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航不重,常年饱饥无常的生活只让她长到八十来斤,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松领起来说走就走的。直到车门“嘭”的一声被重重甩上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就这么被拎上车了。
此时,她小腿处的痛神经终于忍无可忍举起了抗议的小牌子,夏航不负众望的“嗷”了一嗓子,指着驾驶座的夏从煜大叫:
“你到底有没有人性,懂不懂温柔?扶一下我难道你的手就会断了吗?”
夏从煜在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冷笑:“温柔?你都可以不请自来的撞我车,我凭什么对你温柔?如果你现在闭嘴的话,我可以考虑下中途不把你丢下去。”
夏航:……
她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这个人真的会把她丢下去。
夏航瞬间变成了一个干瞪眼的哑巴,对着夏从煜的脑袋瓜子瞪了半晌,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再理她的意思,只好暂且把瞪眼临时改成打量。这时,夏航才发现这辆车的空间是真的宽裕干净,车好不好她不懂,反正跟英叔那辆开三里路都能熄火三次的面包车一比,简直就是豪华版和报废版区别。
车内夹带着一股沁人心脾香味,而车里的装扮与配饰都无一不处的再彰显这位车主的财气与……洁癖。
豪车的座垫是皮毛一体的纯白色羊毛,夏航眨了眨眼,楞没有从里面找出一根于其颜色不符的杂毛。后视镜上挂了一款简单的菩提流苏平安挂件,如果夏航知道这幅挂件比她出勤一年的收入还多,那她刚才一定会更加卖命的嚎。车窗前摆了一瓶价格依然可以惊掉夏航下巴的香水。
不过令人扼腕的是夏航显然是一位没享过福的乡巴佬,车内的香味和空调风在她干燥的小鼻子下一扫,喷嚏如期而至。寒冬是清水鼻涕无限制加工厂,那震耳发聩的喷嚏洒出了充裕的鼻涕与口水,瞬间喷洒在雾气朦胧的车玻璃上,留下了一副很有艺术感的扭曲图形。
夏航动作很快,几乎立刻举起胳膊,用她那又黑又破的棉服袖口去擦拭,完了还颇为自得的说,“你看,干净了……不过大哥,你这车里还真暖和,我这鼻子还从来没有在冬天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呢。”
夏从煜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的袖口,感觉自己家里的抹布都比它干净一百陪,只能糟心的别开视线,继续不想理她。
同样,还是很想把她丢下去。
这两人,一个说,另一个根本不理,夏航觉得大概有钱人都是这样骄矜自傲的,只能偃旗息鼓的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一路无话的直达医院,不过这一路的无话只存在两人之间,途中夏从煜还是煞有其事的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夏航听见他用一种差不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语气说,“把十点的会议取消,还有上次给我让你买的车座垫重新买一套。”
紧接着第二个电话夏从煜那冰冻的语气瞬间化成一江春水,温和的说,
“陆航,在医院吗?”
“今天门诊?”
“那好,我这出了点意外,一会直接挂你号吧。”
“哦,不是我,不小心碰了人。”
夏航:……
夏从煜把车倒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时后面的熊孩子已经垂着头一动不动的睡着了。趁着这孩子还没有戏精上身时,夏从煜多看了她两眼,然后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微微失了神。等他突然回过神来时,又觉得好笑。
这熊孩子可是找他碰瓷的,以他的性格,肯定会直接报警,可练夏从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她送医院来了。最要命的是,这位熊孩子,此刻心比天大,还能睡着。
夏从煜下车开了后座车门,打算叫醒她,可视线刚刚触及她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时又十万个不情愿了,夏从煜想了两秒,勉为其难的伸出两根手指,表情仿佛将要遭到玷污般的缓缓向前。
“喂,醒了,赶紧起……嘶,”夏从煜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夏航犹如早于防备般突然睁开眼睛,接着迅速的握住夏从煜伸过来的两个手指用力的向后掰,而她那双原本透亮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了凶狠与警惕,直到看清对方脸后才稍微的松了松手劲,依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夏从煜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的手劲能有这么大,几乎要把他的手指生生掰断,不过,夏从煜还是在她醒来的那一瞬间,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害怕。
夏从煜:……
这熊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敏锐的警觉性。
“你这是什么毛病?”夏从煜嫌弃的抽回手指,本想就地嘲讽两句,可就在对上对方目光时,看到那双眼睛时,蓦地心头一软,对于自己现在跟个小丫头计较而感到不可思议。当下,他缓了缓语气,问:“你能自己走吗?”
夏航白眼一翻,没好气的说:“不能,只能单腿蹦,不过要是从这里蹦到医院正大门还是很有难度的。”
夏从煜皱眉:“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夏航不客气的回嘴:“那你问的什么问题,你腿骨折了能走啊!”
夏从煜:“折不折谁知道,我看你神气的很。”
夏航:“骨个折而已,我又不是癌症晚期,为什么不能神气?”
夏从煜:……
骨个折而已,敢情她还觉得没什么。
夏从煜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脑子扭到筋了,不然怎么会对这样一个熊孩子心头一软。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纠结了很大一会儿,终于肯伸出手,架起夏航的胳膊扶下了车。
“哎呦……”夏航见他伸手扶自己,不由乐了,颇为欠抽的说,“大哥,谢谢啊,你这样我都有点感动了。不过,呆会检查下来,该赔偿还是要赔偿的。”
夏从煜头疼:“闭嘴。”
医院,总会给人一种无法言语的肃穆,有人在这生,有人在这终,这地方见证了许多的生老病死。夏航从没有进过医院,尤其是这样干净,明亮,有序的医院,贸然走进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种手不是手,腿不是腿的不自在感。
夏航记得英叔说过,他们这些没爹没妈的崽子只能贱养,饿了冷了自己想办法,病了残了也可以往新市街口一跪,边乞讨边等着慢慢恢复,恢复不了的残就残了。只要还能用鼻孔喘气,就不能耽误他挣钱。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烂泥沟长大的一群孩子,天生对干净,温暖,秩序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感。
夏从煜把夏航扶到等候座上,意外发现这熊孩子虽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可眼睛里竟有掩饰不住的不安与拘谨。夏从煜暗叹,毕竟还是孩子,应该只是缺乏教育,还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最起码。他今天就因为夏航这双眼睛,已经让自己的心无缘无故的软了好几次。
“把你身份证给我,我先去帮你挂号。”夏从煜估计也有着犯贱的本质,短短半个小时内被这熊孩子气到好几次想吐血,转眼又贱嗖嗖的生出一点怜悯来同情这孩子。
不过熊孩子就是熊孩子,丝毫没有感受到夏从煜那从心眼里挤出来的同情,大爷似的回了一句:“没有。”说完似乎也觉得语气显得生硬,又补了一句,“丢了。”
夏从煜头又疼了:“没有身份证怎么给你挂号。”
夏航眉头一皱:“没有身份证就不能挂号了吗?”
夏从煜:“是的,不能。”
夏航不吭声了,用一副“屁事真多”的模样拉开了棉衣拉链,在夏从煜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时她手上已经出现了一打身份证,之后用一种皇帝选妃的姿态在那些身份证照片上一一扫过后才勉为其难的抽出其中一张,放到了夏从煜手里。
夏从煜下意识的接果身份证,低头看了一看,可当看清上面显示的出生日期与照片时,瞬间感觉心力交瘁。也不知道今天压了几道狗屎,遇到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账孩子。况且,这熊孩子兜里揣了这么多身份证,大概是办假证的,不然就是偷的。
“你哪来这么多身份证?”夏从煜无故感觉心里压着已团火,“还有这身份证,是你吗?这照片上哪一个地方长的和你这张脸重合了。70年,你倒是比我还大。”
夏航有点不耐烦了,声音压下去,“大哥,我就问你这东西现在能不能挂号,可以的话就劳驾你现在去帮我挂,其余的事不归你管,知道吗?”
夏航的脾气并不是很好,除了忌惮英叔,那真是一位不把人当人看的主,任何人她都不会放在眼里。心情好时,她或许还会很好说话,可现在,当她身在窗明几净的医院大厅里,听夏从煜说这里需要出示身份证才可以挂号时,心里徒然就觉得很烦躁,这种烦躁几乎想让她赶快离开这里,随便去任何一个她所熟悉的地方。
她是没有身份证的人,英叔说过:“你们这些人,活着没有身份,死了也只能做个孤鬼野鬼。”
夏航的话太有攻击性,夏从煜立刻意识到自己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首先,她既不是自己的员工更谈不上交情,不说她兜里有一打身份证,就算她现在挑一箩筐摆出去卖,那跟自己屁关系也没有。当即,夏从煜从善如流的闭了嘴转身挂号去了。
之后两人一直等到叫号就诊都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夏从煜坐在一边翻看手机,夏航坐在他旁边盯着墙上的不断变化名字的显示屏发呆,当广播第六次重复到‘63号方馨怡,请及时到5号门就诊’时,夏从煜终于忍不住把手机放了下来,捏着眉心对身旁的人道:“叫了你好几遍,方馨怡女士。”
夏航充耳未闻,继续盯着屏幕神游。
“……”
夏从煜已经没脾气了,他担心在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自己仅有的一点耐心都要被这丫头消耗怠尽了。此时他只想速战速决把这个麻烦一次性解决好,于是缓了缓,再一次提高嗓门:“喂,叫你了。”
“啊,”夏航终于把坐着高铁离家出走的神识拉了回来,一脸莫名其妙:“叫我了?”。
“是的,方馨怡,”夏从煜补充:“刚那身份证上的名字。”
夏航恍然:“哦,原来那两个字叫馨怡啊!”
夏从煜听了没想太多,顺口一问:“你不识字的?”
“是啊。”夏航起身,很自然的说:“我又没上过学,到哪识字。”
没上过学?
夏从煜诧异,现在还有什么人会不上学的。
夏从煜看了她一眼,并不多问,他生出来的好奇大概都被夏航刚才那一怼,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于是吃一堑长一智,避免再次被怼,夏从煜选择闭嘴,适当的伸出手打算去扶她一下。
夏航推开他:“不用了,我自己蹦就行。”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陆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今天上午接诊的三位病人碰巧全是孩子,每一个都属于哭天抢地奔着想要哭塌房顶的决心去嚎的。
其中有个五岁男孩,属于凹凸曼的资深粉,为了模仿艾斯凹凸曼从天而降的狂拽炫酷吊炸天。于是不假思索的爬上自家餐桌,为此还特别鄙视了一下家里餐桌的高度,特意加了张蓝猫凳,然后站上去,不假思索的向着大地母亲着陆了,结果不出意外孩子的手臂炫酷的骨折了。
孩子是奶奶抱来的,陆航还没了解个所以然,孩子奶奶就像跟孙子比赛似的一起哭天抢地,一个劲的扯住陆航衣领,怀疑他的能力,恨不得他应该有一种“触手既好”的妙手才可以证明他的医术高超。陆航耐的性子跟她解释,孩子骨折不是很严重,没什么大问题,养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好了,可对方的耳朵突然就变成了摆设,根本什么也听不进,直到孩子终于哭累了,抽抽嗒嗒的不喊了,他的衣领才得以解脱,也赶紧在孩子奶奶目光的逼视下处理完,送老佛爷一样把这祖孙俩送了出去。
陆航趁这会儿赶紧端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一口水润润嗓,杯子里泡的是枸杞生地养生茶。他望着杯内浮浮沉沉的枸杞苦闷的想,若是每天都来这么几位,估计自己就可以提前去往太上老君的炼炉房寻求灵丹妙药了。
当然,还有这个叫方馨怡的到底怎么回事,机器都要喊脱力了人怎么还不进来。
陆航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还是决定先上个厕所,顺便给夏从煜打个电话。早上他接到夏从煜的电话时他正在忙,没有听明白夏从煜电话里说的什么,好像是撞了人、要过来什么的,可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人还不过来,作为小舅子的陆航,总要忍不住关心一下。
陆航一念自此,赶紧起身向外走去,可刚走到门边,他手还来得及碰上门把手,门突然就从外面被撞开,然后一个身影蹦进了自己怀里,吓得陆航慌忙伸出双手扶稳。
“哎呀,卧……艹”夏航本意想说谢谢,奈何一句卧艹走的比脑子还快,尤其是当她起身看清扶住她的人时,一双桃花眼瞬间如同开了眼角瞪成了O型。
夏航开始费力的思考,此刻她很想用一个高档点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人的长相,可惜这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点勉强,在夏航有限的词汇中,如果形容一个人长相好除了好看、漂亮、帅,就已经算是极限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高档一点显得自己有文化的词语了。可夏航还是觉得,仅凭一个帅字根本不配形容这人的长相。这个人比刚才的车主还要好看,而车主的好看带着一股冷意,有一种疏离感,感觉一般人都不太想靠近他。而这个人不一样,皮肤白皙,眉目如画,温文尔雅,让人一看就有亲切感,他穿着白大褂就更显得他干净的像个……像个童话里的王子。
童话里的王子此刻同样打量着夏航,他先是被夏航一头参差不齐短发夺去了注意,发质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头发就算让狗啃恐怕也会比这整齐点,整体的感官就是犀利的不行。接着就是那一脸的萝卜丝,也不知道几级寒风能把脸吹成这样的效果,连带着唇上也起了很多死皮,干裂的开了好几道口子,隐隐可见里面猩红的嫩肉。鼻尖上有一颗特别引人注目的小黑痣,陆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最后还是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黝黑透亮的眸子不禁让陆航想起了一句“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大海”,有了这双眼睛的点缀让夏航整张脸的劣式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而且这双眼睛总觉得……很熟悉。
“我……不是故……故意的?不好意思。”夏航赶紧单腿站好,可耻的发现自己在美男子面前竟然会没出息的语无伦次。
陆航看她金鸡独立的站姿有点好笑:“没关系,小心点”
夏航点头,“嗯。”
陆航见她腿不着地,问:“腿怎么了?”
夏航:“不小心被车撞了一下。”
“哼。”这时一个声音不合时宜的在后面嗤笑起来。
夏航:……
哼你妹的哼,
随着这声哼陆航看到了后面的人,愣了一下,继而向后面的人问道:“你的车撞了?”
“嗯。”夏从煜点头,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脸不爽的看着夏航。
夏从煜性格清冷,但在陆航这个小舅子面前一直都保持着特有的稳重。而现在能把他气成这种表情,陆航还从没有见过。
他想,看来这小丫头挺有本事,或许事情也不是不下心撞一下这么简单。
陆航先把夏航扶到了椅子边让她小心坐下,“你是方馨怡吧?嗯,麻烦你先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个洗手间,好吗?”
“哦,”夏航眉眼一弯,爽快答应,“好。”
和陆航一起有三急的还有夏从煜,当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夏航视线内时,她弯弯的眉眼瞬间变成一个能将眼皮掀翻的大白眼,接着从她黄金铠甲似的棉袄袖口中滑出一个黑色皮夹。
夏航啧啧两声,有时职业习惯会在脑袋还没有做出选择时,身体已经很诚实的力行了。钱夹里的红颜色粗略一看颇为可观,夏航动作很快的把这些现金抽出放进棉衣里夹里,然后再次把洗劫过得皮夹塞进袖口中,这地方不方便销赃,她打算等会还是放回那个俊医生的裤袋里。至于那个俊医生看到钱包里没钱后会是什么反应,那完全就不是她该考虑的。
夏航坐在椅子上盘算,不管一会儿检查结果如何,一定要想方设法的讹那个车主一笔,如果顺利的话,那明天的任务就可以轻松点。
不过,夏航看出来,这俊医生应该和那车主是认识的。现在两人一见面还一起去厕所……
想到这里,夏航不由冷笑,说不定那傻逼车主现在在厕所里满脸嫌弃的和俊医生陈诉他即将暴跳如雷的碰瓷经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夏航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本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们这些人高贵的很,可以看见世间的美好,可以有干净的感情,可以勇敢无畏的活着。而自己呢?社会的渣滓,阴沟里的臭虫摆了。
是的,有什么关系呢?夏航想,我现在连流淌的血液都写着无赖,还怕别人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