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老李掐着蓝瓷酒盅、品着诗仙太白,把眼睛一眯、老脸一甩,就开始“所谓灵魂,就是一个磁场。你看赛恩斯、国外那个特别有名的赛恩斯杂志,就说人死亡之后会比生前轻21克——这21克去哪儿了呢?”
老李靠在椅背上、举杯又呷了一口酒,然后另一只手就抬起来,在空中画着波浪,仿佛在勾绘着某些无形无影的玄妙。“人的灵魂是21克,一股电磁波、一种生物能量——是形态问题,而不是存在问题,鬼神不是唯心,随着研究的深入、科技的发展,一切牛鬼蛇神,也必然走向唯物的领域”。
这时候一旁的黄老师往往伸出手,把老李那只扑腾的胳膊一拍。“看两篇野鸡文章,还真把自己当专家了?再发梦憧,手机给你收了!——”
见解的根源是见闻。听到、看到,心内就想到、知道。最朴素的唯物观点,是“格物致知”。科学精神是寻找规律、解释因果、探索未知,二十一世纪的理论圣殿仍然为“上帝粒子”、“弦振”、“初始拨动者”留下了位置。
启迪昭引着人们踏上征途的,不是向往,而是无穷的疑惧与自救的戚惶。
2000年6月14日的凌晨,当李华春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第一次看到有形的赤炁、魔变的尸身,他愣住了。从许英躯壳中破口而出的红芒触团,像是一滩钻扭攀爬的沙虫。凄瘆的光更接近自然的荧彩,从灵体胶质的皮表下深处透出,缠连成血丝样纹路,蒸腾着馥艳的血气。
——他恍惚中被唤起了之前的幻视,当他无知无觉地走上老宿舍楼三楼,房门迎宾一般朝后自开。深赤的炁脉蛛网一般扩结在房间的内壁上,覆过墙面,铺过地板,束络绕蔓,自天花板中央悬挂的许英下身喷出、生延。
咚。咚。
莹亮的阴纹从从天花板顶的渗红淤潭而起,沿着许英倒悬的双腿,探穿升展,扎入裤管下的会阴,在小腹处涌合、冲胀成一团淡红的卵。撑臃的肚皮下,朱芒翕合,皮肉鼓缩,仿佛其内的诡物正在不断孕长、搏动。
砰!
正当老李心神被摄、痴愣如木,利峭的枪声爆响。老金挥舞着咬破了拇指的有手,团身一滚,拔出弹夹,一边哆嗦着把指尖血涂到下一颗子弹上,一边朝着黄九指喊:“黄老哥!——”
汪!——老汉儿!——
门外的大黑和小迎欢,一前一后地跑入。大黑叼着先前黄九指放在门边的黑布袋,小迎欢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空中的鬼物在老金的射击下,猛地一缩,染血的弹头在它体内钻出一道对穿的伤口。
潮澜般的凄红炁纹朝四周震荡。一地的玻璃碎片如同飞石般抛飞攒射。大黑撑足一跃,把布袋甩出,从尸床后滚身而出的黄九指探臂跳起,左掌大拇指、小拇指交扣、三指并立成坛印,右手将布袋抓稳、一抖。
袋中零碎事物散滑倒出。黄九指推左掌手印向前,左脚踩位、踏定,右脚后滑、横停,右掌抓过袋内多物中落出的一面三寸铜镜,五指蜷曲,握镜如莲。
铜镜打向身前,黄九指站成丁字,横打左臂,将坛印与右掌背碰合——
嘤哇——嘤哇——
铜镜之内,湛蓝华光大放,光影之中,诡物凌空翻嚎。无声之音,令老金和老李仿佛头遭针刺,咬牙呻喊。而三条触手,朝着屋内三人,卷扇挥落——
老李身边,陈迎欢已经跑拢。李华春见得粗壮如树、邪异殷亮的触手拍落,强扭身子,反抱儿子。小迎欢把老爹的胳膊一架,朝前举起手,像孩子吵架一样,伸出食指,遥遥喊话。
丑东西!滚啊!
青色的炁浪激荡,炎流从身上拂过,老李第一次明白了些什么,视线扫过孩子恼急的脸,朝后转动,顺着小迎欢的指尖,一蓬青焰在诡物之上凭空燃炸。砰!砰!砰!砰!!七发子弹连响,老金龇牙咧嘴地用嘴吮吸着右拇指,左手放下打空的枪。
诡物哀嚎更盛,触手回缩,朝着墙边掠去。
黄九指手势一变,两腕相抵,两掌拇指与肉突、左右小指贴拢、其余六指散叉,成莲座印。捧镜居中,踏步向前——
“想跑?!”
黄九指将手中的法镜往前一送。
许英的尸体撞在墙上,砰嗤一声,头颅崩爆,红色大章鱼般的堕灵魔胎,没入墙中,向外挣逃。黄九指快步追到墙边时,魔胎已经穿墙而出。许英的尸体往地下一落,没了头颅的无头尸身在地上摊陈,这次终于不动了。
老李怀里的陈迎欢又开始咳嗽,镇长老爹看着落汗如雨的孩子,身子一软,半跪在地上。他虚摊着手,想去帮小迎欢拍背,又怕拍伤了。超乎常理的经历,让他有些失去了判断。他只好磕磕巴巴地朝着黄九指开口。
“黄——黄——黄大师——我,我,我娃儿——”
“对贵公子来说,不是坏事。先天之炁,正在为他冲开关窍。”
骤暗的屋内只有楼道上的微光,黄九指借着光芒,在狼藉的地面上,翻找着什么。他从碎砾、乌血里找到一颗乌溜溜的珠子,走到老李身前,朝陈迎欢双手递上。
陈迎欢接过珠子,瞅了两眼,回归了一贯的兴趣。“什么朝代的?值钱吗?”
黄九指有意地单膝跪地蹲下,笑着回话。“不知道。但应该很值钱。”
陈迎欢的脸瞬间灿烂了,老李在旁边局促地打断“黄——黄——黄大师”。黄九指摆摆手,“没事”。一旁的老金甩着拇指靠过来,黄九指朝他狭促地挤了挤眼睛。
“老金——可以啊,还是童子血呢?可以可以”
老金被话一噎,尴尬地又用嘴包住拇指,不想讲话。
大黑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被黄九指一把揪住了狗头。黄九指低头,大黑抬头,一人一狗就这么微妙地对视着。
大黑的豆子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无辜。
黄九指撇嘴,另一只手发狠地掐住大黑的长鼻,左摇右晃,咬牙切齿。
“还在列儿散步哈?一天天日子太安逸了哈?——在那边楼脚,哪个狗东西给我说,没得情况了?天天只晓得睡睡睡——”
大黑呜汪了两声,小迎欢一拳锤到了它的脑瓜上。
“你啷个又骂人呢?”
走出太平间,喊来医护人员,外面的人们仿佛对刚才里面发生事情一无所知。黄九指说这是“域”,是灵异所开辟的隔绝空间。阳世阴间,只有强大的恶执,机缘化生,聚炁成灵,才能显形作乱;寻常的阴物,最多也只能蒙昧五感、幻迷惑乱。老李听得小鸡啄米样点头,陈迎欢缩在他怀里又睡着了。老金在前方开着车,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黄九指横抱了大黑,把黑布袋搁在狗子背上,清点着物件。
大黑不敢睡了。它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陈迎欢,看到对方睡着了,像是叹气一样,把脑袋向下一放,舌头往外一耷,望着窗外的夜空。
老金看了看车子上的红绿显示屏,快三点了。从医院出来时,黄九指让他抓紧往学校赶。但他坐在车上,总有些心神不宁,隐隐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环节。婴堕灵,遇纯阴,炉鼎造化,铸诞魔胎。耳濡目染的老金再在这些黄九指的推论上,加入来自香港电影、神怪小说的材料,他大概明白了是怎样一宗案件。黄九指认为,魔胎受创,应该去自己的依凭物上养伤。
依凭。这也是他知道的概念。就像光来自太阳,风来自空气,“诡邪”也有自身的根本,与来历成形相关的东西。一把刀、一块布、一具尸体、一个洞穴。从前的合作中,黄九指给他略略地讲过“形理仪”,他觉得这很刑侦、很科学。
但他还是心血来潮,不安顿生。
南埔镇唯一一辆老桑塔纳警车,在漫雾结霜的深夜街巷穿行。黄九指把法钟、墨斗、朱砂从袋子里挑出,放到一旁,最后夹起了一沓明黄符纸。“老金,手指头还痛不?”开车的老金回过头,对上黄九指看宝贝的目光,“你的四十年童子血,再奉献点——”
此时学校老楼处,如黄九指所料,森怖诡谲,天象恻动。铅云密垂,吞星掩月;幽雾黢深,悲风隐闻。一道人影从老楼下慢慢地走过,周身覆缠着暗淡的灰红杂炁。他在雾中,转过老楼的道口,朝着一侧开挖完成的新楼地基行去。
——南埔镇中心小学曾有两栋宿舍楼,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如今推倒一座、修筑新宿舍,保留一座、安顿教职工。许英于13日在教学楼顶坠楼,之前从未去过老楼。
她踏足的“应劫之地”,是那片工地。她遭难的起劫之机,是雾中的男人,工地工人、女方对象、亡胎生父,黄磊。
黄磊在阴风惨雾中,举着头,双眼翻白,血流成线。两道血泪涂面,步伐僵滞如傀。一步一顿,直朝着工地最里处、纵深过5米的基坑而去。
——基坑中,半成的魔胎触手盘缠,漂浮在浊臭的浆水上。
嘤嘤嘤。呜呜呜。
黄磊站在坑边,嘴角慢慢地扯勾,也浮出了痴妄的僵笑。坑中的魔胎触手悉数展开,露出中间肉盘上一根根并簇的**,茎顶挂生着一个个婴儿头颅,闭着眼,嘤呜地啜哭着。炁风渐动,茎腕摇簇,缓缓地伸探,如蛇挺转,一个个头颅贴到黄磊面前,睁开了眼——
眼眶张开,却不是瞳目,而是漆黑的腔器,从内深处一蓬一蓬顶生骨刺的小肉须,往痴笑的男人脸上盖去。
轰隆隆——
天地一动,炎炁奔腾。坑中的魔胎尖啸一声,触手挥拍,打飞黄磊,然后缩敛发力,高跃向天。
四面环声,黄九指的话音浩大而响。
“方士黄爱军,正告天地二炁、八方鬼神——此灵,为婴堕,逢煞化生,借鼎成魔。”
惊雷一响,山河轰应。魔胎在空中,震颤哀鸣。
“——此劫,为忏孽,诸女子扼流珠胎、心生罪念,印合命数、应难身死。”
惊雷二响,紫芒殛降。天顶的云层洞开一线,火电耀闪,皎光如柱,垂束如牢,将魔胎囚锁在光幕正中。
“——此判,请诛。”
惊雷三响,天门洞开。云层后,一线裂痕突现,两侧云气倒卷,皎清的月华洒下——
魔胎触手向后拍击,不断涌卷,扬起正中那个如花盘的魔心,一张张婴儿面孔,桀桀厉啸。
——铮。剑鸣忽起,万物喑寂。
——一柄晶蓝的剑器,自天门而出。裹高天星河之中,挟万丈清辉。飞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