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周四,秋分。
上午八点,李云野睁着一双疲累过度的眼,先去了导师那里,尔后遵师命走进微电子所,敲开了所长办公室的大门,将WFRM指令集架构手册的电子版与纸质版递给了年所长。
阳光静静地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年建华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WFRM指令集相关内容,不时拿起笔在手边的打印纸上写下一串串公式……
WFRM指令集架构非常简单,基本指令子集仅有五十七条,加上其他常用模块子集指令,总指令数也不超过百条。令年建华极为动心的是,这套看似极为简单的指令集,竟然支持目前已有的所有指令集架构,无论X86、ARM还是其他架构,RISC更没问题,这套指令集本身就是基于RISC指令集原则研发的,是一个全新开发的指令集架构,这让年建华为之欣喜不已。
时间慢慢过去,年建华越看目光越亮,一抬头,见李云野蜷缩在沙发上,鼻中发出轻微的鼾声。不由一怔,慢慢站起身,取出磁盘,又拿起搭在自己椅背上的旧毛毯,轻轻走过去盖在李云野身上,这才慢慢走出办公室,又慢慢将门关上。
年建华敲开对面的财务办公室,低声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出了办公楼。
秦天民的办公室里,年建华感慨道:“老秦,你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摊上这么一位学生,真是后生可畏。”
秦天民没有笑,正色道:“老年,指令集你也看过了,先别高兴,这套指令集还没经过验证,现在说行还为时过早。我看,先提交到学术委员会,经大家讨论、评估后再作决定。如果通过了,那事情可就多了,比如这套指令集架构的软件工具链是否已经开发完成,还是说,可以利用现有的软件工具链,编译、链接、调试以及集成开发环境是否存在问题,要不要修改、调整;另外,存不存在专利侵权问题。总之,这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
“可也是关键性的一步!云野这孩子,脑子就是活,我们一帮老家伙,思维都快固化了。”
“是啊!”秦天民心生感慨,道:“我带的这几个学生当中,云野的天赋并不是最好的,但那份钻研的劲头,却是最强的。”
“有这么个学生,你就知足吧。现在的年轻人,能沉下心来搞研究的,而且是这种枯燥之极的基础研究的,千里难挑一。”
“大环境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摁头吧。”
年建华的心情平复了些,坐下道:“不过老秦,云野这段时间真的累坏了,刚才在我办公室,仅仅几分钟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孩子好像变了很多?”
“变了吗?我还真没注意。咦!不对,半年多了,还真没听人说起云野跑到其他系去蹭课,前几天机械工程系的老程还问起云野,说开学以来就没见过云野,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已经提前毕业了。”
“前些天我在计算所碰到楚天江楚疯子,他告诉我说,林秋峪教授因身体原因,交接完工作,过些天就要回花城了,你说,云野的变化是不是跟这有关?”
“这倒很有可能。上次我去探望林教授时,和他谈过云野身上的一些毛病,估计是林教授给云野说了,毕竟是他的入门恩师,又同受过訾老恩泽,有些话还是他说起来方便些。”
“你这可有点打小报告的嫌疑。”年建华笑道,心里却知道是秦天民过于看重李云野,行事上就有些谨慎了。
“这些话就不说了。老年,咱们先到学术委员会去,请大家评估一下,看有没有立项的可能。”
二人相偕出门而去。
李云野醒来时,在一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清醒过来后一看时间,已经是午后一点半了,肚子感觉饿得厉害。
年所长不在,李云野摸着肚子出门,闷头往校外赶,这个点食堂是不用想了。
随便找了家小饭馆,点了碗面呼哧呼哧才吃了两口,桌对面坐下个人,李云野一抬头,愕然道:“铁总工?”
“路过这,正好看见你在吃面,就过来说句话。你先吃,吃完再说。”
铁兴华看着精神头不足,面色灰搭搭地,坐在那伸手抓出包烟来,也不让,自顾自抽出一支点上,烟都有点皱了。
李云野赶紧三两口吃完面,将碗推在一边,抬眼看着铁兴华:路过?蒙谁呢!
“红丫头出国留学,考上了斯隆管理学院,这事你知道吗?”铁兴华将才抽了两口的烟往地上一扔,伸脚使劲碾了碾,“她不要分配的正式工作去留学,我当时就反对,结果话说重了点,出国后,一直也没来信。她考上学校的事,我还是听小岑说的。”
李云野面露难色,道:“伯父,从过年到现在,我一直忙着学业,红姐也没给我来过信,霜姐去外地采访,到现在人在哪我都不知道,所以,我对她们俩现在的情况也不清楚。”
铁兴华重重叹了口气,凭自家闺女那脾气,认准了死理,谁也拉不回!再说,小李是局外人,他不知情也在意料之中。
“这样吧,小李,我也不难为你,我知道红丫头出国是去找姓周的小子,你要有她的消息,帮我带句话:她的事,家里不再管了,也管不了。只是,再不回去,她妈只怕会气出病来。”
说完,铁兴华站起来扭头就走,扔下李云野坐在那发愣:什么大事?能把红姐她妈气出病来?
眼瞅着铁兴华远去,李云野刚要起身结账走人,冷不丁又一人窜到身边,压低嗓子道:“蛮牛,铁老头刚才和你说了啥?”
李云野吓一大跳,怎么今天人人都神神秘秘地。一掌推开骆滨海那张挨得过分近的大脸,道:“你问这干啥?你又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刚才怎么不见你人?咦!你认识铁总工?”
“我在一机厂实习过一年,铁老头正经是我上司。别打岔,铁老头刚才说了啥?”
翻了个白眼,李云野打鼻腔里喷出一股气,不理骆滨海,起身直奔柜台结账。
出了小饭店,骆滨海不依不饶在李云野身边呱叽:“蛮牛,你不知道,丹红有位青梅竹马,是一机厂的大衙内,丹红还在读高中时,他就成功出国留学,眼下毕业回国在即,两家就合计着让他俩订婚,这事,你说我能答应吗?”
“红姐不是早就拒绝你了?那这事和你就没关系,你答不答应有什么用!自作多情?”
“唉!落花流水,我心不变!跟你这榆木脑袋的家伙没法说,说了你也不懂,小屁孩一个!”骆滨海一声秋风叹,叹落李云野一身鸡皮疙瘩。
李云野好奇道:“红姐是为这事才不回家的?那她干嘛不见她爸妈,有什么事说开了不就行了。”
“嘁!你果然不懂!那可是海龟,份量很重地!在老一辈眼中,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那啥婿!他们总想着这是为子女好,子女不同意,那就是不懂事!爹妈不管谁管?”
“海龟,还份量很重!有多重?”李云野来了兴趣。
“超级重!麻省理工机械工程硕士,重不重?我呸!”骆滨海斜眼瞅着李云野,目光中却有一丝黯色一闪而过。
“再呸你也没戏!”李云野无情打击,还是将铁兴华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又不是什么重要机密。
骆滨海瞬间内力充盈,五指弯曲不断在空中虚抓,颇得鹰爪神功之精髓。
第二天,WFRM指令集的评估暂时还没消息,骆滨海一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李云野睡到快九点才醒来,坐在床上,先将这几年从脑海中记录下来的三大本笔记翻了出来,粗略看了看,再仔细收藏好。这些笔记记录的内容他尚不能确定正确与否,只是将这些内容当做今后的研究方向、指引路标,结合自身所学,再逐一去探索、求真。
訾师说了:日行日想,审己问错。博学慎思,明辨笃行。
十多分钟后,李云野一边吃着骆滨海给他留的早餐,一边打开电脑,将双手放在了键盘上……
燕清大学学术委员会对秦天民和年建华联合提交上来的野火(WFRM)指令集和中央处理器研发项目的立项申请极为重视,初步审查后,一致认为:野火指令集具有简捷、高效、可扩展、易实现的良好特性,是一种全新的指令集架构,具有非常广阔的应用前景,是燕清大学计算机系教学与研究工作中取得的出色成果。
随后,委员会决定,尽快将资料整理后上报,争取尽早立项。
回去的路上,秦天民问道:“老年,处理器研发立项的事,是不是急了点。我的意思是,哪怕通过了学术委员会的评估,也还要再详细讨论、审核后再做决定。”
“时不我待啊。908工程你知道吧,国家投入巨资,到今年是计划实施的第三个年头了,受各种因素制约,导致工程进展拖沓、缓慢,最初的目标是建成6英寸、0.8-1.2微米的芯片生产线,时至今日,这个指标已经落伍了,国际上已经开始向0.5-0.35微米制程工艺迈进!就在今年,INTEL公司最新一代的Pentium处理器,采用的是0.6微米制程,集成度高达320万个晶体管,性能非常强大,各项技术指标都有突破性的发展。可我们呢?”年建华有点落寞地摇了摇头。
“一步慢,步步慢。”秦天民用力握了握拳,叹了口气。
“慢一点不可怕,就怕最后什么也没落下!”这句话年建华是咬着牙说的,显然,他触动了某些黯淡的记忆。
“燕钢与外资东日电气合作的项目,好像是6英寸,1.2微米制程的吧,再有几个月应该可以投产了。”
“他们的主要产品是MCU,上次去考察,他们有升级到0.5微米制程的计划,还在与外方扯皮中。”
秦天民摇摇头,想了想道:“老年,我觉得不能等了,你回去组织力量,先把微架构的大体设计方案搞起来,我这边交待下云野,他的野火指令集应该还可以做进一步优化改进。”
“行!”
指令集的研发其实说难也不难,但以往大多是基于原有的指令集进行定制修改,而真正具有创造力的、全新的指令集架构,研发的难度并不小,其中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被原有的知识体系所束缚。而这一点,恰恰是很多专家学者的通病,更确切一点地说,多年的磨砺,固然让他们学识大成,但也少了份冲劲闯劲……
年轻就是好!想到此,年建华忽然有了时不我待的强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