栖霞真人王均一。
“和栖霞真人交往的,必定是世外高人,无怪隐贤山庄会请苏公子做客。”
隐贤山庄,一半还是因为萧九,但是若说萧九是他故人,也不太确切,毕竟还是有她那神秘一算在。
“世外闲人还差不多。”苏祁摇头。张弘雅笑他不忘自谦,一来二去,聊得投机。
张弘雅祖籍河间,出生在盛京,父母长兄俱在京城。他自有体弱多病,名医皆说他怕是活不过十岁,他父母偶然得知在息云高原之上修行可以祛病消灾,便托人将他送到息云天居,还请了莲花天珠,一住便是十年,直到十六七岁才离开。
天居常年日照,有万顷蓝天,冰雪不消。天居不与现世门派相同,人士皆是勤学苦修,居住虽然无华丽之色,但是起居饮食皆纯净无染外物。这息云香就是天居里人人常佩的,可以安神醒脑。
“初看仿佛是砗磲一类,但是大不相同。虽然是出自雪原之上的,但是却有沧海的气息,真是神奇。”苏祁小心地将天珠放在手心,天珠乌黑的底色透露出朱砂的润泽,淡淡泛着金色的三瓣雪莲简朴却精妙。他看了一会,天珠气息神秘,他不好多把玩,随即还了回去。
“我倒是不懂玉石宝物,也不懂茶道古玩之类。那时每日除了读书,便是静修。”张弘雅靠在椅子上,语调放松。“回来之后总觉得自己见识鄙陋,在河阳一带游学,这次处理一些家里合伙的生意,还是第一次来上京。”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是沉静而安逸的,既没有故作谦虚,也没有看低自己的感觉,谈话间倒是让客气惯了的苏祁有点解脱的感觉。但是狐狸到底是狐狸,他讲起青州往事,依然是滴水不漏的。
讲话是滴水不漏的,这棚子的房顶自然也是。但是忽然,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在他的耳畔响起来了,他这才惊觉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时辰,而张弘雅之前说过,今天炸山是急事。
看到苏祁神色变化,张弘雅问道:“是不曾带着雨具吗,如果外出,那无妨在这里拿便是。”
“不是这个,只是看石家庄今天一直忙乱,怕耽搁了你们的事情。”
张弘雅摇摇头:“今日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不知苏公子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苏祁一笑:“换一个人这样问我,我会贬损一句,您真沉得住气。”他便讲了陇南石料的事情,说事关重大。
张弘雅答道,前些天的确有人低价买了许多,说是运到盛京,但是中途家中有事,需要快些赶回。其余便不知道了。留了一个名字,大约是假的。
不时有人端来了热茶,苏祁想伸手去拿,被张弘雅拦下。他一边倒茶一边说:“世上沉得住气的人大部分分为两种,一种是性子太缓,一种是有心中有大事。”
“但是后一种,如果不是成竹在胸,也总是会露出马脚的。”苏祁接道。
张弘雅“嗯”了一声。
“说来想辨别也不是困难,如一个人想杀他的仇人,只要有一个看起来唾手可得的机会,那他便比谁都着急。”
“是这样。”苏祁点点头,突然灵光一现,这些刺客在知道隐贤山庄插手之后,急忙搬走了白石,倒是比谁都着急。因此,无需苦苦追寻,只要做好准备,一定会有人自报家门。这时候只需要有一个会等待的人,哪怕是看上去这样,比如萧九。
二人一直聊到雨停,这才惜别。
沿着山庄一条路走到官道上,就是他探查过多次的地方。
苏祁轻轻踩着山上的石头和树根走过去,原来布下白石阵法的地方现在已经是大小不一的水坑,浑浊的颜色昭示着这里曾经被人践踏和翻动。他捡起一块看起来像是石头的东西,结果却是一块白色的碱土。虽然早料到,十有八九,这里是不会有什么痕迹留下,但是确认了这件事之后,苏祁还是有些失望。
他原本还抱有一点希望,希望萧九真的有传闻的那么神仙,能透过布阵的手法知道布阵的到底是什么人。如今痕迹都被破坏了,那这条路便彻底不通。
一边想着,雨水三三两两地落下,苏祁拽过一把树叶擦了擦手,虽然树叶并不干净,但是聊胜于无。就在他刚撒开手的一瞬间,心底徒然生出一种令人毛发竖起的不祥。刹那间,他咬牙遏制了身体的战栗,本能地纵身一跃,跳到了十丈开外。
就在同一刻,阴阳相激。夺目的金光豁然出现在天地之间,远看着,像是灼热的铁水倾泻下来。待到苏祁能睁开眼的时候,不远的树已经一分为二,正从漆黑的缝隙间渗透出丝丝火光和烟气。
天公咆哮,同声相应。
他想着快些离开,然而刚走了不出五步,一声物件落地的声音传来,似乎激起一朵泥浆。声音夹杂在雨声中,不太分明,但是苏祁听得真切。
苏祁弯着腰,小心地往走到树下,灼热的缝隙里,掉出来一只拳头大的铁鸟,落在水坑里,烧红的颜色慢慢退去,发出“嗤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