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萍在沈南葵夺门而出之后,着实松了一口气。刚刚两个人拉锯的局面,让她这个外人很是尴尬,进退不得。
现下只剩这个难得一见的年轻父亲,她不由得想要好好和他聊一聊露露最近可喜的变化,职业病使然。
“我很意外……”张清萍笑着推了推眼镜,说,“露露那个整天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竟然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样子,年轻有为。”
“麻烦张园长了。”应墨酥向她弯腰致谢。
“没有,其实在露露身上花心思比较多的,是新来的代班老师。虽然她只来了两个星期,却成功地让稍微有些孤僻的露露逐渐融入集体,很是难得。”
“代班老师看上去,很优秀。”应墨酥微微一笑,霎时让阅历丰富的张园长也惊叹于他俊美的容颜。阳刚和阴柔,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咳咳……”张清萍急忙掩饰不稳重的内心活动,转移话题道,“你难得来一次,要不要去教室外面看看露露上课的样子?”
“好。”他答应得很干脆。
教室里,惠黎被一群争先恐后展示自己手工成果的孩子们团团围住。手上或大或小的塑料器皿里,插着芬芳的栀子花。浓郁的花香让她一时没了分寸,听觉被一声声“小黎老师,看我、看我”的呼喊淹没。
即便如此,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小黎老师是一个矛盾体。”站在窗外的张清萍看着这一幕,感叹道,“她刚来的时候,我能够看出这个姑娘骨子里是习惯于疏离人群的,害怕小孩子会和她产生距离。可是,就算她没有笑容往那里一站,都能够吸引孩子们和她讲话。久而久之,她温柔的一面就被激发,孩子们便越来越喜欢她。”
“我想,露露应该也是这样,由好奇衍生出好感,直到她完全信任了小黎,并且在交心的过程中,获得融入集体的能力。”张清萍仰起头,看向身边高挑的男子。
他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教室里混乱的状况,表情比刚刚在会客室要柔和很多。
“大家……”惠黎击了一下掌,示意小朋友们都安静听自己讲话,“大家都做得很漂亮。现在迅速回到座位,老师要给这个星期的优秀小标兵颁奖。”
孩子们都听话地立刻归位,一个个笔直地挺着腰板,听她宣布结果。
惠黎这时发现了窗外的两人,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停在嘴边,不知该继续进行下去,还是该走出去打个招呼。
张园长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尽量忽视窗外投射来的灼灼的视线,将自己编好的栀子花环送给露露,作为她进步明显的奖励。
比起没有生命力的纸红花,这样一串充满香气的鲜花花环,更让露露感到爱不释手。她拿到花环后,跑向教室外,直接扑向了应墨酥的怀里。她早就注意到爸爸的到来,一直努力地在教室里表现出乖巧的样子。
惠黎也跟了出去。
紧张的时候,细碎的动作也多了起来。
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望向他,作势咳嗽掩饰尴尬。
“着凉了?”他随口一问。
“没有。”惠黎感觉耳朵灼烧得厉害。
“首先,感谢你对露露的关心。”他的态度已经与昨天判若两人,面孔在夕阳的映衬下也泛着柔和的光。
“另外,我们的沟通还是应该订立一个规矩。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我指的是与露露有关的要紧事,就请老师不要在白天打我电话了。如果实在要通话……”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掏出了一副手机,在上面熟练地输入了一长串号码后,惠黎感到包里传来手机的震动。她拿出手机一看,还是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号码,与工作区分开来。请记得下次打这个电话。”
惠黎终于清楚他的来意,脑海里还回荡着他刺耳的那句“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她没有保存那个号码,直接将手机放回包里,疏离地笑道:“放心,应该不会有特别要紧的事了。”
他宛如看待下属一般俯视惠黎,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低低地应了一声:“那就好。”
“再会。”惠黎不卑不亢地转身,扬起的马尾轻轻地扫过他的脸。
他闻到了来自她胸前别着的栀子的幽香。
经过这番折腾,正好到了放学的时间。露露跟着应墨酥坐上自家汽车。
“应先生,回家吗?”司机向他确认。
他没有回答,望向窗外。
不久,远处走来的女子,将早上披着的头发随意地挽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脖颈也显得越发细长。她提着竹篮,竹篮里躺着零星几个花骨朵儿。她的背后是西天的云彩,被晚霞晕染成层层叠叠的海的模样。她单薄的身板,好似是从画里飘出来的一瓣花朵。
“走吧。”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小女儿手里的那串栀子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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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一个老师,始终等不来旧人寒暄的情节。
心乱如麻,根本不适合在这种心境下练字。但明天是交书法作品的最后期限,加上专栏的截稿期限,她被突然倍增的工作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记性有这么差吗?”优奈感到不可思议,反复拿手里的毕业照和眼前的长发女子作对比,“不过你真的变了不少。”
久不拿毛笔的手总是颤抖,落在纸上的笔画歪七扭八,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再怎样变,也没到整容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故意要与你生分。”
“本来就没有亲密过。”
“所以,他认不出你很正常。”
“我的名字在家访表上可是用正楷打印出来的,他也看见了,不至于连名字都记不住。”
“呃……”优奈感觉到不可思议,“他失忆了么?”
如此循环往复地猜测着。
这段找不到出路的对话,在优奈睡着之后停止。
夜深,桌上堆积了几十张作废的稿纸。手里渐渐找回书写软笔字的感觉,惠黎拿出正式的大白宣纸,行云流水般写出烂熟于心的诗句,一气呵成。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在正对空调口的地方,等待风干。
接下来才是她正式的工作。
惠黎习惯用原始的方式写出初稿,第二次审阅才将文字存储进电脑里,虽然降低了工作效率,却能有效地记录灵感。这样的习惯,维持了十多年,轻易改变不了。
最近被计划之外的人和事完全打乱节奏,以至于在平时最高产的深夜,头脑依然一片混沌,理不出头绪。她点燃了一根香烟,走到外面院子里断断续续地抽着。
这所老房子是父亲单位分下来的。老公寓楼的样式,十几年没有整修过,有茂密的爬山虎攀附在整个外墙上,到了夏天以外的季节,它们就只剩下稀疏的根茎,满目苍凉。
惠黎的家在这所老公寓的一楼,附带二十平米的庭院。两年前她刚搬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被蒙上尘土,死气沉沉。她费了好一番功夫做清洁工作,刷新墙壁,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去花鸟市场买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的种子种下。第二年的春天,有些种子给了回馈,破土发芽,而有一些就永久地沉寂在黑暗的土壤里,不知是休眠还是死去。
惠黎坐在台阶上看着自己并未用心栽培的花草,它们自有繁盛的生命力,像是一种慰藉。
掐灭未燃尽的烟,惠黎再次回到书房。她对烟没有瘾,偶尔心烦或者空虚的时候,才会去抽。今天的心情,两者兼有。
注定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夜晚,惠黎不再与虚无的思想做对抗,一口气喝尽杯中凉水,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向床边,在优奈身旁安静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