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德阳心里暗暗憋了一股劲,他一定要把铸造车间的冲天炉点起火,冒起烟,化出铁水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要能把铸造车间这把火点旺了,也就进一步树立了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看,在振华,离了卜计划,公司没趴下,走了丁梁柱,毛坯照样铸。这就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听我的话,卷铺盖卷走人是最后的下场。
卜德阳召集铸造车间现有的人马在车间里集合。
一看眼前的这些人,卜德阳心里就凉了半截。谁说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精华?看着这些歪瓜裂枣,这明明剩下的是些渣滓吗?
卜德阳还会相面吗?他毕竟是在车间里混出来的,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看看这些人的神态,就不是些能够顶天立地挑大梁的人物。
丁梁柱走后,原本就想跳槽的人,腿脚利索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翅膀硬的飞得比鸡还高,全都另谋高就了。只有不能跑的不会飞的老弱病残留下来给卜德阳撑门面。
战措队是留守部队中唯一一个文武双全的人,可惜他又站错了队,并不遭卜德阳待见。
虽然一筐木头里砍不出一个楔子,总得矬子里拔将军吧。
卜德阳开始发号施令:“战主任,你手里没有个花名册,给我点一下名。”
战措队不阴不阳地说:“我不是主任,就是个干活的;我不认识字,点不了名。”
卜德阳吃了闭门羹,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子。
卜德阳问:“不认识字你怎么当上的车间副主任?这不是滥竽充数吗?”
“我是一不小心混进革命队伍的,副主任其实也不算个乌纱帽,想要你就拿走,不想摘就还扣在我头上,反正是聋子的耳朵,就是个摆设。”战措队调侃着自己。
卜德阳说:“看你说话一套一套的,不像个没有文化的人,你可别跟我猪鼻子里插葱——愣装大象啊。”
战措队说:“你今天是秀才遇到痞子兵——有理你也说不清。我自己的名写得就像鸡爪子扒拉的,哪像你识文断字的?”
卜德阳说:“没文化的人不懂得规矩,没文化的队伍是愚蠢的队伍。用你们这样的人,能造出精品来?”
车间里的老弱病残有如秋天田野里的茄子秧,本已凋零,再遭到卜德阳这一场霜冻,全都低头耷拉甲了。
卜德阳虽然嘴黑,但说完自己也后悔了,毕竟还需要这些人为自己拉犁呢。他想把局面缓和一下。
卜德阳说:“响鼓还得重锤敲,我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振作精神,不要以为他们走了,我们就干不成铸造了!离开他们,地球照转不误!”
还是没有人抬起头来。场面有些尴尬。
卜德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气场震不住这个铸造车间,后悔当时没有叫马劳华和曹随峰一块过来给自己压压阵。
卜德阳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独角戏自己还得唱下去:“战措队,你先临时负责一下整个车间的工作,有事向我报告,有活我就安排你。”
战措队说:“我就是一个干活的命,让我负责一个车间,你想吓死我啊?我负责不了,我是个造型工出身,让我管着这几个造型的我在行,其他的事我都管不了。我没有事向你报告,你有活也别安排我。”
给台阶他不下,属驴家伙的,越拨拉越硬。
卜德阳很生气,但也没办法,小不忍则乱大谋。刚把丁梁柱撵走了,本来军心就不稳,现在再和副主任战措队刚上,拿掉个姓战的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拿掉之后怎么办?铸造车间还怎么管啊?”
卜德阳这时候体现出了大将风度:“战措队,你还管好你以前的那摊子事,别的事我再找个明白人出来。你们谁是个男人就站出来,我现在就封他个车间第一副主任,只要把铸造车间给我顶起来,工资奖金高高的。”
队伍里有两三个人悄悄地抬起头,看了卜德阳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没有人自告奋勇毛遂自荐。
卜德阳虽然有些失望,但刚才捕捉到的那几个眼神,还是让他很欣慰。他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悄悄抬头看他的眼神,就是希望之光,虽然星星点点,其实已经足够。
“现在没有报名的,过后报名也不晚。是骡子是马就得拉出来溜溜,自己报名也行,推荐别人也可以。今天就到这吧,大家该干什么先干什么。”
卜德阳也不知道铸造车间该干什么。隔行如隔山,卜德阳现在连铸造车间有几个工种都搞不清呢,外行怎么指挥内行?卜德阳别说不懂铸造,就是懂行,他也不可能白天黑夜地拴在一个车间里,他现在是胸怀大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管所有的车间,要将自己的掌控力延伸到振华公司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
他现在急需一个铸造车间的代言人,但这个人不是已经和他唱对台戏的战措队。
卜德阳一走,铸造车间暂时又成了战措队的天下了。令工友们惊讶不已的是,战措队破天荒地给工友们每人发了一根烟。散了一圈烟,新新的烟盒里就没剩下几根了,和车间一样空荡荡的。
投桃报李,有个手脚勤快的工友凑过来,为战措队点上烟。
战措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问道:“先干什么呀?”
“谁知道啊?”工友们带着坏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战措队蹲在沙堆上,就像一个老农蹲在地头上一样:“没活干就在这抽烟吧,抽到傍黑,一天的工资就到手了。”
听到这句话,有的工人笑出了声,有的埋头只顾抽烟,烟雾掩藏着愁容。
“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早晚不得把个厂子给抽黄了呀?”一个工人不无担忧地说。
战措队说:“抽黄了这家咱们再到下一家。咱们是手艺人,只要手艺过得硬,在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自古以来,耍手艺的都得让人高看一眼,要是谁不拿手艺人当正经鸟摘扒,砌洋沟让他家往院子里淌水;搭锅台就朝屋里倒烟;装门安窗让他家跑风漏气不保温;焗锅漏水焗碗漏饭焗缸漏油。”
有个工人不爱听了,慢条斯理地说:“耍手艺的也是个良心活,要对得起祖师爷传下来的这门手艺,也得有个艺德,当初师父不就说了,学艺先学德吗?”
战措队说道:“这都什么年代的老皇历了?耍的是手艺,出的是力气,挣的是钞票。光干活的德行好不行,还得东家的心眼好。刚才卜老大不是说了,他现在正需要一个第一副主任呢,你快去报名吧!”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像乌龟一样把脖子一缩,讪讪地一笑:“我就是一头多嘴驴,围着磨转圈行,一出了磨道就不会走路了。”
战措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众人说:“机会难得啊,想报名的可得抓紧,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众人面面相觑,揣摩着战措队的心思,这哪是人话啊?本来有点想法的,现在也心灰意冷打了退堂鼓。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抽人的烟气短。
给车间里的工友打了破头楔,战措队心里暗暗得意,都说是战天斗地,其实与人斗也是其乐无穷的。战措队发现了这个乐趣,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得到了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不把它玩坏了是舍不得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