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红没有看她,如雕画般的脸庞只静静的对着月,喃喃道:“你看这月亮,在这黑夜之中是否嚣张了些。”易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形容,可是仔细瞧来,也感觉有一丝异样,这月亮形状细如弯钩,非但没有柔和之美,反而多了几丝刻薄之意。
长洲是京畿重地,是北邺最繁华的地带,朝廷不设宵禁,入夜之后万家灯火不休,游人玩乐不眠,瓦舍勾栏比白天热闹更甚,这一家一户,一城一楼的火光本已经映的长洲城的黑夜恍如白天,可是向上望去,那钩月竟丝毫不逊色,而且有种向下俯视芸芸众生的孤傲之感,相比之下让长洲城的火光平添出几分卑微与怯懦。
易安不禁皱了皱眉,那月中还带着隐隐血丝,更显狂魅与诡异,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正瞧着,她就听见“咚咚”两下敲门声,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易姑娘,是我,彩衣。”
易安纳闷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难道春杏楼的姑娘有一起赏月的雅趣?”
昭红颔首浅笑了一下,道:“是我叫来的,晚上睡不着,便想找你喝喝茶,聊聊天。”
易安本就睡意未消,听她这话不禁苦笑了一下要拒绝,还没开口,她就先道:“开门。”
易安知道她今晚怕是要赖在自己这不愿这么轻易走了,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情愿的去开门。
刚拿下门闩,易安突然心里一惊,不对!她睡前明明从里面锁上了门,那昭红是怎么进来的?她悄悄转头看了看窗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昭红冲她歪了歪头,微微一笑接过托盘,她的手在茶壶间流转了几下便倒了杯热茶递向易安。易安双手接过,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么?”昭红开口道
“有问必答?”
“那倒不会。”
“……”
易安喝了口茶,觉得这茶的味道有些奇怪,便放下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昭红道:“我曾经……效忠于她。”
这是易安始料未及的答案。
要说母亲以前是大家闺秀易安一定是相信的,不说她超脱世俗般的气质,光是那一骑绝尘的画技,还有不轻易展现的琴艺都在昭示一件事
这是财富滋养出的结果。
可是效忠这个词怎么讲呢?仆人?侍女?随从?管家?易安越想越不对,无论是哪一种,眼前这个穿着艳红色衣裙的女人,长洲第一名美人,曾以一曲《桃夭》惊动整个长洲城,是多少达官显贵的梦中情人,千金难见的风骚美人。效忠这个词怎么看都与她不沾边。
而且昭红在春杏楼的妈妈死后,接管春杏楼,是如今春杏楼主人。
春杏楼与普通青楼不同,乐师千百难计,乐律精妙,美女无数,且个个身怀技艺能歌善舞,即使是宫中乐团也难以企及,在长洲城当属第一,且没有其他青楼敢称第二与此媲美。
男人寻欢作乐也讲究身份,能来春杏楼的,春杏楼肯接待的,不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就是身家万贯的富人,要是哪家哪户能在设宴之时请到春杏楼的乐师表演一曲,献上一舞,便是能让主人吹嘘好几天的极大的排场。
昭红看她想的出神,也不管她,自顾自地说:“我们虽有身份之别,可是她从不顾及这些,我们更像是朋友,即使我曾经做错了很多事,她还是真心待我,我初见她时比你还要小,她教我弹琴,我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她教的。”
易安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这话时,整个人十分放松,一手撑着脸,一手玩着衣袖,与白日里看到的那个盛气凌人的花魁大有不同,卸下了些许伪装,嘴角带着笑意,沉浸在曾经的回忆里。
“我没能一直陪着她,这是我们十七年来第一次联系,偶尔存风会告诉我一些她的境况。”
“存风?刘存风?刘叔!”
昭红点了点头
易安继续问道:“你第一次见我母亲是在哪里?”
“白影山,谧云镜。”昭红淡淡答道。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若是桃花源真的存在,谧云镜就是比桃源还让人向往的地方。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有更替,天子有变换,一朝一代连史官都分不清有多少个来回。
可谧云镜不同,在北邺建立之前就存在于世,没人知道是谁创建了这个组织,只知道它是这世上所有走投无路的人最后的归宿。战乱时期,谧云镜接济穷人,施粥放粮,朝代安稳,便隐于深山,从不轻易抛头露面。按理说,谧云镜这种深得民心且历经多朝,势力可盘据一方的组织是为朝廷与君王所不容的,但是它因为这种逢乱而出,逢安而息的特点让当朝君王多所容忍。朝廷虽有忌惮但是也不愿跟谧云镜发生冲突。
如果人有第二次生命,那便是进入谧云镜的一刻。
谧云镜对百姓来说没有桃花源那么神秘,但是规矩可能比桃源要多,比如,入镜之前的穷凶恶极者,须喝下三生水抹去记忆。再比如,谧云镜从不收做官入仕之人,这是百年不变的准则,也是谧云镜不参与朝政的决心。
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不管朝廷的人是否这样想,谧云镜中的历届统治者都要牢记这一点。
谧云镜以通商天下为财富之源,除朝廷垄断的盐铁外,衣食住行,各行商贾都有谧云镜的人把持操纵。
易安想着母亲以前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投奔谧云镜,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这时昭红反问她道:“易安,你……想怎样过这一辈子?”
易安道:“知足常乐,吃穿不愁就行。”嘴上列出一个笑容。
昭红道:“想必你母亲也是希望如此吧。”
她示意起身整理整理衣袖,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定了一下,背对着易安,微侧过脸来道:“知道我今夜为什么与你说这些么?“
易安没开口,她自答道:“我希望你信任我,不知是不是你母亲的缘故,你其实对人极其防备,可能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在长洲是好事,但是我希望你相信我,起码相信,我不会害你。”
易安看着她摇曳多姿的背影像火苗一般,一点一点的消失在长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