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州说普通话的人很少,除了学校授课要求,另外企事业单位稍有一些外地人。再往外,就没了。字正腔圆的腔调和略显离谱的内容,让李青露顿了顿。她转过身去,看到一张掩在夕照中的脸。刺眼的晖光盖住了对方的面孔,她歪头,觉得对方不是在叫自己,转回身来。
身后的人把手掌合捧在胸口,然后弯下腰。
“迷途的承继者,是时候醒来了——你应当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
李青露闻声,踅起眉头,又一次转回身去,后方的人往前挪了两步,站进阴影,显出容貌。一个高健的青年,梳着那个年代少有的斜分后背发,额头方阔,肤色黑亮,目深鼻高,棱角出挑,像是时尚杂志海滩画报上的男模特;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胸上颔下别着肃白的罗马领,在一身黑调子中凸出一块儿严正的白色。
从未见过罗马领的李青露,被这个古怪的物件吸引了。开州的景教并无堂部,民间多是信众自发彼此传教,所以这神职的仪装之物,大众基本难见。这一方颈中的白矩,是工业文明往后的产物,既为上帝忠仆、昭明约缔的“轭带”,也为区分宗职与世俗的“圣痕”。
青年人再往前走了两步,她这才留意到对方衣面儿上特殊的纽扣。十枚圆型的纽帽,是十颗镶在金属边框内的暗红晶石。沿着中线排成三列,左、右襟向下,各有三颗装饰假纽等距排列,直至腰间,中间四颗才是实扣,束合得一丝不苟、密不透缝。
“以太在欢呼,被选中的承祭者——”
青年人在日暮的薄翳中,朝着李青露抬起了掌。恍惚中,那只手掌五根指尖都溢升出彩光,仿佛一团瑰炫的幻景,闪烁出四幅神异的画像:一朵不断生长的土石之花,山峰为蕊、平原为瓣;一口不断震动的风暴之眼,孤悬寂宇、鼓荡不休;一汪褚黄静谧的光芒之海,弥放辉芒,无垠广袤。
——最后是一缕一缕赤曜的光痕在虚寂中升起,勾画,仿佛描绘着一株巨树的根系。
李青露稍微失神了一刹那,胸口热流乍生。暖烫的热意如沸汤浸入胸膛,散向周身,她略略一抖、揉了揉眼,看着身前古怪的宗教人士,摆起了手。
“这位先——呃嗯,神父,这里是学校,禁止宗教活动。”
李青露说完,收手转身,揉着眼眶,甩着马尾,踢踢踏踏地走远了。路旁的青年放下手,合捧回胸,像是一尊电视、书籍上才会出现的西方神塑,静伫在暮黯中,等着李青露绕进教学楼、完全看不着了,才扭身退走。
李青露踏进寝室门,太阳穴仍然在突突地跳。她今天穿了一件灯芯绒的枣色棉袄、戴了黑白条纹的毛线围巾,原本只能堪堪抵住倒春的寒潮,经过刚才那一遭,这会儿背上在滑汗了。她用手在棉袄的内袋里摸了一阵,把钥匙、钱包、学生卡都拿出来摆到桌上。
也没什么奇怪的啊?望着小桌上手写的高考倒计时易事贴,她抿了抿嘴,把东西都收回口袋,摁亮台灯,翻开了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刚算完第一道物理题,宿管嬢嬢扯着尖嗓在门外喊,“206,李青露,屋头人找”。
她把笔杆放进嘴里咬了咬,微忿地往书本中间一夹,然后合页、起身、关灯。拉开绿板门,穿过白粉蓝漆的过道,从楼门洞中望见了蹲在地上、摇头甩脑的两狗一人。从左到右,黄九指、陈迎欢蹲倾着身子,埋头对付着手上的红油大烤串,嘴里呼溜呼溜地响。这两日的功臣大黑,被额外奖励了一塑料饭盒的肉串加炒面,狗嘴拱在地上,也吧嗒吧嗒地吃着。
“哟。安逸得很嘛。黄叔——老弟——”
埋头避祸的老黄和陈迎欢同时用胳膊肘拐了拐对方,嘴巴不停,余光互瞄,谁都不肯先接这个茬。等李青露那双李宁运动鞋踩进了视野,抬脚把地面上一颗碎石子儿“啪”地使劲踢开,两个人又都咽了咽唾沫,同时仰起头,先笑,然后唰地抬起手,指向对方。
“姐(露露),是他睡过了!”
李青露又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她扫两人一眼,举头,别脸,侧身抬步从旁边走出,喊着“大黑,我们走——”
暴风吸入吃得正欢的狗子从饭盒里抬起油光水亮的长嘴,扭头看了李青露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帝王加肉炒面,额头上两个小白点挤到一起,委屈地嗷呜着望向老黄和小陈。
黄九指抬手比了个“1”,压低了声音说“明天我给你再弄一份儿”。陈迎欢跟着比了个“2”,“我也给你买一份儿,两份儿,加火腿鸡蛋”。大黑举起左爪,恋恋不舍地拨了拨地上的餐盒。老黄和陈迎欢把手一挥,急燎地催“去、去——”
08年是奥运年,是中国年,开州的街头上,有许多标语和远在天边的事情相关。普天同庆,是态度,更是任务,形式大于内容,过程大于结果。就像开中校门口一排的展板上,图案是奥运五环降临在天安门广场,文字是“学英语、做主人,为北京奥运助力,为百年盛事添彩”;但就在展板再过去一截、约摸十米的新华书店门口,一众高中女孩围着青年教士,面红耳赤、抓耳挠腮,那一口塑料普通话怎么也挤不出来。
“我们是父的子女,我们要向父奉献,奉献一切——使者会见证我们的牺牲,并将最后的启示带来——”
长夜已至,四边昏暗。借着最后一届本部学生的关系,校门旁的新华书店尚未关停,门口的铜绿街灯也还没拆除。暮间的青年教士合胸捧了一本皮革作封的棕红教典,在灯下端站,柔光幔垂,令本就出众的相貌更加俊美。围在灯旁的女孩们有意识地避开了光区,站在夜色中,为教士留出了这一圈明亮的舞台。
教士左手捧书,右手攒指,点胸口、左肩、右肩、额头,继续着布道的讲演。
“我们的父,是一切的造物主、是天地的孕育者。它创造世界,是无意识的偶然,是本能性的奇迹。只有它具有这样的威力,从无限的土中,创造大地,从无限的风中,创造天空,从无限的水中,创造生命,从无限的光中,创造魂灵。”
平心而论,零八年的开中教师,除了极少数老教师,大部分都能说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开中校的孩子,听课从来没有听的如痴如醉。但教士的启声开言,凭以形象的加分,像是一出来自欧洲清简优雅的戏剧,唤醒了少女们心中承袭自电影、电视、文学经典的遐想。
教士说到土,手掌放在腰间,说到风,手掌抬升到胸口,说到水、握拳抵住额头,说到光,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它给予我们的恩,我们要用一切去敬供。它赋予我们的灵,我们要用一切去守护。所以奉献,并得到见证,是人唯一获救的道路。”
迷人。女孩们鼓起了掌。听不懂不妨碍她们喜欢,哪怕是作为一场行为表演,教士的举手投足都流露十足的教养与风采。教士从口袋摸出一叠白色的名片,摊放在掌中,朝着四面递出。“明天我们有一场讲座,各位可以来听。”
一双双手拿起教士掌上的名片。上面却没有印下常规的名字职务。塑白的纸页上有一层奇异排列着的圆圈,左三中四右三,一共十个。在这层水印上印着“新福音联合会:开州区五桥御金洲酒店旁”,以及一个电话号码。围观者羞怯的脸大都埋下,喊着谢谢。有人插话问,“嗯——我能记下您的名字吗?神父。”
原本已经朝着四周散开的学生,又纷纷停住了脚。教士朝着发声处看去,戴着眼镜的长发女生立刻把脸别向一旁。女孩的脖颈间,一抹灿亮的银辉划动着。是挂在黑绳上的一枚十字架。
教士盯着十字架看了几秒,然后抬头对着眼镜女生,做回答。“谷川莲也”。
明显的RB姓名,在人群中引发一丝凝滞。女生之间哄地爆发了议论,然后又马上自觉地束敛了。兴奋的人群互对目光、再望向中央,戴眼镜的女生始终不敢转回头来,顺势侧过了身,余光抬了一下,又马上收回。
“谢谢了。谷川神父。”
“嗯——欢迎你明天过来。”
县城里来了RB神父,很帅的RB神父。李青露推门,一踏进屋,室友就抓着她开始疯讲。“你晓得不!真的好帅,像那个、那个哪个一样——对对!木村拓哉!——可惜就是黑了点——哎哟我要死求了!哎哟上帝、耶稣基督!明天开始,我就是最虔诚的基督徒!”
李青露听完大略,打出一个烤鱼味儿的嗝。她训了老黄和陈迎欢一顿,得偿所愿地敲出了一餐烧烤大排档。汽水儿冲得她头晕晕的,肚子撑得只想躺下。她走到床边,两个脚后跟相互一蹭、甩脱了鞋,然后翻身往床上倒。
“真的好帅!好帅!要是我手机可以拍照就好了!呜呜呜呜呜——露露,你说我明天是去还是不去啊!我英语第一遍才刚背到高一下——”
黑皮,好看,神父。李青露脑子里混混沌沌地响着这几个关键词,闪过黄昏时偶遇的那个青年人,昏昏沉沉地回复。
“——想去就去噻,列种帅哥走了就看不成了——嗝——我太撑了,嗝,我不行了——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