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的村庄规划，千姿百态，山区依山而建，水乡临水而居，黄土高原，掘洞成窑，冬暖夏凉……整个琅琊，平原为主，丘陵为辅，村庄规划也是因地制宜，根本无法整齐划一。
就是一个琅镇，村和村之间也不相同，有的村一个规划趟安排七八家三十来间的，有的村南北是胡同，有的却是东西胡同，有的新规划被老房子挡住，通不开成了死胡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琅村的规划也是一景，和其他村都不一样，一个规划趟只安排两户共8间，两户之间的山墙也是界墙，有的是单独立墙，各人用各人家的宅基地，井水不犯河水。
有的是两家共用一堵界墙，界墙分跨两家的宅基地，界墙是一块砖的宽度，一砖到顶。如果是两家商议合山同时盖房，各家分担一半，公理公道，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如果东户已经盖好了房子，西户后来再盖房子，只能被动地接受两家合山的事实，就需要和东邻进行协商，分摊界墙的费用。关系处理得好，邻居之间以后要抬头不见低头见，不会相互刁难，争者不足，让者有余。
但是，如果处理不好邻里关系，彼此之间寸土必争，一分钱也要掰两半，轻者吵两句，重者破口大骂，更有甚者大打出手，结下世仇。
事不宜迟，拿到建房证的当天晚上，岳忠儒夫妇来到金五平家协商接山事宜。
金五平五十五六的年纪，高胜男进门先叫大哥大嫂，登门拜访，也算求人办事，不能失了礼数。金五平的老婆杨柳青态度不冷不热的，寒暄一阵后，谈话进入正题。
金五平没说什么出格的话：“既然村委会批了，就听村委会的。当时的砖是4分5厘一块，水泥、沙子、人工费都是有数的，本身自己就是瓦匠，建一堵墙需要花多少钱，都是死模子（模具，固定标准），大家二一添作五，平分就是了。”
岳忠儒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等金五平说完了，岳忠儒忙不迭表示同意，并示意高胜男赶快拿出钱来给人家。
高胜男一进门就发觉杨柳青表现冷淡，自己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金五平说话的时候，更是留意观察杨柳青的表情，金五平说完的时候，杨柳青的脸色已经多云转阴了。
所以高胜男并不按照当家人意见行事，而是把目光转向杨柳青，说道：
“大嫂子，两家合山，四两换半斤，您也表个态，拿个主意。”
杨柳青坐在炕前的凳子上，使劲剜了金五平一眼，这眼神犹如冷箭射中了金五平，吓得一声不敢言语，余光扫到高胜男，令人不寒而栗。
她这个人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眼尾高高吊起，俗称吊梢子眼，宁交王八羔子，不交吊眼梢子。
杨柳青眼神落地，嘴巴扬起，一阵唢呐一阵锣，腔无好腔，调没好调，四邻不靠：
“村委这群杂碎、王八羔子，人事的不干一点，全琅村再没地方了，就往这一个地方挤，这地下是埋着金子还是埋着银子？我们家老二也好成家了，我们自家接山多方便！这一家不成，两家不就的，将来老二结婚可往哪结啊？”
金五平和岳忠儒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高胜男心想，你这指桑骂槐的说给谁听啊？房场批给我们家了你还能抢了去？也不是你家的地盘，你想占就占去了？还没王法了！
高胜男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这么说，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她对杨柳青说道：
“大嫂子，事先咱可是不知道你们家相中了这个地方，要是知道，打死我们也不过来凑这个热闹啊！再说了，村委会批在哪个地方，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这事也不是个人说了算的营生。不瞒您说，我相中了我家前面那块空地，但说了也白说，人家也不给啊？”
杨柳青听高胜男这么说，气焰矮了一截，气焰不再那么嚣张，说道：
“他婶婶，要不你去找找村委会，把这个地方调一调，你也顺心，我也如意，你好我好大家好。”
还没等高胜男答话，金五平忍不住说道：“说你们头发长见识短，你们还不高兴，你以为村委会是赶大集的地方，萝卜白菜随你便挑，可以讨价还价？那本本上盖上大印，就不能再变卦了。”
岳忠儒还是一个劲地点头，对爷们的观点表示赞同。
杨柳青一听男人和自己唱反调，立即火冒三丈，爆了粗口：
“东市卖骡子，西市伸什么驴脖子？我们俩个说话，该你屁事？你把自己的账算明白了吗？4分5一块砖，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现在都5分5了，人搬马运的，没有6分下不来，水泥、沙子、人工什么不涨价？”
岳忠儒还是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生怕高胜男反对，随声附和地说：
“可不是，现在什么都涨价，随行就市，就按照当前的价格算账，不能让大嫂你家吃亏。”
眼看着老婆这一关不好过，金五平也就没怎么谦让，按现行市场价格开始重新核算，杨柳青这才脸上见到点阳光，和高胜男说东道西，越说越近乎。
两个女人聊得火热。
岳忠儒闷头抽烟。
金五平像个账房先生一样，戴着老花镜左一笔右一笔地地算计着，别看庄稼汉粗手大脚的，拿支笔似千斤重，脑子反应也慢，计算一堵界墙的工程量，小学生用五分钟，金五平足足花了一个钟头。
高胜男和杨柳青两个人聊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聊无可聊的时候，金五平总算拿出一个数来。
将结果递给岳忠儒的时候，金五平脸露难色，他总感觉用现在的标准计算有占岳家便宜的嫌疑，多出个十元八块的，心里不安顿。
岳忠儒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纸递给高胜男，说道：“只要大哥你算对了就行，我就不用再算了，我还能信不过你。”
然后又对高胜男说道：“按金大哥算的数，把钱给大嫂吧。”
高胜男接过这张纸，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像要把这张纸吃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诶，大嫂子，我来的时候着急忙慌的，忘了带钱，明天给你们送来吧。”
岳忠儒见老婆不掏腰包，脸上有些挂不住，训斥道：“你这个老娘们，净干些半吊子营生，不带钱你来干什么呀？！”
杨柳青虚情假意地说道：“急什么呀，搁着就行了，左邻右舍的，要什么钱呢！”
高胜男也逢场作戏地说道：“那怎么成啊，一码归一码，账目清，好弟兄。明天我就给您递过来。”
说完，两人也不逗留，告辞回家。
出了金家院门，岳忠儒就埋怨开了高胜男：“我明明看见你出门时带着钱，你怎么说你没带钱？”
高胜男不屑一顾地回嘴道：“你是个榆木脑袋，光实在了，不长点心眼啊，人家说多少就多少，也不立个字据，一转身变卦了怎么办？”
岳忠儒生气地说：“你就是个小人，总把人想的那么坏，明天来送钱你自己来，别再拖拉着我。”
高胜男懒着理他，她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回到家，高胜男找来岳树仁，让他重新核算一下。
岳树仁三下五除二就算完了。
高胜男看着大儿子交给她的数字，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树仁算的数字比金五平算的数多出来50多块钱？
不能差这么多，肯定有个人是算错了，她知道树仁办事认真严谨，又是自己的老本行，一般不会出差错的，她自己藏了心眼，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要求岳树仁再仔仔细细算一遍。
岳树仁苦笑了一下，只得再算了一遍，和上一次的结果分毫不差，他耐心地给母亲讲解钱数是怎么算出来的，总共多少块砖、多少袋水泥、多少车沙子、多少人工费，山墙是多少钱，院墙是多少钱，合计是多少钱。
高胜男恍然大悟，原来金五平忘了把院墙算进去，难怪对不上！
要是按照当初金家建房时的造价算账，自己就主动纠正过来，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自己心里过不去。
现在，金五平自己算错了，活该，让他占小便宜吃大亏。这是高胜男的心里话，她不想把实情告诉岳忠儒和岳树仁，这爷俩要是知道了原委，非主动把少算的钱送到人家里不可。
怎么才能让老金家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能让他们家反悔变卦呢？
高胜男动起了脑筋。人只要千方百计，就会有千条妙计，高胜男洋洋得意地向村会计田浩仁家走去。
田浩仁的老婆和高胜男的娘家都是营里村的，细论起来还能扯上地瓜蔓亲戚，表姐表妹地叫着跟亲的似的。
高胜男从田浩仁家串门回来，嘴里哼着地方戏茂腔《赵美荣观灯》，人逢喜事精神爽，傻子也能看出来她心情不错。
岳忠儒喜欢京剧，却听不惯茂腔，一听老婆唱心就烦，说道：“哭爹叫娘的，像嚎丧一样，人动静不出。”
高胜男没像往常一样回击他，忘情地自娱自乐。
正当岳忠儒心烦意乱却束手无策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这可是天老爷给岳忠儒搬来的救兵，他现在理直气壮地一声断喝：“别唱了，听听喇叭里吆喝什么！”
大喇叭里传来了会计田浩仁清晰沉稳的男中音：“岳忠儒、金五平听到广播后，马上到村委会。再广播一次，岳忠儒、金五平听到广播后，马上到村委会。”
岳忠儒像一名听到冲锋号的战士，急匆匆地就往外走。高胜男小跑了几步才撵上他，塞给他一卷子钱，钱用薄膜袋装着。岳忠儒一头雾水，平日里管她要分钱难于上青天，现在为何主动给他钱呢？高胜男也不和他打哑谜，告诉他这是金五平的界墙钱，就按金五平算的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岳忠儒不知道高胜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村里的事要紧，先去看看再说。
看着岳忠儒急匆匆地背影，高胜男咯咯地笑出了声。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在村干部田浩仁的见证下，岳、金两家达成了建房接山的书面协议，物款两讫，互不瓜葛。
岳忠儒将协议书交给了高胜男，上面有见证人田浩仁的签字，还盖着村委会的大红章。这事办的汤水不漏，天衣无缝，高胜男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