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曾祖父虽与我们坐在一张餐桌上用餐,可他只坐辈分最小的位置,只吃一个剩菜,一旦动了筷子,就不会再伸去别的碗,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给曾祖父夹菜,但曾祖父每次都摇手,在我把菜硬放在他碗里时,他会朝我无奈一笑,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欣慰。
曾祖父过世的那天,天空也下起了小雨。
放学回家,邻居的爷爷遇见我,顺口说了句:“你曾祖父快死了。”
“死”这个字,很陌生,前面加了“曾祖父”三个字,就变得异常刺耳。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看过博物馆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看过电视剧中火化的场景,我能够理解“死亡”代表了什么,可这件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就变成一件无法想象的大事。
我们一家和姑姑一家都围在曾祖父床旁。
爸爸出来时看到我正对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发呆,小声对我说:“小雨,曾祖父快不行了,他在等你,跟爸爸进去看看他吧?”
爸爸牵起我的小手,可我从他掌心脱逃出来,我感觉自己四肢虚软无力,我害怕死亡,谁让我已经了解了死亡的定义呢。我想起曾祖父卧室隔壁的柴房里那具深棕色的棺木,曾祖父曾吐着舌头闭着眼睛告诉我,这是他的棺材,等他死了,他会躺在这里面,我想起曾祖父对我比划这些动作时脸上的安慰,他们那个年代的人,认为百年之后有一副棺木栖身是多么庆幸的一件事情。当时,我还那么小,我根本无法理解曾祖父为什么会对着自己未来的棺木露出闪烁的光芒,对我而言,那个不足两平米的局促空间如同魔鬼的血盆大口。
爸爸见我害怕,没再强求,搬了个凳子放在门廊内,对我说:“小雨,你乖乖坐在这里,哪都不要去。”
我依旧笔直地站着,我不能动,我假装时间已经静止,一切停留在这一刻,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再继续演绎,我已经为我和方丹羽的友谊操碎了心,我没有办法面对更超脱我承受范围的事情。
爸爸急急忙忙回到曾祖父房间,我听到房间里传来奶奶的声音,奶奶的声音很大,曾祖父是聋哑人,她希望曾祖父在弥留之际可以恢复微弱的听力,奶奶大声说:“小雨还在上学,你安心吧。”
我的鼻子很酸,就像洗澡的时候呛了一鼻子水一样。
我没有哭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为流泪是一件很羞涩的事情,尤其是在家人面前。
奶奶的一句话后,屋里传来阵阵哀嚎声,我知道,曾祖父走了。
等曾祖父走后,我才有了走进他房间的勇气,可,他临终之前,唯一牵挂的我没能为他送终。
他的一生注定是缺憾的。
妈妈见我站在门口,把我拉在身边,跪在床前,那么害怕死亡的我,忽然之间就不怕了,我低着头,偷偷流着泪。
一条十厘米长的蜈蚣从曾祖父的床下游出来,哭成泪人的爸爸抓起一旁的木拐杖朝蜈蚣追去,被奶奶遏制了,奶奶急急忙忙说:“别打别打,是哑巴叔的妈妈来接他了。”
家乡的老人说,人在过世时,床边出现的蛇或蜈蚣,是死去的亲人幻化回来的,他们是来接自己的孩子的。
小时候的我面对死亡,更愿意去接受曾祖父是被自己的妈妈接走了,在那个国度,他很健康,他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会弥补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遗憾,他一定比别人受到更多的关怀和爱护。
那时,我这么安慰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后悔,当时的自己太怯弱,每次想起曾祖父,我仍旧会默默地偷偷地潸然泪下。
我一直用我的眼泪去弥补,我的遗憾。
回到学校的时候,手臂上别了红色的孝章,那一天,我的心情比与方丹羽的友谊破裂后更沉默,之前,是同学们不想理我,这一次,是我不想理他们。
那一天,林楚一整天都没有欺负我,那一天的林楚,呆呆的特别安静,他的眼中仿佛有比我更浓重的忧伤。
杨雪莉见我沉默也跟着沉默,因为年幼的我们还没学会如何去安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