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很安静,惠黎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太丢脸了,不知道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自己怎么会从家里的床上瞬间移动到这张病床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问。
“应先生……”
“有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他突然打断她,“我记得以前你是叫我学长。”
他竟然会纠结于称呼的问题。
被他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刚刚送进嘴里的食物顿时变得难以下咽。
“学长……”她败下阵来,手指交缠着被褥,快要把被套戳出一个洞来,“昨天我发烧,有没有说梦话?”
“说了很多。”
她心里一紧,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不过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一定是故意要吓唬她的。
整件事情离奇曲折的经过,她也没脸再问了,现下一心想要出院回家。
“我的衣服呢?”其实更想问的是,谁帮她换的衣服。
“你流了太多汗,再穿还是会着凉。我让人带回去洗了。”他从她枕头底下拿出一套衣服,说道,“在你家衣橱里拿的。”
她想象不出他登堂入室,还细心为她准备换洗衣服时的样子。
“还是要挂几天水。”
“嗯,我后面几天会按时来挂水。”惠黎把衣服抱在手里,问他,“医药费一共是多少,我还你。”
他摆手道:“不用客气。”
“那怎么行。”惠黎从来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以后我有求于你,你帮了我的忙,就算抵消了。”
他哪会需要她帮什么忙,只是不想再因为金钱来回拉扯。
他看了看手表,觉得该是离开的时候,说:“医生说可以出院。如果你仍然觉得不舒服,可以留下。我没有找到你家的钥匙,所以家里门没有锁。”
他交待这些事情的时候,语速很快,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离开。
惠黎黯淡地垂下眼,点点头。
“啊。”他想起来叫人拿回去清洗的她的衣服,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对她说,“衣服我改天送……”
“不用了。”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不希望再有无意义的交集,她打断他,说,“不用麻烦再跑一趟,衣服可以随意处理掉。”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挪动脚步,时间仿佛静止,两个人像石膏像一样维持着各自的姿势。几秒钟后,她听见从他鼻子发出来的讽刺的气息:“呵,你还真是狠心的人。衣服我还是会择日让人送来。”
之后,他的皮鞋声哒哒远去。
狠心的人?他居然这样评价她?以前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说她虚伪,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惠黎至今历历在目。如今,他又给她多加一条罪名,无端端的严厉起来,好似不想再看她一眼,就那样匆忙离开。
惠黎把脸深深地埋进白色被褥里,长久地憋住呼吸,可还是无法阻止眼泪流淌出来。“呃……”床边突然传来怯怯的声音。
惠黎抬起头,看见给她量体温的小护士正尴尬地等在一边,不知站了多久。
她的发丝被浸湿,像海草一样歪歪扭扭地贴在脸上。通红的鼻头,泪水盈盈的眼睛,看上去楚楚可怜。
小护士不知道短短几分钟之内,她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这样悲伤,明明就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呐。
“刚刚你的男朋友,在你没醒之前,已经坐了一宿了。”小护士面露羡慕的神情。
“误会了,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啊,不好意思。”小护士吐了吐舌头,“那一定是哥哥之类的亲人吧,否则做不到这个份上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惠黎悲凉地扯了扯嘴角,“他曾是我的姐夫。”
虽然她从未承认过这层法律赋予的亲属关系,可他不见得忽略。过去种种温柔,包括昨晚的悉心照料,都是因为,她是他在意之人的妹妹。他可以对这份温柔收放自如,全凭心情。
诶?小护士脸上出现一言难尽的表情,没有继续说出心中疑惑。她在半夜交接班时看见的情景是,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女子不断地呓语,而那位男子脸上尽是紧张的神情,屡次把耳朵贴近女子的嘴唇,想要听清她在梦中说出的胡话。
男子和女子无限贴近的,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误会两人的关系。
“体温回归正常了。”小护士看完体温计,冲惠黎笑了笑,递给她一张纸巾擦去脸上残留的眼泪。
还没走出医院的大门,母亲来了电话。灵敏如她,没说两句话就察觉出惠黎声音的不对劲。
“感冒了?”
“嗯。”发烧已经好转,惠黎避重就轻地回答她。
“今天晚上来别墅吃饭,今年都大半年没来了。”母亲语气里有一丝不满,按照她的本意,惠黎最好应该每天都去沈家向她报道。
“就只是吃饭?”惠黎向她确认,担心又像去年一样,对面坐着陌生的相亲对象,好好的饭吃得索然无味。
“不然呢?”
“沈南葵是不是回来了?”她试探地问。
“她是回国了,但不住家里。家里就我和你沈叔叔两个人。”母亲最终以“六点前到”收尾,擅自挂断电话,不给惠黎反应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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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母亲的家,不是惠黎的家。
自从惠黎回国后,仅仅去了两次,一次是顺路,一次是被特地安排了相亲。全天下的母亲,都会在孩子完成学业后,着重关心婚恋这一件事,其余的琐事都被排到这件大事的后头。
惠黎的母亲也不能免俗。在母亲的眼里,恋爱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的女儿很危险。现下,独身主义在一群不愁吃不愁穿的年轻人中很是流行,简直荒诞。
当惠黎傍晚来到沈家,看见庭院里停着的陌生车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正要悄无声息地离开时,从角落的树下传来年轻男子的笑声:“你还真是像猫一样灵敏呐。”
这声音很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惠黎不由得停下脚步,向声源望去,从树的阴影里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那男子向她走来的过程中,左耳的耳垂处闪烁着小小的银光,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直到男子走到近处,她看清他的脸,正是前几日刚刚在文化展遇到的程落。
“怎么是你?”惠黎放下防备,问道。
“你希望是谁?”不正经的回复,是他的风格。
“既然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她还是准备掉头离开。
这番话让程落听得有些费解,明明是主人,却说出生分至极的话。
不能再让她离开,心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化为急迫的行动,他条件反射一般立刻拽住她的手臂,力道的惯性让她的身体调转向他。距离瞬间缩小了许多,两张面孔上下对看,近在迟尺。
“是我打扰了才对,你走去哪里?”此刻,他的脸上是不常有的焦急,眉心微拧。
惠黎挣脱他的束缚,直视他说:“我也是这个家的客人。”
好笑的笑话被人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触动程落的喜感神经,他居然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不会忘记,我曾经……送你回家,目的地……就是这里吧?还想骗我是这个家里的客人。”
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从不太相熟的人嘴里听到,惠黎感到一阵恍惚。
屋子里的人们闻声而来,除了母亲和沈长生,还有两张陌生面孔。惠黎猜想,他们大概是程落的父母。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男男女女都穿着体面,一副上流社会的做派。母亲也站在他们其中,看上去那样陌生。
“小黎,到了呀。”母亲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和程落之间流连,“这是程落,和你曾经同一所中学的学长。”
“依我看,好像两个孩子都很熟悉了呢。”知子莫若母,程落的母亲观察到儿子的笑容还未收回去。
“是吗?”母亲惊讶地看着惠黎。
惠黎生硬地撇过头,不接她的话,心里有再一次被欺骗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