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欢问过黄九指,为啥我们非得叫自己方士。
黄九指给他丢了一张海报,上面画着释道两教的修士像。“我们不结发不梳髻不剃度不持戒,自然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
可我们两教的法术都在用啊?
老黄搓了搓下巴,那是没办法,只有这两教的道统还齐全。不修这个,运炁你都不晓得咋个运。
“那不还是道士和尚吗,而且还是伪道学、假和尚,更恶心了——”
“嫌恶心,你赶紧去找个不恶心的。”
那时正在翻老黄手写道藏、学着三关运气法的陈迎欢,头顶挨了黄九指一记爆栗。他捂住头,恨恨地瞥了老黄数眼,老黄低着头,开始摆弄自己的茶水。等到陈迎欢低下头去,老黄抿了一口茶,捧着杯子,忽然冒了一句。
“我的师父的师父告诉我的师父,我们原来只修剑。”
“什么剑?”
“飞剑。”
“那为啥子现在不修了?”
“现在,哪儿去给你找飞剑修,修铲铲。”
老黄又给了陈迎欢一爆栗,从口袋里扯出一张剑符。
“这个年头,能有剑符给你使,就够求了,扯锤子飞剑。”
然而陈迎欢盯着符面上的奇形勾纹,腹诽着这不还是道门那一套摹刻道文、符箓通玄的原理嘛。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很多次,他隐隐都觉得,眼下学的东西,过于怪异了。
——就像是把乱七八糟的零件拼在一起继续用。用自行车的轮子、拖拉机的发动机、飞机的方向盘强行造了辆汽车,跑当然能跑,但寒碜,也是真的寒碜。
陈迎欢难以理解这个时代对于灵器、法宝的热望。正如西方宗派能够为了一宗圣遗物厮斗死战,东方的道门也曾为了数样天宝重器,攻杀百载血流成河。他不知道从历史的哪一个节点开始,世上的大修士、大圣人带着那些瑰宝神器齐齐地消失。
天地浊涸。玄道凋竭。以至于老黄给他讲过一个笑话,说国内的许多大道场,如今连一件正经的法器都没有。腐泥朽木,抟形垒胚,勾红画绿,披金戴银,便成了镇山的名器。凡夫俗子,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以头抢地,在群体的狂热中也莫名地感受到了奇异。
但是法器本就是少的,能称得上宝的更少。老黄手里的金钟、铜镜,都算出彩的两样。陈迎欢曾经就这个问题发过疑问,老黄低着头没说话。最后只是说,有故事,等我把它们给你的时候,再告诉你。
——可是我只想要一把能飞的剑。
站在开中老校区门外的陈迎欢,震步侧身,将右手剑指往前一刺,喊出了“起”。方圆二形的法坛中,一阵青焰如翔龙腾起、直撞暗天,托举着那柄来自侯轻云的袖剑,缓缓浮空升起。
——在这之前,他从未发出过剑符。那一页黄纸,总在青炁冲覆下成齑灰飞。老黄拍着脑袋对他讲,你的炁,太霸道了,用不了剑符,至少得正正经经法器级别的飞剑才行。
在来时的路上,车中那两柄袖剑闪烁皎光,陈迎欢便被吸引住了。
这个剑器,应该能承受住吧?
实际情况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想,也达成了他多年的愿望。但此时,他的脑子里,一切都空了,再无其他念头,无数的灵识不断观想、锻造,在沿着青色的识海,勾画着那道剑意。
望着空中的悬飞的剑刃,他化身为一道奔卷的大江。身周的阴阳二炁不断被他的玄天气海抽取、吸入,然后在穴窍筋脉中凝实压缩成灼烈的青炁。这股青炁转气海、过玄天、朝天而出,冲涌横流,将袖剑高高地托承而起。
——不够,还不够。
老黄曾经教他,剑符一法,只有一式,便是“直”。直刺的直。直来直往,有去无回。
剑符飞剑,本质和现代武器的推动原理类似,观想出一柄意识之剑,将炁涌灵识在剑身上碾锤出锋锐的刃片、在剑尾上压凝成类似“火药”的燃点,然后引爆。
发射。直刺。
能飞多远,取决于炁的密度。能有多利,取决于意的坚决。
陈迎欢再震步,在玉枕、涌泉、膻中,用意念引出三道漩口,贪婪地鲸吞着四面的天地之炁。被威压慑伏在地的侯轻云,只觉一阵洪暖的浩风,从四周合围涌生,朝着端剑指、引袖剑的陈迎欢汇落。
陈迎欢的指尖,皮肉破绽,长龙般的炁流冲破脉口,击向虚空。指缝之间,血丝渗流。一丝一丝血线由炁流裹挟,溅上凌空飞悬的圣剑,飞快地渗入剑体中。
一阵凛冽的剑意,如雪缀额,如风削骨,从陈迎欢头顶上那道玄青剑影上升起。环拱着剑影的漫灿星河,放出璀锐的毫光,如同万点剑芒。青罡如水,泻落而下。那些流体将陈迎欢整个身体浸润在其中,无数细小的剑形真元飘蕴在罡流中,如同一脉微尘芥子中的剑器长河,笼生出亿万星点,轰入了陈迎欢的中黄庭黄金殿。
——元宫洞开,道基拓筑。
经年温养的万道青炁咆哮着,冲入了元宫,拢向无垠玄空中的一枚青蝉。
铮。清寂的剑鸣如磬钟,从虚空中溢沁而起。
一声剑鸣,青光盈野。
晶壁牢笼内,空使徒硕大的眼球忽然炸开,橙桔的水液从云上直倾而下,砸泼在地面上,把整个入校广场瞬间淹没。在橙桔的液雨沉盖了谷川,灰白的肌体沿着他的手臂,仿佛活物般覆吞蜿爬,瞬间将他整个人通体包入了一层白色的膜。
啾嗡。倒画的光芒十字架瞬息大亮。
对空的姚悦焰羽一停,始终紧闭的双眼,慢慢地睁开。那是一双圣启后觉醒的眼睛,瞳孔已经完全转变为寞傲的银白,仿佛是来自殿宇中居高临下、踞天而立的圣神塑像,用神圣的秘银雕琢、装刻了眸光。
她修姣的身躯后,喷舞的炽焰燎卷不息。而颔颈下锁骨上,破碎的里衣后,闪耀着一道烙刻进身躯的银色十字架。
“堕ちた光。偽りの獣。”
深橙的汁浆后,谷川低吼着,一双灰白的手伸出,抓握住那阵倒悬的十字之光。
姚悦双臂横交,两手一握,以双手合握大剑的姿势,在手中凝出一柄十字长枪。光焰向自她伸展的腿下而起,不断向上汇交,自足底到额前,聚合出一道闪光的大枪。而枪头处,两道横伸的小刃,飘舞着如带的焰华。
另一侧,潮水般的光芒倒卷向空中那柄倒十字之光。光潮消散,一柄如水晶般剔透的十字细剑,正被谷川灰白的手抓握。那双骨节倒刺、甲锐指长、似兽非兽的手将水晶细剑往后一挥。
轰——砰——
空间仿佛被分割成两块,细剑轻轻一落,剑刃所指的地面上,噼啵之声大作,然后一条长达数十米的沟壑应声而开。砂石崩飞,草木尽断。
被风压扬卷而起的黄沙碎木,仿佛大浪,拍向云空。
握着细剑的谷川,脚踩虚空,橙液滴洒,缓缓地从汁液下走出。他通体灰白,裤脚碎烂,脚趾弯曲如钩,膝上骨刺似针。掌拖细剑,两肘生刺如刀。面上完全覆贴着一层灰白的膜壳,始终低垂着头。
他完成了与空使徒的融合,这是他能够以这个年龄、这份灵力,跻身二十二司铎最大的底牌。
无论东西方都有上境之称,有些巧合吊诡的,东西方都将上境分为四境。以灵力为根基的西方境界,划成了“超凡、入圣、点燃神火、凝聚神格”;一如东方的成圣,西方的大修者最后追求着诞神。
谷川的境界,只是超凡,刚刚到达与东方修士元婴平齐的门槛,但一旦和使徒融合,谷川可以称为入圣之下无敌,即化神之下无敌。甚至凭借着使徒的蛮荒大力和不死身躯,他能够与某些入圣者战平。
教学楼上的天顶上,姚悦拄枪,谷川拖剑。
姚悦舒臂,将手中的皎光大枪横打。
谷川举刃,把手中的水晶细剑遥指。
飒——轰——
音爆一响,一银灿一苍白两道人影在云空上消失,然后只见银白两色的光痕纠缠乱撞。细剑直刺,被长枪横格。枪尖穿出,细剑回挽。横斩对竖扫,抖扎对旋挥。银白灵光随着兵刃的交击,从空中炮火般抛撒。水泥浇筑的地面被余波轰破,打出一方又一方的深坑。
缠斗之间,姚悦眼中银芒乍盛,卷枪一抖,扫出一幕烈耀的银辉,然后振翅挺枪,冲刺而上。而合握细剑的谷川微微一笑,将细剑斜举,朝着光芒不躲不避地迎上。银辉切开了他的腰腹,躯壳下确实一片橙色的汁液。橙液有如水塘般一卷,银辉被吞没在另一个空间。
面色不改的姚悦挥臂直刺,身体被分成两半的谷川腰间橙液一吸,上下半身再次合拢。他腰间的白色肌体像是小虫一般扭舞缝融,瞬间将两截躯壳连在了一起。随着长枪扎入了他肩膀,他挥舞着细剑朝着姚悦的身体砍去。
但姚悦眸中银芒一闪,将手臂一旋。
谷川肩头处的圣焰长枪,猛然炸裂。
轰。
有如白星爆碎。曜光铺满了每一个角落。
谷川拖着残缺的身躯,往上飞离战场,低头看向肩膀。肩上创口处一片焦黑,白色的雷电正不断跳闪。而曜光散去后,下方响起密集的破空之声。他低头望去,弥荡的云气后,忽然射出了一排炽白的十字大枪。
如果被那个刺中,很麻烦。谷川皱起了眉头,思绪如电,突然想起了牢笼中唯一的屏障。
——他右手一挥。
——唰。李青露昏迷的身体,从虚空中一摄,突兀地出现在云端,挡在了枪雨之前。
枪雨之下,舞空而来的姚悦,身形一顿,眼中银光一暗,但发出的光枪,已经射到李青露身前。
——在幻境中始终昏迷的李青露,被谷川用心之壁托举,推向了枪雨,她额前的发丝,被圣焰燎卷,身上的外套,也被高温点燃。耀动的枪尖,与她的身体相隔不及一寸。
咻——嗤——
一道清辉轰破了屏障,携着流卷的尾焰,将空中的光枪一扫而灭。清辉如割草断木,将光芒齐齐截断,然后烧融抹灭。
“——姐!”
陈迎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