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弘眸光稍黯,道:“父亲曾收养过一个义女,此楼便是为她而建。”
辰奂沉默了一会,又问:“她如今在何处?”
辰弘转眸看着西墙外的天空,声音如风道:“几年前,她的家人接走了她。”言毕,微微出神。
身旁的安静让他猛一回神,回头,辰奂正一脸探究地看着他,他有些不自然地一笑,道:“我只是在忧心父亲的病。”
其实,需要忧心的又何止是父亲的病?自从两年前父亲从平楚回来后,因身体抱恙一直闭门谢客,而他甫一接手整个洲南的一切兵务政务,难免顾此失彼,朝中以及一直觊觎洲南地广民富的其余三个镇守王早已蠢蠢欲动,只是碍于父亲还在世而未敢轻举妄动而已。一旦父亲有任何不测,洲南必是风雨飘摇。
这两年中,父母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娶妻成家之事,只因为战事和他的推脱而一拖再拖,如今,父亲一旦去世,还未成家便继承镇守王之位的自己必定成为朝中政敌及其他三个镇守王的攻击对象,当今皇上本来就对他洲南景氏心存忌惮,此番,只怕积蓄已久的狂风巨浪会一起扑向新任镇守王根基未稳的他。他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可他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保住洲南这块景氏祖辈世代累积沿袭的基业。
不知当年父亲新即位时,是否如他此刻一般?
肯定不是的,父亲就像一座山,一座在任何狂风暴雨中都岿然不动的山。
可如今,这座庇护着所有景氏族人,庇护着整个洲南百姓的擎天巨柱倾塌在即,而他,能接替父亲继续撑起这一片天吗?
他心里真的没底。
“父亲因何而病?”静默中,辰奂突然问。
辰弘怔了怔,低眸道:“两年多前,平楚和百州曾爆发过一次战争,你可知道?”
辰奂点头道:“略有耳闻。”
“父亲就是在那场战争中受伤致病,经久不愈。而你也是那时失踪的。”辰弘偏过脸看着亭下的粼粼波光,声音淡淡而略带伤感道。他不是故意骗他,他只不过希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能活得轻松一些,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辰奂垂下眸子不语,少顷,又抬头道:“我们去看看父亲吧。”
之后的几天内,辰南天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辰弘和辰奂常陪伴榻前,父子三人都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
在闲谈中,辰奂从父亲口中确认了救了自己的那两位前辈的真实身份,当他提及飞星传恨枪法与悲生掌法时,父亲难得一见的激动了起来。
据辰南天所说,百年以前,在百州开国之际,东海龙氏手下曾有一员猛将,姓金名银汉,在当时三国争雄的战争中,曾以一套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法勇冠三军,所向披靡,为龙氏一族建立了不世功勋,一度成为三国中妇孺皆知的一代名将,其声望比起当时同为战将的韩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听祖辈们说,一代骁将金银汉,却是一位情种,在百州建国之后,他不留恋功名利禄,挂冠归田,娶了自幼青梅竹马并一直在家乡等候着他的女子,从此归隐江湖,不知所踪,只留下那样一段叱咤风云的神奇传说被世人一直耳语至今。
若真如辰奂所言,那位五十几岁自称金姓的前辈会全套的飞星传恨枪法的话,那他必是金银汉的后人无疑。
而提起悲生掌法,辰南天记得在他十二三岁的光景,百州曾出现过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学高手,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知他外号“玉面魔君”,曾以一套悲生掌法在三国中兴风作浪,做下血案无数起,被他灭门的江湖宗派更是数不胜数。当时,三国朝廷都颁下了海捕文书捉拿此人,却只因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一直未得。
过了几年后,忽而听说玉面魔君约了以剑术见长的崤山剑宗宗主刘砺在京北的弄山之巅决战,朝廷便派人暗中前往,意欲将这做下无数血案的凶手捉拿归案。不意到了约定之日,弄山之巅却只见前来赴约的刘砺一人,玉面魔君自此便似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说到此处,辰南天心中暗暗奇怪,金银汉的后人怎会与玉面魔君一起藏身于平楚怒江之侧的溶洞内呢?
辰奂的一番话让人茅塞顿开。
原来,四十二年前,玉面魔君沙无垠在一次经过京北以西偏远山脉时,偶遇金银汉第七代传人金江之妹金泉,两人一见钟情。金泉因怕其兄得知沙无垠的真实身份而阻挠两人在一起,便偷偷随沙无垠一起离开了自己的家人和故乡。
沙无垠娶了金泉之后,狂性不改,继续纵横江湖,于血雨腥风中险躁度日,后金泉怀孕,苦劝沙无垠收心忍性,沙无垠不听,金泉负气离开。
金泉走后,沙无垠心中甚是不安,到处找她,后在百州西岭终于找到了金泉,是时,金泉已为他生下一女。
沙无垠十分高兴,金泉趁机抱着女儿要求沙无垠放下杀心,带她和女儿一起去隐居,过安稳的日子,沙无垠犹豫不决。
不料就在他找到妻女的当天夜里,自诩名门正宗的崤山剑宗百余名弟子在门中长老的带领下追踪而至,誓要杀了沙无垠为武林除害。
沙无垠的悲生掌法何其了得,百余名崤山剑宗剑术高超的嫡传弟子竟都奈何他不得,混战中,有人捉了金泉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逼沙无垠自戕。
金泉不忍见沙无垠为人所逼,便趁相挟之人疏忽之机,自刎而死。沙无垠抢了女儿和妻子的尸体逃出生天。
虽有稚女待哺,但杀妻之恨却委实难消,数月后,沙无垠将女儿托付一农户抚养,自己约了崤山剑宗宗主刘砺决战弄山之巅,意欲为妻子报仇。
不意就在决战前三天,金泉之兄金江突然找到了沙无垠,要他将自己的妹妹交出来。金泉已死,沙无垠如何交的出,加之内心悲恨交加,言辞激烈,两人便打了起来。
这一战,历时一个月又十三天,从百州西岭一直打到平楚怒江之侧的凤凰山上,两人才终于筋疲力尽,却犹不甘心,耍不起招式的两人便坐在崖边拼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只看谁先不支倒地。
却不知,紧要关头突然来了一人,见两人正在生死之际,乘火打劫地劈了两人一掌,两人当即功力尽散五内俱伤,翻落悬崖掉进怒江之中。
幸而这两人都曾是一代武学高手,意志不比常人,逢此巨难皆都未死,而是爬进了悬崖下的一方溶洞之内,只是两人功力尽失,奇经八脉又都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已不能再练武功,也无法从两侧峭壁,底下激流的溶洞内脱身,故而,两人在里面一呆便是近四十年,若非辰奂掉入江中正好被这两人捞起,世间,只怕永远也无人知晓这桩谜案了。
在溶洞内两年多的日子里,这两人分别将自己的绝技,飞星传恨枪法和悲生掌法教给了辰奂,拜托辰奂出去之后帮他们寻找和照拂当年被沙无垠寄养的女儿及其家人,并以玉佩为证。
在辰奂应承之后,两人自觉在世上再无牵挂了,便双双碰壁而死。
听完辰奂的讲述,辰南天低眸看着辰奂手中那块玉质温润的半圆形玉佩,上面细细地刻着两个字伤寿。
辰南天轻轻咳嗽两声,气息稍促道:“情深伤寿,果真不假。”
或许是辰奂的死而复生,让两年多来一直缠绵病榻,日渐孱弱的辰南天精神大振回光返照,这种回光返照也加剧了他生命之烛的燃烧,就在辰奂回来后的第七日,辰莹回来的当天下午,他再次吐血昏迷。
刑玉蓉及辰弘兄妹三人都守在他的床边,一步不敢稍离,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行了,再睁眼,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辰莹是骑马回来的,两年多的岁月催放了她无与伦比的容颜之葩,同时,也在她的眼底刻上了一丝稍显阴冷的坚忍。
她劲装未换,眼眶红肿地伏在刑玉蓉的膝上。她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一安静下来,连日奔波的疲累一起蜂拥而来,令她昏昏欲睡。
刑玉蓉坐在床沿,憔悴不堪的面上有着一丝麻木的僵硬,定定地看着昏迷中的辰南天。
辰弘伏在床头,紧盯着辰南天微微起伏的胸口,心中充满了对那丝起伏突然停止的担忧。
辰奂似受不了此刻屋内沉静压抑的气氛,独自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天空,碧蓝的空中铺着鱼鳞般的云层。
半个时辰后,辰南天突然微启双唇,薄薄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刑玉蓉和辰弘齐齐探过头去,却谁也不语,辰莹也醒了过来,回身看到辰南天时,眼中的泪又开始不断重复积聚与滴落的过程。
辰南天看着辰弘,突然道:“其实我不放心啊……”
辰弘鼻翼翕动两下,握着他的手,强忍着眼中泪光,道:“父亲,我会尽力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尽全力的。”
辰南天有些艰难地微微点头,抬眸看向窗边的辰奂,唤道:“奂儿。”
辰奂几步走到床侧,低头看着辰南天,眸中沉静,沉静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悲伤。
辰南天放开辰弘的手,对他招招手。
辰奂只得在床沿坐了下来,将手放到父亲骨瘦如柴的手中,看着他不语。
辰南天将辰弘的手与他的覆在一起,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道:“奂儿,不管你忘了多少,记得几分,也不管你今生能否再忆起。你记住,身边的,终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家人。所以,不要远远站着,走过来,伸出手,帮帮你的兄长。”
辰奂眼中突然泛起了泪,他看着辰南天,语气沉稳道:“放心,父亲。”
辰南天果真放心地舒了口气,又转头去看辰莹。
辰莹拭了下眼泪,哽咽道:“父亲,不要这么早离开,我们需要您在。”
辰南天道:“莹儿,事有不可为,凡事不要强求,为父最不放心你的,便是这一点。”辰莹垂首,掩泪不语。
辰南天最后看向刑玉蓉时,眼中倒是泛起一层泪光,声息虚弱道:“夫人,我顾不得你了,我辰南天失信于人,这便赎罪去了……”
刑玉蓉泪如泉涌,边摇头边道:“王爷,切莫这样说,你尽力了,这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一旁的辰莹抬头,细密的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辰南天微微摇头,道:“大丈夫言而无信,诺而不守,誓而不遵,愧立天地间。”言罢,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