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我们仨面前都摆上了自己要的饭菜,那两位老师马上伸筷子各夹一根瘦肉丝放进嘴里。我夹起鱼放到嘴边,先狠狠闻了闻它的香味,这才下口一咬,却马上觉出一股腐臭味道。我不信邪,又咬一口,却像咬着烂泥巴。我不敢再咬,将饭菜端到老板面前问:“这鱼怎么有股臭味?”
老板尴尬地笑了一下:“我还是跟你炒一份尖椒瘦肉丝吧。”
我当然只好答应。
片刻功夫,老板果真给我炒了一盘尖椒瘦肉丝——真他妈的美味啊!
然后我们仨都吃着尖椒瘦肉丝,都是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唯恐这人间至美之味从嘴边过快溜走。店里的民工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来了一拨又走一拨,可我们还在吃。大约四十分钟后,店里的民工走得干干净净了,我们仨的盘子这才干干净净,不剩一根尖椒丝。
轮到结账时,我们仨都发现犯了老大难。接理说,各付各的钱走人最恰当,这应该是我们仨心里最迫切的想法。可大家都不敢明说,都怕别人说自己小气,连个客都舍不得请。于是大家都把手伸到口袋里僵住了:是请,还是不请?
三人僵持了大约七八秒钟,最终还是由我牵头,一狠心掏出十八元递过去,说:“结账!”
另两位老师一见,也各自掏出钱递过去,说:“我请!我请!”
老板愣住了:“到底谁请?”
“我请!”
“我请!”
“我请!”
……
我们仨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的确,刚开始大家都舍不得一人付三人的钱,可争到后来,却都唯恐别人先付。在我们心中,十八元的确够心疼的,但欠别人的情更不舒服。我们现在的想法是,宁肯别人欠我的情,也不能让我欠别人的情!
吵着吵着,老板实在受不了了,便说:“干脆这样,各付各的钱!”
我们仨同时一愣:对呀,本来就该这样!
于是我们仨不约而同各递了六元过去。
终于,大家如释重负地一起走出来。回校的路上,两位老师对刚才的美味赞不绝口,连说:“唉,要是什么时候天天都有这样的美味吃,我他妈的就算不白活一场了!”
我不禁一愣:原以为只有我认为世间最幸福的事是吃好东西,想不到这两位老师也是!由此看来,说不定天下老师都是!
但我马上感到了羞愧:这样的人生观多么庸俗啊!世间最幸福的事,应该是为理想而奋斗——可是我的理想呢?实现了吗?
突然感到胸口一痛:唉,今天又吃掉了孩子们的六元血汗钱!从今以后,我真的不能再这样吃了!
回到学校,两位老师果然向其他老师大赞尖椒瘦肉丝的美味,听得老师们直流口水。我吓坏了,赶紧说:“明天你们如果要吃,就让他俩带你们去,我就不陪你们了!”说完赶紧逃了。
回寝室坐了一会,却突然想起那条臭鱼,胃里顿时有些翻腾。我想,刚才普通快餐区那么多油炸整鱼,很可能不止我那条臭,若果真如此,可怜的民工们该要吃掉多少臭鱼啊!他们每天做着重体力活,却吃着变质的臭鱼,万一吃出癌症怎么办?
这么一想,我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赶紧起身直奔刚才那家快餐店。来到店里,生意已经结束,老板正准备收工。我一进门,老板马上迎过来笑问:“怎么?还想再吃一份?”
我迫不及待地问:“刚才到底只有我吃的鱼臭,还是其它鱼都臭?”
老板一怔,随即尴尬地笑道:“老实说,那些鱼都不怎么好。”
我一听大惊失色:“为什么买这种鱼?买新鲜鱼不好吗?”
“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客人大都是民工,他们图的是便宜。若买新鲜鱼,价钱方面就要贵不少。”
“难道不怕吃坏人?”
“吃不坏!吃不坏!这些民工长年在我这儿吃,从来没见谁吃坏过,他们还感激我这儿便宜呢。”
“那么我吃的尖椒瘦肉丝呢?难道也是臭肉?”
“当然不是,你吃的尖椒肉丝用料绝对新鲜!不信请过来看,我这两种用料都是分开的。”
老板一边说,一边带我来到厨房。里面有两个冷柜,老板打开其中一个冷柜说:“瞧,这就是你吃的现炒快餐用料,全部是新鲜的,当然价钱也贵一点。”又打开另一个冷柜:“这边就不一样了,都是市场上卖不完的鱼肉,虽然有点变质,但便宜,民工们图的不就是便宜吗?”
老板盖上冷柜盖,又略带歉意地说道:“刚才你要吃鱼,我本想跟你说不,又怕民工们听见,就只好打给你了!所以,你以后就不要点普通快餐了,就点现炒快餐吧,我保证都是最新鲜的用料!”
听完这些,我的整个人冷到了冰点:天哪,天底下居然有如此黑心的老板!民工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最后却吃这种变质的鱼肉,他们的身体怎么受得了!万一哪天吃成了癌症,他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祖国的各项建设怎么办?这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可都是他们建造的呀!
我越想越痛,越想越恨,真想当场痛骂老板一顿,责令他扔掉变质鱼肉。可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冲动是没有用的!以前我每次冲动,哪一次成功了?所以我今天不能冲动,我要想点办法,想点办法……我一边装做没事儿似的跟老师虚与委蛇,一边却想到了主意:对,举报!将这家黑心快餐店举报给警察!
于是我离开快餐店朝新市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留心两侧建筑,看看哪里有警察。大约二十分钟后,我果然看到一间屋子站着不少警察,里面似乎抓了不少人。
我快步来到门前,一刻也没犹豫就激动地说道:“警察同志,我是来报案的,有家快餐店用变质鱼肉害人!”
话未说完,我已经想到了警察的反应:义愤填膺——详细询问——整队出发。可是说完话,我却没盼到自己的反应,反而感觉警察漠不关心。我以为警察没听清,又放慢语速仔细说了一遍,一名警察这才说:“快餐店的事不归我们管。”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归你们管?怎么可能?警察不是抓坏人的吗?不是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吗?”
警察一愣:“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名老师。”
“老师?公立的还是私立的?”
“私立的。”
“私立的?把你的暂住证给我看!”
我一听暂住证,心里不由一惊。来华光中学前,我曾办理过一张暂住证,为期三个月,到现在早过期了。此刻听警察问起,我不禁恐慌起来。
警察看出我的反应,又问:“暂住证呢?拿出来!”
“我没带身上。”我红着脸回答。
“没带身上?那你先进去,打电话找人给你送来!”警察将我的手一牵,不由分说往屋里一推:“进去!”
我被警察推得一个趔趄,进门一瞧,满屋子都是我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坏人”。我感到眼前一黑,几乎瘫倒: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也是坏人?不对呀!我是大好人,主持正义的大好人哪!再往左右一瞧,根本没有一个人是青面獠牙的,反而个个老实巴交,一看就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人。我万分不解地打量着每个人,站在那里六神无主。
“你快点拿钱来赎我呀!”
一名妇女的哭喊声将我惊醒。我转头一瞧,那里有一部电话机,好多人正等在一旁抢打电话;再看另一边,果然有人在交钱,而且是好大一沓百元钞票!我吓得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妈呀,原来要拿钱来赎人,而且要好多好多钱!真想不到,我这些年历尽千辛万苦存了些钱,却要全部交到这里了!早知如此,我前天还不如全部寄给张桥中学的孩子们!可怜的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哪!
我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却又不敢哭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清醒了一些,赶紧抢到电话机旁。可这里抢电话的人很多,我怎么也抢不到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个接一个地交钱,又一个接一个地走人。此时此刻,交钱已不是一件令我痛心的事,反而是一种幸福的奢望。我只担心,警察要我交的钱会不会超过自己的总积蓄六千?假若不超过,我一定把他们当救命恩人来参拜!
经过十几分钟的等待,我终于抢到了电话。当程校长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我激动得哭了:“程校长,快救我!”
“怎么回事?”
“我被警察抓住了,要交钱来赎人!”
“被警察抓了?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我没做坏事,我是没带暂住证被抓了。”
“噢,要交多少钱?”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警察:“要交多少钱?”
问这话时,我的心都吊嗓子眼了,我真担心警察报的数目超过六千,那样我就蹲监狱了。
“罚款一千,再办一年暂住证四百八。”
我一听喜从天降,赶紧朝电话里喊:“一千四百八!”又转头对警察连说:“谢谢!谢谢!”
“可是这个钱归你出哟!”电话里又传来程校长的声音。
“当然!当然!我一回去马上还给学校!”
“那好,我叫财务先支点钱,再让人来赎你。”
我放下电话,一屁股瘫倒在地上。
二十分钟后,门口果然出现一位我校老师,名叫郑明新。我一见眼泪就流了出来,大步抢到门口大喊:“郑老师!”郑老师点头微笑,对警察说:“这位是我校老师,名叫林永生。”说完递过学校证明,上面还盖着公章。
“是老师也得办暂住证!”
“那是,那是,我们马上办!”郑老师一边说,一边掏钱。
暂住证很快办好了。我走出大门,只觉得生活陡然间无限美好!
“你的暂住证呢?”
这声音有如一声惊雷,吓得我差点尿失禁。我转头一看,却是警察拦住了郑老师。
“我……我没带!”郑老师猝不及防,脸涨得通红。
“没带不行!”警察拉住郑老师,指指我说:“现在,你走,他留下!”
“凭什么?我是来赎人的,不是来被抓的!”郑老师大怒,挣脱警察就走。
“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把这人拦下!”警察朝一旁喊道。
果然过来几名警察,一起来抓郑老师。郑老师可没我那么好欺负,拼命挣扎,却还是被摁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