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琼似是做了一场噩梦,惊的突然醒转过来,但半天又想不起到底是做了什么噩梦,遂摇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开始观察起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间黑漆漆的房间,潮湿而又阴暗,房间内仅有的光线,是从一个巴掌大小的天窗中射进来的阳光,从阳光射入的角度,曹琼断定此时已是傍晚。
曹琼看着自己被铁索牢牢缚住的手脚,疑惑片刻后,忽然想起,那名红袍女道人轻轻一甩佛尘,自己顿觉一股异香袭来,瞬间便不省人事,而现在,曹琼最想弄清楚的,便是自己到底在哪里?
就在曹琼苦苦思索之际,房间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曹琼循声望去,瞅了好半天才看清楚,就在这个房间的最里边,还有一个房间,两个房间之间则用一道铁栏栅隔开,而那个小房间里,有一位妇人正坐靠在墙角有气无力的喘息着,因为光线太过昏暗,如果不细看,确实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曹琼冲那名妇人轻声询问道:“请问,这是何处?”但过了好一会儿,曹琼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遂以为对方没有听见,继续提高嗓门追问道:“请问,您可知这是何处?”
墙角处,终于传来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皇城地牢!”
一听到皇城二字,曹琼便肯定了自己的大部分猜测,那个红袍女道人果然是康老和的客卿,一个堂堂的西域商会会长,花重金聘请几名江湖高手来为其卖命,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对于骆驼城皇城,曹琼也不是第一次光临,故对这里的布局略知一二,这间地牢,原是北凉皇后专门用来管教下人的私刑之地,没想到康老和接手皇城后,竟连这块腌臜之地也没放过。
“你是胡人?”角落里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传来。
曹琼不知对方何有此问,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这世道还分什么汉人和胡人,现在的大隋皇帝,祖上不也是鲜卑胡人吗!”
“也是,不过听你这谈吐,应该不是一个普通胡人,不知为何会在此处?”
“我为甘州署衙办差,现正在侦破一宗疑案,没想到追凶至此,竟遭了奸人暗算。”
“疑案?可与四方馆有关?”黑暗中的妇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声音虽然不大,但能明显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
“四方馆?”曹琼浑身一个激灵,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因为他想尽力看清楚这名妇人的容貌,几个弹指后,曹琼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是甲丁的内人?”
墙角立时传来一阵摩挲声,这名妇人同样惊喜的想要将身体直立,尽可能的靠近曹琼:“你认识甲丁?甲丁现在如何?”
曹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希望能够从甲丁的妻子身上获取到更多线索,但如果现在告诉她实情,曹琼定会一无所获,所以又避重就轻的说道:“我不认识他,但我正在查的案子和他有关,所以对你们夫妻二人有些许了解。”
“哎,早就劝过他,不要掺和这些事情,可他就是不听!”此时的墙角处,甚至传来了轻微的抽泣声。
曹琼看到对方的心理防线竟然如此脆弱,遂觉得这是一个了解甲丁身世的好机会,虽心中有些许不忍,但为了自己的职责,也只好接上话茬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甲丁没事,他也是一名受害者,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可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帮他。”
“你真的可以帮他?”妇人的话语中满是惊喜。
“当然,我可是朝廷的四品都尉。”曹琼尽量把自己的官职说的高一点,以获取甲丁妻子的信任。
“可你都被关在这里,要如何帮他?”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等他们弄明白了我的身份,肯定会很快放我出去……”曹琼就在这一来二去的寒暄中,渐渐取得了甲丁妻子的信任,甲丁妻子也在曹琼的引导下,慢慢倾诉出了关于甲丁的点点滴滴。
甲丁本名康吉,原是云中折冲府的一员武将,三年前,在一次突厥游民的入关劫掠中,甲丁身先士卒,一次性击杀了二十多名突厥游民。而此时,皇帝杨广刚刚继位,正值对突厥可汗招降的紧要关头,该事件虽然不大,但政治影响深远,突厥可汗牢牢抓住此事不放,向隋朝实施了大笔敲诈,甲丁也就成了这次交易的牺牲品,好在甲丁战功卓著人缘不错,云中折冲府便用一死囚向突厥汗庭敷衍了事。但毕竟甲丁之事上不得台面,云中折冲府为了保证事不外泄,只得把甲丁除去军籍贬为庶民,发配到河西之地戎边,好让他远离突厥汗庭,以免节外生枝。
甲丁通过自己的勤劳和努力,以及此前在云中折冲府积累的些许积蓄,很快便在骆驼城周边有了安身之处,生活虽算不上富裕,但还算惬意。就在两年前,甲丁在一次夜间外出时,偶遇一辆马车被狼群所围,形势相当危急,因在云中草原碰上狼群是常有之事,故甲丁对付狼群很有经验,经过一番殊死搏斗,这辆马车最终被甲丁所救。
马车的主人是一名年轻的白衣胡人,大家都叫他白贵人,白贵人出手很是阔绰,但甲丁并不想获取任何报酬,在数百金的酬劳被甲丁多次拒绝后,白贵人给他在骆驼城内购置了一处农家小院,也就是曹琼刚刚去过的“巷五东八”,同时买下一名西域女婢,赠于甲丁为妻,也就是曹琼眼前的这位妇人,她的本名叫做张天依,甲丁本想拒绝,但张天依按照白贵人的指示以死相逼,甲丁也就只好接受了。
一直四处漂泊的甲丁,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生活变得更加有了滋味,虽二人一直没有子嗣,但并不妨碍二人日益增进的感情,日子始终过的红红火火。只是好景不长,就在一年多前,皇帝杨广下令开凿永济渠,自涿郡一路联通至广通渠,旨在打通黄河流域与海河流域之间的通道,遂开始在全国上下大量征发劳役,而甲丁早已没有了军籍,自然也在征调范围之内。
这对刚刚品尝到家庭温暖的甲丁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噩耗,加上之前在云中折冲府所积累的怨气,甲丁自是对征发劳役大为反感,遂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逃避劳役,几次尝试无果后,甲丁便想到了白贵人。
甲丁带着白贵人的亲笔书信,很快便成为了张掖郡城四方馆的伙计,因四方馆隶属西域商会,甲丁签完卖身契后,便成了胡商的奴隶,不再属于大隋子民,因此甲丁也就逃过了隋朝的劳役征发,但他自此后也只能在四方馆为奴,否则就要受到《大隋律》的严惩。
甲丁虽在四方馆为奴,但相比其他伙计要自由上不少,时间一久,大家也就渐渐忘了他的存在。而在三月前,白贵人突然主动来找甲丁,要他帮自己做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张天依并不知情,也不好过问,但从甲丁一天到晚的忙碌中,张天依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自从白贵人主动找过甲丁后,甲丁的身上时时都揣有大把金币,并不断出入各种高档消费场所,与三教九流和地方吏员整日混迹在一起,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从和甲丁有意无意的交流中,张天依得知甲丁在张掖郡的数个城郭内,均租下了好几处院子,且并不限于城内,但甲丁只道是白贵人做生意所用,张天依也就不好再追问什么。
直到数日前,一名满脸胡须的胡人来找甲丁,一进门便与甲丁称兄道弟寒暄不止,而张天依只顾忙前忙后,为二人准备酒菜,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些什么,但从二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张天依似乎听到了皇帝西巡、南城官市、改天换地等一系列大不敬的词语,而且还特别强调着丁九货栈,而曹琼从张天依进一步的描述中断定,这个满脸胡须的胡人就是咖都蓝。
等咖都蓝走后,甲丁也甚是高兴,借着酒劲拉着张天依就是一阵感慨,说皇帝西巡张掖,他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出口恶气了,而张天依则非常害怕,不止一次的劝过甲丁,要他以家庭为重,切不可太过偏激,但每次甲丁都不耐烦的搪塞道,自己这样做,就是为了有一个更加幸福的家。
直到昨夜子时,两名黑衣人把张天依绑进皇城,然后关进了这间地牢,一个红袍女道人立时对她进行了简单的审讯,张天依这才知道甲丁出事了。而自昨夜起至现在,张天依因担心甲丁安危,一直心急如焚,再加上粒米未进,整个人遂变得憔悴不已。
就在曹琼还想追问一些细节时,地牢的门突然开了,张出尘带着四名下人鱼贯而入,六盏油灯业已被迅速点燃,地牢里顿时亮如白昼,曹琼只轻轻一嗅,便断定四名下人的手中尽是好酒好菜,遂朗声说道:“啧啧,真香!看来是送断头酒的到喽!”
“那还请曹都蔚多饮几杯,免得在黄泉路上后悔。”张出尘妩媚一笑,随即将手轻轻一挥,曹琼和张天依的牢门被先后打开,不一会儿,曹琼和张天依的面前同时多了一壶烧酒、半只烤羊腿和七八张胡饼,张出尘再一挥手,四名下人便又退了出去。
曹琼的手脚虽被铁索缚住,但这并不影响他正常饮食,食物刚一落地,曹琼便抓起羊腿猛咬几口,然而口中的肉还不及咽下,半壶烧酒便已下肚,口中还含糊不清的喊着:“痛快!痛快!”
张出尘也不搭理胡吃海塞的曹琼,径直来到了张天依面前,张天依此时正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不停的瑟瑟发抖。张出尘面无表情的盯着张天依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一甩拂尘,口中淡淡说道:“吃点东西吧,生活并不会因为你的消极,而变得好一点。”
“对对对,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否则下辈子投胎,都投不上个好人家!”曹琼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但还不忘附和张出尘几句。
“甲丁现在如何?”张天依一脸哀求的看着张出尘,仿佛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
张出尘特意看了一眼曹琼,知道他并没有告诉张天依真相,略一犹豫后,张出尘还是淡淡的回答道:“甲丁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张天依此时已接近崩溃,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了。
张出尘微微一笑,缓缓道出了甲丁的死因,但始终没有提及曹琼的名号,而此时的曹琼已经停止进食,缓缓将羊腿放下,一脸吃惊的盯着张出尘,因为张出尘说出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的准确,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般,待张出尘说完,曹琼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渍,一脸不解的问到:“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
张出尘冷哼一声,转即又对曹琼妩媚一笑:“你们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秘密,不论是谁,只要中了我的噬魂香,他都会对我所有的问题有问必答。”
曹琼这才想起,刚刚昏迷中的那场噩梦,并不是真的噩梦,而是自己中了噬魂香,张出尘正在不停的挖掘自己的秘密,而自己又一直在与噬魂香负隅顽抗,故才会产生那些看似模糊的噩梦,而现在,自己对张出尘来说,早已没有了秘密,曹琼反而变得坦荡起来,又捞起那只吃剩的羊腿,边吃边问到:“你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会为康老和卖命?”
张出尘也不想对曹琼隐瞒什么,继而妩媚一笑,转身徐徐说到:“我叫张凤翼,道号出尘,是一名江湖游侠,承蒙道上朋友厚爱,送我外号红拂女。贫道于十年前师从雍州李靖,并于去年学有小成,现遵从师命下山历练,于三月前才刚刚游历到河西之地。江湖游侠向来都是谁出钱多,便为谁卖命,所以我为谁卖命并不重要,不过我的主顾并不是康老和,至于是谁,无可奉告,明日刑场之上,你自会知晓。”
“那么说,这一顿果然是断头酒!?”曹琼从张出尘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安。
“是的。”张出尘回答的依旧轻描淡写。
曹琼冷笑一声没有说话,突然大咬一口肉,猛灌一口酒,独自吃了起来,脑海中似在思考着什么,倒不是曹琼怕死,而是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康老和以外,还有谁会置自己于死地?而这里是西域商会,是大隋土地上为数不多的法外之地,那张出尘口中所谓的刑场,不过是他们的私刑之地,曹琼可不想就这样被秘密杀害,死的不明不白。
张出尘不再搭理曹琼,继续转向张天依,但见张天依正蜷缩在角落里不断抽泣,而他面前的食物依旧分毫未动,张出尘缓缓蹲下,轻轻拍了拍张天依的肩膀:“放心,你不会死,反正都要准备断头酒,也就多备了一份而已。”
“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张天依泪如雨下,一脸祈求的看着张出尘。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听闻此言,曹琼和张天依同时惊奇的看向张出尘,曹琼从张出尘的眼神中断定,她所言非虚。
“真的吗?”张天依将信将疑。
“快三个月了,为了孩子,好好活着。”张出尘说的很是温柔,一点都不像是她的口吻。
看着张天依忽喜忽悲,情绪渐渐有了好转,曹琼突然冲张出尘招了招手:“张女侠,你过来,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何事与我商量?”张出尘虽这样说着,但还是缓步来到了曹琼的牢房。
“张女侠,能否帮我救她出去,保她母子平安!”曹琼嬉皮笑脸的看着张出尘,但眼神中却满是哀求。
“帮你?为何?”
“此事之错不全在我,但也是因我而起,甲丁虽死,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儿也惨死狱中,你若帮我,也算是为我赎罪了。”曹琼说完后双手一叉,身体微微向前一倾,虽是坐在地上,但样子却极其恭敬。
“我说了,她不用死!”
“但也不会放她,不是吗?”
张出尘没有辩解,因为她确实没有接到释放张天依的命令:“我保证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但我必须听命于我的主人。”
“亏你们还叫江湖游侠,你们所谓的侠义到底是什么?就是让这个无辜的弱女子在这里遭罪吗,就是让一个幼小的生命刚刚出生就看到这个腌臜之地吗?还是为了那些满是铜臭的金钱?”曹琼脸上的肌肉不停跳动着,眼神中满是轻蔑。
“若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张出尘也不生气,而是淡淡的反问道。
曹琼见张出尘已然松口,脑海中便开始迅速运转,不停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张出尘支付报酬,但想了一圈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家徒四壁,但他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遂赶紧说道:“我愿为你做牛做马,鞍前马后!”
“一个将死之人,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张出尘觉得曹琼的这个提议很是可笑。
“那万一呢,万一我死不掉,你岂不是就多了一个帮手,我可以无条件为你做三件事,刀山火海在所不惜!”曹琼虽说的嬉皮笑脸,但眼神中却满是诚恳。
“那如果我叫你去死呢?”张出尘突然一脸严肃的问道。
曹琼略一愣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曹琼若能从这活着出去,我的命就是捡来的,再把它送于道姑又有何妨?况且道姑乃侠义之人,岂会让我去做伤风败俗之事!”
张出尘没有立即回答曹琼,而是在地牢中来回踱着步,十多个弹指后,张出尘转身看向曹琼:“我答应你,但我不知该把她安置在何处?”
“这个简单,如若不弃,我家现在正好空置,可以作为她的藏身之所。出骆驼城向南百里处,有一座五彩缤纷的丘陵,我家就住在那座丘陵附近,找人随便一打听,准能找到。”曹琼见张出尘开了口,心中满是欢喜。
“记住,我不是为了你才救她,一个将死之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想试试,大名鼎鼎的曹都蔚到底有多少侠气,居然敢嘲笑我们江湖游侠!”张出尘边说边把张天依的食物端到了曹琼面前:“曹都蔚,多吃点,听说黄泉路很长,免得饿死在路上!”
“放心,只要我能活着,这个承诺永远有效!”曹琼毫不客气的抓起酒壶狂饮几口,口中还不停的嘟囔着:“痛快!痛快!”
张出尘媚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曹琼,走过去一把抱住张天依就往地牢外面走,才刚刚上了三个台阶,突然听到曹琼大声喊道:“张女侠,明日可否去互市署衙报个信,告诉他们鬼兵的藏身之所,这样能救很多人!”
“曹都蔚,你的要求太多了!”张出尘头也不回的疾步出了皇城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