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从煜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夏航谈一谈，事实他也这么做了，从那条胡同出来，两人坐在车里吹暖气，夏从煜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
车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的安静。
可能是，一个在组织语言，准备一场深刻的谈话。而另一个，大概知道刚才自己的举动让有些人看不舒服了，干脆闭着嘴不说话，一个劲的摆动着车里摆件。
“夏航。”夏从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善解人意一点；“我现在能跟你聊聊吗。”
“能。”后者随意一点头，继续摆动手里的小摆件。
夏从煜一伸手，把她手里的摆件凌空抽走，直接问：“夏航，你刚才那个做法，爸爸觉得并不合适。”
夏航手里没有东西，只好盯着自己的手，不咸不淡的回：“那你觉得我怎么做才合适？或者，怎么做，你才满意。”
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夏从煜觉得这孩子现在好像比他还不高兴，谈话态度极度不端正。
这叫什么？说不得，听不得。当真是叛逆期吗？
夏从煜耐了耐性子：“我满意不满意不是重点，无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都是爸爸的女儿，这点毋庸置疑。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就像一个混社会的地痞流氓…你是女孩子，不是小混混。有些问题可以用别的方式解决，可你刚才那样，你知道有多少再看着你，他们心里会怎么想你…觉得你没家教，对你心生厌恶，你觉得这样好吗？”
这大概是夏从煜近几年最有耐心的一次，可他善言善语并没有让夏航认同，相反她十分煞风景似的回嘴：“他们想的又没有错，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夏从煜：……
认回这孩子之后，夏航一直表现的比较听话，可现在，夏航明显又回到夏从煜刚开始认识她那会的德行，非常欠教育。
欠教育的夏航反问：“他们觉得我没家教，像小混子，让你觉得丢人了，是吗？”
夏从煜一愣，随即否认：“我没有这样想过。”
“那你想过什么？”夏航的神情暗了下去，那双桃花眼也随之暗淡，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咄咄逼人：“在想人渣堆里长大的我，肯定也是变态，觉得我听你话都是装出来的，还在想我有神经病，想带我去看医生，对吗？”
夏从煜顿住，这些话全是刚才他和老夏的对话，没成想她全听到了。
听者有心，这背后议论人心理脑子不太正常的事情确实挺缺德的，况且议论着还是夏航的爸爸爷爷。
夏从煜慌乱多于尴尬，他急急忙忙解释：“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夏航，你别多想，心理问题并不是神经病，你是我女儿，无论你什么样子…”
“是你女儿又怎么样？”夏航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你就是这样想的，就因为我身边没一个好人，你就怀疑我也不是好孩子，如果我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扪心自问，你还会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吗？”
“对，你们认为的全没错，我心里有怨气，想报复社会，你们就觉得我不正常。可是。您呢，你对英叔的灰色手段就很正常吗？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我是你女儿这件事情，一定让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了，是吗。找了这么多年，找个这么我一个东西一定很失望吧……你想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子吗？就刚才那样，你看见了吧”
“还有，从头到尾，我就没有很喜欢你，很喜欢你老婆还有小宝，包括她肚子里孩子我都不喜欢，甚至有时我还恶意的想，那个孩子怎么不出意外，那样的话你和她肯定会难过吧，不过那样可能我就高兴了……怎么，你没想到是吧……你自以为是的给我这个那个就觉得我能接受你，接受你的新家庭，是吗？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我接受呢？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我答应和你一起生活，只是想让自己过的好一点而已，想好吃饱穿暖，不想再有殴打辱骂…所以我拼命听话，懂事，装作理解你，可Tm的这并没有让我好受一点……你说凭什么…凭什么我被锁在小房子里时，你就可以坦然的接受我母亲的死，然后继续娶媳妇，生孩子。又凭什么，我吃不饱穿不好，偷钱被别人发现时忍受拳打脚踢的时候，你和你媳妇儿子住着最好的房子，吃着最贵的食物…你以为叫你爸爸我很心甘情愿吗？我是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呀…为了过好日子我连恨你都办不到。可你还是觉得我有病，我有病你就不要认回我啊……”
所有负面的情绪终于在这里找到一个出口，然后不留余地的全部爆发。
夏航嘴巴图一时痛快，霹雳吧啦一番话简直怎么戳心怎么说，说完之后，也觉得自己失言太多，完全没想到之后需要面对的后果，她想了想，觉得现在两人干看着也不太合适，干脆一开车门，甩车离去。
夏从煜确实震惊到了，他没想到夏航会这么介意，一张嘴不仅不饶人，还真是怎么恶毒怎么来，总会向人展现一种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姿态，这让夏从煜一时之间消化不过来，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夏航甩车走，一点都没有拦下的意思。
王小圆站在麻辣店门口，看着她气哄哄的走过来，料想一定是吵架歇菜了，她像是一只得胜的大公鸡，幸灾乐祸的伸着脖子看她，就差引颈长鸣一声。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用毕生凶狠的眼神互瞪一番，然后没有下文的又继续各走各的。
夏从煜不知是气还是伤的，看着她消失在胡同口后，手刹一放，自己加加油门走了。
突然就不想管她了。
一直到晚上，父女俩谁都没有主动去联系过对方。周六的行程照旧，他开着车到了丈母娘楼下，上楼时，正好遇到刚刚回来的陆航，第一句便是问；“夏航呢？”
夏从煜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出去玩了。”
一张脸和平时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开心不开心，不过这回答却让陆航不能接受。他欲再问，夏从煜却懒得答了。陆航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从天而降的陆澜拦住了，她拉着他直往外面走。
陆航被她拽的莫名其妙，掏起手机想给夏航打电话，再一次被陆澜拦下，一副想要收拾你的表情。
陆航在她的表情先自我审视了一番，发现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只好虚心请教：“干什么，陆大美女，最近我挺老实的，没招你吧。”
陆澜不搭他的腔，直接发出质问：“陆航，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夏航给睡了？”
陆航一挑眉，不接她的问题，装模作样的扒开陆澜的手，很正经道：“陆澜女士，原谅你的莽撞，我上了一天班很饿了，就问你能不能回去吃饭了。”
陆澜全当他又在放屁，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今早那丫头突然跟我说，要跟你住一起，吓得我手都一哆嗦。陆航，你肯定是睡了吧，你想让我这么年轻就当姥姥吗？你是畜生吗？”
沦为畜生的陆航不以为耻，反而挺高兴的承认：“住一起也挺好，方便我照顾。再说，我那么喜欢她，畜生一下不为过，是吧，未来丈母娘。”
面对这样无赖的弟弟，陆澜又是一巴掌后脑勺：“你什么屁话，我们照顾不好是吧…你想让夏航和你住一起，是想满足你禽兽行为吧。这事你怎么跟妈说，有谱没谱你就敢这么做了。”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陆航道：“睡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吗？大不了圈回来养着呗，虽说夏航年纪是小了点，那就当先当童养媳养吧。又不能不要了。”
陆澜无语片刻，才突然注意到这场话题的主人好像没跟着夏从煜，问道：“…夏航呢？”
“你家老夏说出去玩了…这什么解释，这不刚想着打个电话就被你截了…等等，我打个电话先。”
电话一直没被接通，陆航朝陆澜投了个疑惑的眼神，后者一摊手，表示不知道。
夏从煜从进了屋就把自己晾在阳台上抽烟，一支接上一支的吞云吐雾，把自己本来气炸的脑袋抽的更加涨昏昏，还不愿意回屋里。
这架势，肯定心里有事。
陆澜用手指戳戳陆航：“哎，我敢保证老夏现在搞得这么忧郁的罪魁祸首肯定是夏航。嘿，平时恨不得把他那宝贝姑娘系在裤腰里到处带着，今早两人还一起出去的，说要去养老院看他爹和老丈人，结果你看，这肯定是受点刺激，一人回来…你快去问问…不然你的小夏航还要不要了？”
陆航接到旨意，立刻推开阳台的门站在了夏从煜身边，跟着他吸了一会儿二手烟。
夏从煜气归气，到底还是担心夏航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可他要面子，知道这个时候，跟她道个歉、保个证是无济于事的。再者虽然他不该认同老夏要求夏航看心理医生的观点，可那丫头，不显山不显水，听到了也默不作声，装模作样的带他去老胡同吃什么麻辣烫，结果，是攒着脾气挖苦反击他去的。这孩子，果真非常记仇。
有时，夏从煜也觉得自己贱不拉搜的，夏航听话时，嫌她没有本来的性格，失去本真。可这丫头倒出真心话，把心里那点不舒服都说了时，他又是一肚子气。说到底，夏航讲的并没错，自己没有信任过她。
陆航在他舒展不开的眉头中推测：“夏航惹你生气了？”
“气跑了。”夏从煜掐了手里的烟，长话简说：“上午和老爷子聊天，老爷子担心她长期灰暗生活会有心理创伤，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被她听到了，中午就跟我表演了一番打架，说了一些狠话，跑了。”
陆航立刻担忧起来：“那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
夏从煜顿了三秒：“……不知道。那么大的人，不会丢。”
陆航：……
陆航到底没留在家里吃饭，打个招呼就匆匆出去了。陆母从厨房里探头，问：“这么急去哪？”
陆澜装模作样：“找女朋友去了吧。”
陆母：“……对了，夏航怎么没来？”
陆澜：“在外玩呢。”
夏航不接电话，可想而知，又是手机没拿。陆航第一次觉得夏航这个习惯是真不好。凤城不算大，可真要没有目标的找一个人，也不容易。毕竟夏航在这个地方呆了六年，才被夏从煜遇到。夏航没有朋友，曾经的老巢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回忆，陆航断定夏航肯定不会在西区。而回家的概率也挺小，至于能去哪儿，陆航推断了一下，在公墓和他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夏航甩车之后，倒是在胡同另一条出口站了半小时，他以为夏从煜会追过来，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于是她只好在退回去看，可车已经不见了。那时，夏航竟然还能笑起来。
夏航想，他肯定生气了。
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你……
至少夏从煜不会，他用行动告诉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更多时候，夏航确实没把夏从煜当父亲看，而是当供自己吃喝住行的‘金主’，毕竟他俩，顶着‘父女’的关系，却没有‘父女’的感情。
十二年的空缺，不是短短两个多月就能填补的。
夏航的慌乱与生气也只持续了一会儿，这些年她独来独往早已成为习惯，受了‘委屈’心里不爽不会忍，更不会想着去哪里寻求点心理安慰，虽然夏航甩车离去那会儿觉得自己还挺硬气的，可心里明白的很，要是自己真的离开夏从煜，她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像她这种曾经翻滚在人心险恶里和随时都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的人，是非常识时务的，只要对方稍微给点脸，她也就会厚着脸皮回去了。
可问题是，对方似乎没给脸。
夏航想去找陆航，诉苦肯定是不敢的，总不能说我老子觉得我心里有问题，我情绪一激动，就希望他全家不幸福，尤其是你姐姐。这话估计谁听了，心里都要不舒服。
夏航犹犹豫豫半天，最后决定去安陵园。
墓碑上那位女人只会静静的看着她，然后留下一个恬静的笑容。夏航和她面面相觑了半天，最终一声叹息，感概道：“你瞧瞧你找了一个什么男人？值得你走到这一步吗？”
墓碑上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她，这尘世间的爱恨纠葛都不在跟她有关。除了这张照片，有关于她的一切夏航除了听说，在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可她却顶着夏航‘亲生母亲’的身份在这里静静地等着那些在乎她的人。
夏航坐到她墓碑旁，她没有‘凤城墓园’里大爷的绝技，对着一个硬邦邦的碑也不会谈天说地、抒发情感，只觉得今天日头不错，干脆就坐在这里晒起了太阳。
陆航没有找到夏航，家门口、小区周围、沿途的路边…都没有。陆航甚至给夏从煜打了电话，询问了她们分开的地方，之后赶过去沿街溜了三回车依然屁也看不到。那时，焦急恐慌一点点爬上陆航的身体，他只感觉手脚冰凉。这丫头，上次一声不响的跑掉，就在重症室躺半个月。这万一要碰到以前那些人，陆航简直不敢想象。他以为，现在两人关系亲密了，不管发生什么，夏航都会先想到他，不过，此刻看来，这丫头依然没有归宿感，一点都没有考虑到他会不会担心。
陆航此刻即心塞又心急，如果夏航心情低落时能第一时间想到他，他或许还能宽慰点，可现在，小女朋友被老爸气跑了，他在满大街找算怎么回事。
陆航感觉夏航会去墓地，至于这感觉的依据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安陵园并不是二十四小时对外开放，过了下午五点，已经是谢绝活人进园的时间了。夏航踩着西沉的太阳出了安陵园，支愣着两条小细腿沿着马路边瞎走。
每个人都有自成一套的方式去释压自己，夏航喜欢走路，走哪算哪，大脑自带高德地图，不会迷路，也不会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迷失自己。
陆航看到夏航时，距离安陵园已经有三十多公里，这条路比较偏，过往车辆不多，公交也是一班次，陆航大概猜到她从安陵园出来后就一直再走。按五点关园的时间算，夏航差不多已经走了将近四个小时，速度挺快的，陆航皱了一下眉——这断腿本来还没好利索，又不想要了吧？
再有一公里左右差不多可以到市区，陆航突然想知道，这丫头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寂寞的、孤独的、随意的、不羁的、乖巧的还是你猜不到的。
陆航没有停车，像一个跟踪狂一样远远的杵在她后面看着。
夏航估计真的累了，那条受过伤的腿开始逼迫她降速，路边出现了一个凉皮摊，她停在了摊前伫足看着，不时有下夜班的人会停下来买一份带走。
她饿了？陆航想。
夏航像是发呆，又像是累的纯属不想动，直直的看着凉皮摊把自己立成了雕塑，直到有辆电瓶车在她身边“滴…”了一声之后，她才像吓了一跳似的反应过来，连忙避开了那辆电瓶车开始低头在口袋里翻着。翻了半天大概是没翻出钱，夏航略感失望，对着凉皮摊流连了两眼继续向前走。
其实她想有钱也很简单，只要去站在摊位前的人身边随便撞一下就会有，陆航庆幸她并没有这么做。
九点多的市区还是很热闹的，兴许是明天是周六的原因，街上有好多人逛着——谈恋爱的，带孩子的，散步的，还有手挽着手的小女生。
陆航把车停在路边的车位里，跟着夏航往步行街走。穿过一个又一个路人，夏航没有回头，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停下脚步好奇路边表演的艺人，她只知道向前走，身边发生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跟她无关。她有自己的世界，在这样一条热闹的街上，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又有一种孤单落寞的感觉。
陆航徒然生出心疼，他像是明白了夏航……她此刻自己给自己累造了一层保护膜，每当受伤情绪低落时，首先想到了就是把自己藏进这层保护膜里，拒绝别人看到她的脆弱，反正别人看她坏也好，混也好，但不能看到她现在这般模样。
这时缺了多少的安全感才会把自己逼成这样，刚才还心塞的陆航，现在只想把这丫头领回家，好好宠着。
“夏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