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镜为印,镇杀万灵。翻天覆地,捭阖幽冥。
横空的大镜有如大泽陷渊、大川海眼,将漫空的湛蓝玄光一拢,轰隆闷响,缩小至百米直径,将漫天光华凝实成一尊方正的罡体,仿佛天公落印、帝王合玺,自夜空肃杀砸杀而下。
地面上的谷川,单膝跪地,以手按地。整个手掌与地面之间,爆出一道水桶粗细的白光,然后脚下出现了一方乳白的光圈。他闷哼一声,左脸上的凄白肌壳崩炸脱落,通体黑墨、赤轮居中的左眼珠,整个爆烈。
噗嗤。橙色的异样血汁,仿佛献祭一般,洒落在光圈上,然后橙光如泉,将地面的溶解,打出一孔深桔的空间通道。谷川抬头,抬手捂着失去眼珠的左眼,最后看向天顶,恨恨地盯向那方轰落的蓝印。
站在镜背之上的黄九指,目冷如刀,左手并指,剑印下刺。
横竖百米的蓝罡大印上,数道玄蓝剑影从罡炁中聚刃化形,雨落而下。
谷川脚下的橙光,向上倒冲,将他整个人盖入其中。
剑光斩落,大印砸合。
砰。
老校区本部的广场,被砸得整个下陷。挤压变形的土石水泥,溅扬起巨大的游尘飞沙,络绎腾起,自下而上。尘幕弥卷,黄砂当空。蓝罡再微微一闪,朝着地面渗轰而下。一方湛蓝的方正光印,砸没进土地,直直轰向不知何处的地心。
老黄皱紧了眉头,从悬空数丈的大镜上一步跨出,飘落地面。他脚用罡炁,如鸿履地,在变形凝密的广场地面上,前踏数步,站到了谷川消失的地方。尘土上只有数滴暗嫣的血点,那个东瀛人已经逃脱了。
——不是土遁术,该是空间挪移一类的秘法。一只眼睛,便宜他了。
老黄背着手,望向天空,残立的灵力晶壁,仿佛化雪般消解飞洒。
乌云渐散,月已中天。万星明灿,洁光浩瀚。
黄九指脚下,为了搜寻谷川而轰入地脉的蓝罡不知在土砂中穿撞了多久、多远,终于慢慢地磨损消散。清蓝的罡炁分化成丝丝缕缕、星星点点,汇入了幽深的地层。在地幔岩层中顺着地下的炁脉,幽幽流转,然后重新奔向地面。
——湛蓝的罡光,自地底而出,飞向千山百野,灼灼大亮,像是长夜萤火般特异显眼。
成州省青城山上,有一线蓝光气冲牛斗。渝州市江门观内,有一卷蓝风平地鼓荡。南州省圣姑祠中,有一汪蓝火绽燃梁上。荆州省龙台寺里,有一地雾汨升如幕。炁脉相连,通达四方。与开州相连的西南四地,同炁连枝,各生异象。
荆州,龙台寺。
“我常说慈悲,不是你看到人的刀上有血,你便劝他放下屠刀;你看到人倒毙在地,你便忧伤黯然流泪。”
经堂的讲坛上坐着一个身披袈裟、面色悲苦的中年和尚,他手上拈着沉香木念珠,面容愁郁,话语荡在一片密集的诵经梵唱中。香火日日夜夜飘着,高大的佛像被熏烤得发黑。佛龛边角处金色的烤漆脱落,露出里面粗糙暗哑的泥胚。
“我常说慈悲,是你看到人的刀上有血,你须教会他刀的戒律;你看到人倒毙在路边,你须掘墓立碑,诵经超度。”
经堂中规规矩矩地坐着大小和尚若干,他们整整齐齐地弯腰,恭恭敬敬地合什双掌。
“谨闻上师教诲。”
身披袈裟、面色悲苦的中年和尚摇摇头,手指拈动念珠,经堂里响起“咚——咚——”的木鱼敲击声。他盘腿闭目,面色愁苦。
“你们听了,你们悟不到。”
规规矩矩坐着的若干和尚用眼角余光惶急地扫视彼此,他们坐直身子,又纷纷忐忑地弯腰拜倒下去。僧衣“刷刷——”晃动,地上排开一列一列光亮的头皮。大小和尚额头贴地,双手合什。
——弟子愚笨。
从经堂外的中庭里,飞入一粒灿蓝的光点,落在中年和尚手中。中年和尚握掌,蓝光四散。他面色越发悲苦,提起身前的棒槌,高举,于木鱼上重落。咚。
和尚停下拈珠的手,双掌合十,俯首低唱佛号。“阿弥陀佛。”
南州,圣姑祠。
圣姑祠建在一片云贵特有的嶙深谷地中,湿露深锁,苍雾蒙沉。谷地修着小小的一间祠堂,祠堂前站着一个白胖的妇人,握着一根绿色的烟杆,身后蹲着一只白猴。猴子提起爪子挠挠头,捏着一只黑色的虱子丢到嘴里。
身后的祠堂通体石砌,无砖无木,粗朴苍古。层垒的墙柱上刻着怪拙的铭文,似图章,如裂痕,毫无规律地曲直线纹,勾描交错成一簇一簇难解的刻痕。
白胖的妇人披着一件枣色的棉袄,脚下踩着一双草编的凉鞋,挽到膝盖的黑裤脚下、腿弯上干附着一团一团泥点。她左手握着烟杆,右手摸出一张符纸,往头端的斗仓内一按,明火灿生,烟气缭然。她眯眼吸啜,像是一个得闲纳凉的农妇,在这深谷凉夜间悠悠地迎风而立。
天空中滑下一点蓝色流光。
妇人伸出手,撷光,握拳,闭目。手中的蓝光一闪,然后黯灭飘散。
她睁开眼,猛吸了几口烟嘴。火星冒起,灰烟缭绕。白猴跑到她脚边,挠挠脖子,然后头一歪,靠着她的小腿,躺倒望天,闭目入睡。
渝州,江门观。
长江畔,缙云山,一列火把插在雾霭覆盖的路上。一个结着道髻的老人穿着单薄的黑衣,穿过满山灰茫,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湿雾在其身周三丈之地悬定不动,分毫不得逾越。
老人头顶的天空有一条狭长灿烂的孔缝,正对着他的云层破开一线光明,随着他的脚步不断移动。江山幽寂,雾气浩荡。盘山而起的青石长路上,一个老者身周三丈盘旋着白莽的夜雾,抬手撷下天上一缕蓝光。
他捏碎手中晶蓝色的流光,向着喑暗的夜宇,抬起头。
“我西南之地,何时又多了一位上境。”
成州。青城山。
此地是世外之境。是洞天福地。是天地孕生的一处奇异别境。不在人世内,却在此山中。一座剑形峰峦直指向天,近处万柄剑器斜插入土、砌成笆篱。剑器中留出一线羊肠曲道,蜿蜒通远。山顶搭着一蓬低矮的茅屋,茅屋外长着一株少叶的树。
树下摆着一桌,一凳。长凳旁漆黑油腻的方桌边,坐着一个干瘦的黄发老人。他起皱苍老的脸颊蒙着厚厚的黑色泥灰,裹着一身破落脏污、不知何代何款的麻衣,坐在桌前,以手扶颈,靠桌小憩。
山下万柄剑器在晨光下寒芒闪动,在狭窄崎岖的小道上投下万缕犀明辉耀的光束。如林沉寂,如湖静默。小山四周,无鸟,无虫,无兽。万缕剑光如万方碑刻,剑墓死地,一黄发麻衣老叟,倚桌而眠。
一点蓝光从云端落下慢慢落向黄发老人的肩头,老人抬掌,抚过,蓝光飘散。
山下,万道寒光喷薄而出,交织涌动,绞碎漫天云彩。老人缓缓从凳子上站起,干瘦佝偻的身体发出酸涩的响动。他睁眼。浑浊的眼中一道白芒划过。
唰唰唰——
万柄剑器腾空而起,绕山而飞,宛如一条昂首挥爪的金铁天龙。
开州,老城,开中老校区内广场处,架光升起的老黄,并没有想到那经由铜镜发出的印杀,搅动了多处隐世宗门、洞天福地。他脚踏罡光,浮翔入空,看着脚边已然睡下的两人一狗,心中轻松不得。
他今年五十岁了,知天命,晋元婴。今夜的业缘感应,隐隐地又给了他一道捉摸不定的明悟。年轻时,酒糟鼻老头带他游历,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梦,梦里是不在人世间的某处,大殿浮空、万光飞纵,每束光芒,都是一人一剑,划破穹空,朝天外而去。
——浩浩荡荡的剑光。在云顶上绞贯出一条坦荡大道。光芒的尽头,绵延的神佛法相在天外虚空铺排而开。各色的神焰圣光,冲荡普照。漫天的仙圣灵神,合围成狱。
冥冥之中,黄九指觉得,一个庞深莫测的轮回开始了转动。
他蛰伏南门小镇二十年,把自己深埋在乡川野土,本身是活在老头子的遗愿中。那个人是师,是父,为他死了,所传达的愿望无非是让他活下去。所以他躲着,他活着,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师与父。
金丹的黄九指只配躲着,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能苟出一条命来。就像虫子,要爬进看不见的暗处,才能避开人的扑打或践踩。
命运难以琢磨,难以琢磨。当过徒弟的人,成了师傅,又生出了更大的情与更强的欲,终于轰碎了金丹,成就了元婴。他适应了埋在泥土中的生活,可这天地大道的黑手,要将他从土中挖出,让他去放光、使他去赴难。
元婴的黄九指可以不躲了,他望着重临的辉月,想开了这个道理。就像那一年,酒糟鼻子老头,挥起了石镰刀,朝天而骂,“你们都要我们死!就是要绝了我们这一脉!可我偏偏不遂你们的意!贼老天,淦恁娘。”
曾经是我,现在轮到这个狗崽子了。
老黄吸吸鼻子,朝天比了个中指。
——那就来吧。来吧。磨剑二十载,饮恨二十载。
——有些情份,该去还了。有些头颅,也该去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