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胜男鼻子里哼了哼,闭嘴没再吭声,耳朵却支楞起来。
岳忠儒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么件事:村委会在全村放出风来,全村所有的海滩都要承包下去,原则上是谁家的承包地地头顶着海滩,谁家优先承包,不愿意承包的再由其他村民承包,只针对本村村民,不对外承包。
为什么岳忠儒对这件事如此重视,非要拿到家庭会议上来研究呢?
原因之一,是他承包的果园就正顶着一大片海滩,少说也有二十亩,要是再算上低潮线部分,又能多出十来亩。
原因之二,是岳忠儒这辈子就是种地的命,只要和地有关的事他就上心。至今他还念念不忘,在东北他冒雨开出的小片荒。
长年累月地开荒,足足开出了十多亩。自从回到琅琊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现在是种着庄稼还是又荒废了。
他偶尔还会想起东北,主要是想着那些小片荒土地,虽然东一块西一块的像补丁一样,在他的记忆中却是一块也落不下的,他是那在东北这块版图上雕刻的杰作,每一块小片荒都是他雕刻的一朵花,东一朵,西一朵,南一朵,北一朵,一朵挨着一朵,镶嵌在大花园里。
一个园丁正弯腰浇水施肥,花儿正朝他微笑。
“我看你还是死了心吧,不要贪多嚼不烂。”高胜男在岳忠儒面前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加上果园,你的地在琅村最多,要是在过去,小心砸你的狗头。”
岳忠儒打眼珠子瞪得溜圆,不高兴地说道:“不是不让你插嘴吗?都什么社会了,还砸狗头?老婆家家的,外面的事你别管。”
高胜男哪里服气,马上顶上一句:“你嘴上是外面的事,等你承包下来就成了家里的事,你现在霸揽着那么多地都侍候不过来,夏天就属咱家地里的草多。你地多,秋天粮食却打不过地少的,土地不再多而在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几句话把岳忠儒说急了,憋得脸通红,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两个人不谈事,反而打起了嘴仗,呛呛个没完。
卜容懿拽着婆婆的胳膊往炕梢拖,生怕两人动手,孩子也吵醒了,卜容懿又去顾拉孩子,岳树仁和二弟围着父亲,劝他少说两句,有事慢慢商量,争吵不解决问题。
岳树信在西间写作业,吵得天塌了也不该他的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安抚得二老不争吵了,岳树仁和岳树义才静下心来听听岳忠儒的打算。
岳忠儒也承认,单从收入上来说,一时半会是见不到收益的。这些海滩沙层厚达五六米的,上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沙土,种庄稼漏水漏肥,别说收成,忙活一年连种子也收不回来。
这些沙滩,祖祖辈辈就这么荒芜着,自然成长了一些杂树和灌木,比如黑松、紫穗槐、柽柳(也叫荆条)、杞柳(也叫绵柳)等,耐盐碱抗海风。高潮线以下几乎寸草不生,一涨上潮来就被海水淹没了。
从短期效益上考虑,投入人力物力,确实是看不到收益,所以高胜男的观点是立得住脚的。
从长远打算,世上的事情谁也看不透。有人有世界,有地有根本。
村里定的承包价实在太便宜了,连土地承包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就跟白给差不多。虽然不能种庄稼,但是如果移栽上荆条、绵柳,编筐编篓的都收购,这东西一年一茬,也是年年见钱的。
栽上刺槐,几年后当柴火卖肯定不会白忙活的。
村委会的人也不是傻子,为什么承包费定得比大白菜便宜?
村里不是穷疯了,到处搜刮地皮钱,而是当前遇到了大麻烦,一些南方鬼白天不见影,半夜开上船到海滩上抽沙,装满了船就跑,海水一涨一落的,又把沙坑淤平了,特别不好发现。
海潮线以上的沙滩也不安宁,时不时的有人在黑夜偷沙,不是垒鸡窝盖猪圈小打小闹的,而是拉着挖掘机带着车队机械化作业,一晚上能挖出个水塘来。
村里没有家鬼引不来外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村里人都传着是村里的金原锥和金原地兄弟两安排人干的。
村干部惧怕他们的势力大,不敢惹他们,不管吧,老少爷们又有意见,所以才想出这个承包的办法。
化整为零,承包给个人,可以盖个小看护房,有经济实力也可以在低潮线附近建养殖池,海水养殖海参、鲍鱼。
南方的海边早这么干开了,北方总是比人家慢个一拍半拍的,眼睛总是盯着庄稼地,人家南方人眼里,海是带水的田,更能挣大钱。
说白了,村委会的主要目的就是发动村民守护好老祖宗留下的这方土地,保卫好这片金色的沙滩。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不能仔卖爷田心不疼,每个人都要守土有责。
岳忠儒絮絮叨叨地把他知道的、听人家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大、老二,也有意识地让老婆高胜男听到,目的就是为了说服全家,支持他包下果园正对着的那一大片海滩。
如果村里有人不愿承包,他都想包下来,反正承包费也没几个钱,和白捡的一样,多起几个早贪几个晚上,在地里面流流汗就换回来了,老祖宗都说了,人勤地不懒。
岳忠儒越说越来劲,大家都不急着表态,听他继续念叨:“你说这些不吃人粮食的,为了几个臭钱,把平平的海滩挖得一个窟窿一个眼子的,这是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人才能干出来的缺德事。”
岳树义一直耐心地听着父亲讲话,其实他一直对种地的事不感兴趣,但对海水养殖充满希望。当兵时,战友中有南方的,家里就干着海水养殖的营生,辛苦当然不用说,腰包也是鼓得装不下。
岳树义基本上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来先把工资交了母亲,他现在月工资是240元,队长津贴是60元,工资水平和市里包分配的战友差不多,要是算上队长津贴还比他们高一大块。
但在岳树义心里,总是感觉比他们矮一头,每月多出60块钱,就像美女跟的高根鞋,穿上他人前高一头,回家脱了它又矮一截,人前显摆,背后自卑,和城里人比,总感觉自己是个二等公民。
不光他有这种想法,同批回来的战友的心情都是半斤八两,平时也是只和农村的战友联系,自然而然拉开了城乡战友之间的距离,除了八一战友聚会,平时几乎不联系。
为了表示对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岳树义说道:“村委会发包的目的是保护海滩,要不怎么才3块钱一亩,不和白给一样?我爹在村里干啥都不落后,村里让咱包咱就包呗。”
岳忠儒感激地望了老二一眼,上阵父子兵啊,还是养儿子管用。
高胜男嗔怪地说:“你挣了几天钱就张牙舞爪的,3块钱不是钱吗?一棵庄稼不长,3块钱不是白扔吗?二、三十亩就得八九十块钱!别和你爹一个鼻孔出气!”
“做事要有长远眼光,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岳树义据理力争,“暂时没有用,不代表将来没有用。”
岳树义正想长篇大论,一旁的大哥怕他惹母亲生气,悄悄拉了老二一把。
岳树仁出面打圆场,说道:“咱们可以不考虑村委会发包的目的,对咱们家来说,我认为,承包不承包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面子的问题。”
岳树仁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看看大家是什么反应。谁也没考虑到这一层面,真把大家镇住了,一家人面面相觑,尤其是高胜男,对“面子”两个字特别敏感,惊觉地瞪大了眼睛,这和面子有什么关系呢?
看到自己卖关子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岳树仁不免有些自鸣得意,便开始娓娓而谈:“村委会的人不是白吃干饭的,这是一步好棋,明明是想发动大家看护海滩,却以发家致富的名义发包,既不得罪村里有势力的小人,又实现了看护的目的。”
看到自己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岳树仁继续说道:
“海滩正对着谁家的地头由谁家优先承包,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价格又低得没法再低了,不能一分钱不要吧,那不真成了白给了?那就乱套,大家都会闹意见。全村不是每一户的地头都正对着海滩,你们看着吧,等海滩发包完了,没机会承包的人肯定眼红。赶上咱们家运气好,再错过了机会,天下掉下来的馅饼让别人抢去了,是不是让人笑话,是不是没面子。”
讲到面子,岳树仁有些激动:
“再说了,我爷爷那辈要饭,你们俩闯东北,说白了不也是逃荒要饭吗?只不过是不在家门口要罢了,咱家现在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以后在村里有事就得参与,不拔尖冒泡,也绝对不落后,要让村里的人瞧得起,自己的腰板就得先直起来,不能让人背后戳咱家的脊梁骨。”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高胜男对岳忠儒讲的根本没耐心烦听。
换句话说,只要是岳忠儒说的话,她就想反驳,只要是岳忠儒办的事,她就想反对。
风雨飘摇的岁月摧毁了她对岳忠儒的耐心和信任。
但是对岳树仁的为人处事,高胜男是高度认可的,那是她培养的结果。
刚才岳树仁的一番话她是听得一清二楚,字字入心。
高胜男心里存不住话,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情绪激昂地说:
“逃荒要饭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大家都那样,谁也不笑话谁。现在更不能让别人瞧不起,该包就包,气死那些包不着得红眼病的。”
卜容懿坐在炕上抱着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一家人争来辩去,一声不吭。
没有人征求她的意见。
一家人统一了承包意见,皆大欢喜。最后,一家之主岳忠儒又象征性地讲了几句,类似于会议主持人的总结,富有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