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其实很长很长,不是五年,而是八年。
原来她离开北城已经八年了,中间那三年,是没有任何颜色的,向一汪死水般,没有波澜。如果硬要加上一种颜色,那只是无边无际的浓烈的黑色可以形容,她就在那个空间与时间都停下的混沌世界里,恍惚爬行,独自徘徊。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要把那段时光丢掉。
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忘记
她对姜雅说了谎,她欺骗着自己,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该忘了。
可是,她常常整夜整夜的失眠,一哭哭到天亮,有时累到睡着了,可还是会尖叫着醒来,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刚出院回到家里时,甚至还会自残或者伤害姜雅。
看,病是说不了谎的。
但好在大多时候她还知道自己是谁,好在姜雅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打她,绑着她,给她打针。
那些五颜六色的药,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视线中,这次,她没有抗拒,因为,她答应卫燃,好好活下去,她还想再看看心尖上的那个人。
她还想再看一眼桑易。
靠着那个人,那些回忆,她用光了所有力气,活了下来,做个正常人。
第一次见到桑易的时候,还是在初二的冬天。
那天,和往常一样,她慢慢吞吞的出了校园,没有去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而是沿着路往下走了一站,为了和方雪那帮人避开。
她们已经堵她好几天了。
北城的冬天,很干燥,她已经来了近一年,还是没有很适应这样的干燥,但是比起南城,这里有暖气,还是让她觉得很开心的。
刚过六点,天就已经黑了。
今天很特别,她过生日,卫燃给补课班请假,早早回家,给她过在北城的第一个生日。
走到半截儿,停下,前面在修路,拉起的防护栏把路给拦住了,为了不让卫燃等的太久,她放弃了平时绕的路,走了后巷,漆黑的巷子里,只有一盏路灯闪着光,能看到电线杆下摆满了废旧的家具,还有一些垃圾,而巷子尽头,一片黑暗。
她攥紧了手电筒,用最快的速度跑着穿过,巨大的书包在背后左右晃动,她穿的又多,跑起来异常困难。
就在差几步就出去时,她被堵住了。
方雪领着几个上学的不上学的,把她堵在墙角。
那时候,她比现在还瘦,还没像初三那样发育蹿个子,整个人就像个小学生,干瘪瘦小。全身上下除了白点儿,眼睛大点,没什么看的过去的。
那时卫燃老给她买好多零食,什么有营养吃什么,什么让人发胖买什么,可她一点都没长,卫燃很是忧愁。
她们去拉她的衣服,宽大的校服,羊绒毛衣,纷纷被踩在脚下。书包里那些书被腾出来,倒在地上,在黑夜里,一片白的发光。
她们打她耳光,薅头发,用力掐她的胸部,讥讽嘲笑着拍照片。一切她们身为女生所知道的对同类所能进行的最大的侮辱,统统施加在她身上。
当贴身的秋衣被拉下,她放在秋衣口袋里的东西也被翻腾了出来。那时一个红色的小三角形福包。是外婆给她做的,还去庙里求过佛。希望她在本命年那年戴着,保平安的。
可外婆没有等到亲手给她戴上。
看到那个东西被嘲笑,被踩在脚下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开始比刚才剧烈几倍的反抗。
她去抢,去夺,被人狠狠用脚一踹,滑出去几米远,撞在了墙上,头被撞得发懵。
“小矮子居然还敢反抗,找抽的,是吧?去叫陈若来啊,她不是对你挺好的么?”
陈若是她们班的班长,她英语成绩是班里最高的,陈若的物理是最好的,他们互相帮助过几次。她是个转校生,平时不说话,几乎是隐形般的存在。但和陈若的互动,把她拉入了大众的视线。
因为陈若,长的好看,风趣幽默,他是焦点,谁和他接触,也会成为焦点。
但她显然没有成为焦点的资本。
一个大姐头把她的头发拉着,身体在地上拽着,往巷子深处拖,一望无际的黑暗,像深渊般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恐惧爬满了她的头皮,泪水混着地上的灰,糊了满脸的泥泞。
那里等着她的,是最后绝望、致命一击的摧毁。
”够了吧,“巷子口传来一声,低低的,在她耳朵里,恍如天籁。
那天,不知道他对着离他最近的那个花头发的女的说了什么,她们放过了她。
接下来借着月光,她看着他的脸足足三分钟,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方雪她们欺负了她这么多次,他是第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
那个时候,大家都怕得罪她们,怕牵扯到自己身上,纷纷选择无视,没有人肯帮她一次,陈若也是视若无睹。
大家还都纷纷站队,孤立她,她从一个小透明,一下子变成人人躲避,戴着有色眼睛,在背后议论指指点点的对象。
”桑易——“远处传来声音,那时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他的同伴叫他。
他双手还是保持着一直的姿势,他很高,留着精干的短发,微弯背,双手插兜,瞄了她一眼,走了。
就在她穿上衣服,把书一本一本收拾好,往书包里塞的时候,书包上被扔了一包湿纸巾,她抬头看去,就只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离去的背影,和挡住后脑勺的卫衣帽子。
那天,她收拾好自己,回了家后,可还是把卫燃吓坏了。
那个时候,那个年纪,她虽然弱小,但也有着自己的不知从何而起的倔强和坚持,在学校受了任何委屈,她都不愿意告诉卫燃,更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她对卫燃说自己被抢劫了,但好在周围的路人帮助了她,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卫燃坚持要带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用,洗完澡,给擦伤的地方抹上药膏就行了。
医院,是治不好心理上的伤口的。
卫燃虽然平时看着斯文温和但是却很是固执,她第一次对着他撒了娇,他很吃惊,也很受用。
他送她了一部钢琴。
卫燃从小学画画,家里没有琴,但听陈姨说,家里原来一直是有钢琴的,后来,她妈妈离开了,钢琴也跟着离开了。
“我给叶子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哥哥把你的热爱送给你。”
她妈妈姓叶,名自华,
卫燃总喜欢叫她叶子,尤其是在爸爸面前,叫得更是频繁。
卫燃厨艺很好,他亲自做了蛋糕和长寿面,她吃的很满足。
那天,卫燃给她的手臂抹药,陪着她弹琴,聊天,两个人,不是很热闹,但是很温馨。
她极度眷恋那样的温暖。
那天以后,方雪她们还是会欺负她,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但她装满怯懦和忍让的脑海里,多了一个人,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画面,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她的内心开始出现分裂,gong天天走那条小巷,一边极度害怕方雪的堵截,一边又渴望再次见到桑易,在这种焦虑,期待,恐慌,兴奋,庆幸,失望的一次次情绪风暴的席卷中,她在心里默默种下的种子,终于发了芽。
一场交换场地的考试,让她找到了桑易。
原来他在一中的初中部。
初二下半学期的那几乎一整年,她都在乐此不疲做着同一件事。
开始期待周五,因为每个周五下午,学校会早放,26路公交车会4点十分准时停在校门口,如果碰上下雨天或是下雪天,会晚两分钟,二中初中部到一中初中部共九站路,27分钟。桑易会在5点05分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出校门,左拐进超市买一瓶柠檬水和一包饼干,有时是面包,出来后直走126步,拐进旁边的小巷,把饼干喂给流浪猫,柠檬水瓶子会在10分钟后,被扔进垃圾桶里。五点20分,他会准时跨上自行车回家,这样的场景,她从初二看到了初三。
她像个偷窥贼一样,大把大把的抓着别人的不防备来满足自己内心的念想。
可恶之极,又满足之至。
那时,被大家本能孤立的她,在自己狭窄的天地里,感受着那份小小的,却充盈着她整个世界角角落落的快乐。
她用沉默,忍耐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用后背抵住所有伤害,筑起了一座厚厚的墙,保护着她心里那份用执着,倔强,希望浇灌起来的稚嫩幼芽,为了能够呵护着它开花,
她第一次,为了自己,勇敢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