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法大会那天,天色还尚未大亮,大营中的北地信徒们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借着昏暗的晨光,穿戴上厚实的羊毛大衣,携带上木桶和木盆,成群结队的向白石城前的穆勒河赶去。穆勒河源自消融的雪水,那道纤细的河流只有三尺来宽,深不过一尺,可北地人将穆勒河中冰凉的雪水,视为圣物。
他们千里而来,朝思暮念,渴望用穆勒河中的雪水为自己洗礼,洗刷自己犯下的罪过,驱赶挥之不去的不幸,治愈多年不愈的顽疾,或者带来走向不惑的圣光。
他们都深信,说法大会时进行的洗礼,比任何时候都会灵验,甚至比乌苏帕亲自主持的都要灵验。所以当得知说法大会回归北地后,无论身在何处,年岁长幼,每一人都希望能来这里,接受一次正真的洗礼。
几万人同时涌向那条纤细的小河,人们在河边推来攘去,若是以往北地人之间有这种推搡,以他们粗野的性格,定会拳脚相向,但是这次不同,没有人会在洗礼时表现出一点点不悦。
由于人太多,河边根本没有给他们留有洗礼的余地,他们选择用木盆和木桶从河里济水,然后返回自己的帐篷。可这个简单的想法很难实现,前面打到水的人,被后面的堵截住,怎么也挤不出来。
紧挨着河边的人压力越来越大,他们被人群挤进了冰凉的河水里,那河水冰凉的刺骨,也许他们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是不知道谁在河水中像人群扬起水花,并且大声的呼和起来,将清晨的寒冷忘的一干二净。
于是,挤在人群中端着水盆的人,也纷纷把水扬到了天空中,冰冷的河水在空中散开,落下,落在北地人暖和而厚实的羊毛大衣上。
紧接着人群陷入了沸腾,不断地的有人把水扬起来,北地人快乐的呼喊着,接受着这不同以往的洗礼。
人群轮流着进到河水里,人们在河边肆意地喊叫,热闹的场面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浑身湿透了,尽兴了,他们才安静下来。然后他们成群结队的点起了篝火,他们围着篝火不停的旋转,不停的跳舞,直到他们身上的水被火光烘干。
这就是北地人,即使在礼佛这样庄的时刻,他们也可能表现得放荡不羁,不拘小节。
当晨光落下,面过寺的钟声飘荡起时,他们纷纷返回自己的帐篷,人声鼎沸戛然而止。
他们屈膝跪在帐篷中一条红色镶嵌着金边的地毯上,老人在前,晚辈在后,然后面向背身佛像开始诵经。每天清晨,他们吟诵的经文都一样,只是诵经的佛语很少有人通晓,那是北地很久以前某一个小部落的古语,人们只知道,佛经是在赞颂太阳,劝诫人们珍惜时光。
早经结束后,他们便开始用餐,虽然北地的佛宗信徒,不禁止酒肉,但是凡是在重大的节日里,他们只饮用茶水和面食,这表达了他们对他们赖以生存的牛羊的尊敬和感谢。
早餐过后,他们便开始挂起经幡和彩绸,上面写有他们早早就誊抄好的经文。他们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连提笔也是第一次,但不得不在说法大会之前,誊抄一份经书。
因为那些誊抄好的经幡,要和写好他们愿望的彩绸一起,挂在高高搭建起的木塔上,只有这样,他们许下的愿望,才能被佛祖瞧见,才有可能实现。
那日北地为所有南朝客人提供的早餐都是一碗清茶和一块面饼。
那日送餐的侍者们在用餐时间特意叮嘱,说法大会清晨的第一碗清茶,有很好的寓意,他们最好一饮而尽。没有会拒绝北地佛宗的一片好意,每个人都把碗中的茶水喝得一滴不剩。
早餐后,在侍者们的带领下,客人们盛装出席说法大会。
在佛祖背身像前有三张尊案,分别为乌苏帕,觉智,长皇子准备。
乌苏帕身穿着一身白色的的右衽法袍,法袍用金色的丝线镶边,镶边上是交错的莲花花瓣。
觉智和其他寺院的主持,以及面过寺的诸位长老穿着红色法袍。其他寺院的长老穿着黄袍,地位再次的还有镶黄、灰袍。
而坐在右案的长皇子,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大衣,木簪束发,素带裹衣,正襟危坐,端庄雅正。而紧挨长皇子的李凌依然一身青衣,布巾裹发。
宾们安坐后,北地各族人便开始了献礼仪式。尽管千年之前北地人供奉的诸位神祇,早已被佛祖取代,但是一些古代祭祀时的仪式,被沿用到了一些部族的朝拜仪式当中。
真女族人头上戴着黑色的公牛角,上身赤裸腰间系着羊羔头连接的皮带,他们大腹便便,伴随着牛皮大鼓,在场地中舞蹈,他们献上的是羊皮和兽骨。
古伦族人,崇拜太阳,他们棕色的衣服上,绣着金色发光的太阳,他们吟唱曲调悠扬的诗歌,诗歌讲述地是太阳神和雪山神的故事。古伦族人,在北地三个部族最擅长经营,他们献上的是宝石和美玉。
伦克族人,带着别着雉尾的帽子,他们在擅长打猎,表演的是优秀的古伦族射手,一箭三雕的高超射术。但他们现在表演时用的是空弦,放出的金雕也是被驯服的。他们献上的是制作精良的弓和短匕首。
各个部族献上的物品,其实不算是献祭,这器物在说法大会时,承蒙佛祖大德圣光恩泽,将成为部众争相求取的圣物。
各部族献礼后,乌苏帕整理衣衫起身,他一身金边素袍,在舍利金塔前,身后隐隐有光晕若隐若现。
他说,“时隔五十多年后,说法大会再次回归北地,于北地而言是件大事。昔年,第十一任乌苏帕时,曾领北地各部族抵抗齐朝第一名将姜轩的北侵略,此举保我北地三百年安宁。第十一任乌苏帕为感谢佛祖庇佑,曾在其主持的第二十次说法大会上,献上冰山雪莲。”
众人一听冰山雪莲这种传闻中雪山仙宫中才有的圣物,不禁纷纷议论。
乌苏帕说,“其实冰山雪莲也并不算难寻,我们古伦族的雪山猎人,进雪山猎奇,也时有发现冰山雪莲,可这东西生长缓慢,百岁生长,一朝花开,离枝便焕然消逝,因此凡人确实难得见。
不过,我前些日,我因为机缘遇见了一株正开放的冰山雪莲,我尝试效仿第十一任乌苏帕的做法,以气为其枝干,接种在衣袖之中,居然侥幸成功。
而后不过三日,便接到觉见方丈的书信,说今年的说法大会将回归北地,便知道冥冥之中,这枝冰山雪莲要献祭在佛祖像前”
最后一步,也便是最为引人瞩目的一项,献礼冰山雪莲。
冰山雪莲生长在茫茫雪山中,人迹罕至的地方,由于它们冰清玉洁,佛宗信徒把冰山雪莲当做是无尚佛法所能凝聚成的实形状。
乌苏帕抬起右手袍袖,面向众人,他把左手伸入其中,左手袖袍中抽出时,一朵冰清纯净,近乎透明的莲花,依附在从乌苏帕的手上生出的栩栩如生的气枝上。
北地的信徒和僧人们纷纷下跪,默念经文,南朝的客人们,惊讶地不知所措。他们不仅仅震惊于罕见的佛宗圣物冰山雪莲,乌苏帕借起生枝的这种境界,怕是已在平天境,而南朝各个修行宗门,更无一人在此境界。这种境界让南朝客人们叹服,也让他们好奇,乌苏帕身后的数十位长老又有着怎样的修为。
稍展示了片刻,乌苏帕转身,走到背身佛像前跪下,他收回生出的气枝,将雪莲放在祭案上,少倾冰山雪莲化为乌有。
客人们只知道,冰山雪莲是求之不得的珍品,若用在治疗疾病、延年益寿上,当大有裨益,对乌苏帕这种献祭的行为却不甚理解,这有些暴殄天物。
乌苏帕转身回座,衣襟稍整,然后转向刘志说,“殿下贵为皇子,自然对治国安民之法,绳墨规矩,知悉熟稔!”
虽然不知其用意,但刘志仍有礼地回到,“只是知悉,并不算熟稔,乌苏帕见笑!”
乌苏帕说“那请问皇子,物各有主,倘若有人凭借暴力,威逼恐吓,抢夺他人财物,当如何?”
刘志答,“若无争议,取夺他人之物,妄想不劳而获,倘若人人如此,不思劳动,相互抢夺,天下岂不是大乱,当下令捉拿,明正典刑,警戒世人。”
乌苏帕又问,“如若不但抢夺财物,还害人性命呢!”
刘志说,“杀人偿命,可恶至极,有司力逮之,枭首示众!”
乌苏帕微笑表示赞赏,转向众人说,“皇子殿下是非明断,当为天下幸事。我这里却还有一问,不知众人和皇子殿下当如何评判!
北地自古以来和难朝各安其民,而五十年前,南朝开国主刘横,带领铁骑侵占北地,践踏白城,毁掘佛祖灵塔,抢夺佛宗圣物佛祖舍利,夺走面过寺众多经书典籍,不知这事在诸位看来,又当如何?”
刘志虽然熟读国家律法书要,对如何借用律法之手维护公平正义颇有见地,对当下律法的不合理之处,也时常会考虑变革之法,但是生在太平世,却对于乱世时,无情地刀兵杀戮如何评判,思考甚少。而且为此事的正是他的祖父刘横,自古以来天下皆有兵马强权、无数森然白骨而来,要他现在评判,他竟然一时不知所言。刘志只能默然地下头,轻轻摇头,表示不知如何作答。
刘回风坐在侧席,那种阴谋即将展露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而台上的乌苏帕早已经看出刘志还是一个思虑单纯,心底善良的皇子,所以层层递进的问题,以他刚才所言,五十年前的兵事,必然一次残酷可恶的劫掠行为,而那些参与战争的人,则是要被按律法处置的对象。
而在场的北地信徒们,更是被点燃起了仇恨的火焰,纷纷责问道,“当如何?”
见长皇子不再言语,乌苏帕又转问觉智方丈,“觉智方丈,端朝之前,南朝佛宗虽然碍于地势阻隔、政权分属,交流甚少,在一些佛法观念上也有差别。但是归根到底,南朝佛宗源自北地,可当年跟随南朝军队侵入北地的,却有南朝各佛寺的修行高手。这种欺师灭祖、助纣为虐的行径,又怎能该是佛宗弟子所为,难道就不怕身灭之后,无无间地狱,遭受无尽业火的折磨吗?”
乌苏帕责问南朝佛宗众僧,北地人想起此事儿来,眼中对南朝佛宗,满含鄙夷和仇恨,一个个怒目圆睁,且看觉智如何回到。
觉智摇头哀叹,他知道,当年随大军北征,虽属实受到了朝廷的胁迫。但是身为佛宗弟子,却被利害胁迫,做出欺师灭祖,乱杀无辜的事,实属大孽。况且那时佛宗各寺院高手中,想借机同北地高手切磋的也不在少数。乌苏帕是在以之为愧,然而对于朝廷侵略北地之事儿,他避而不论,满脸懊悔道,“诚如乌苏帕所言,佛宗弟子攻进面过寺,实在是南朝佛宗的耻辱之事,杀孽深重,背离我佛慈悲、仁慈爱生之念。”
不等乌苏帕开口,北地人便开始追问,“如此该如何,只道是罪孽深重,难道只言语一句,就能抵消你们当日的恶行,当是天真可笑。”其他人便开始回应,要朝堂和南朝佛宗给他们一个交待。
在场的南朝人并未预料到这种场面发生,但是眼看场中北地人不肯善罢甘休的劲儿,心中焦急,均预想有大事要发生。
乌苏帕继续道,“当年,随北地入侵北地之人,大多已经亡故,料想他们死后,必受地狱审判,业火折磨。这次说法大会重回北地,我本也是要表达南朝佛宗忏悔之心。只可惜当时涉事的觉见师弟,已然遭受恶报,不能亲自前来谢罪。我们当把往日夺走的经书典籍、佛祖舍利归还!”
场中一片哗然,就连乌苏怕也不曾料到,觉智居然要归还佛祖舍利。
觉智起身,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木盒,恭敬地递到乌苏怕手上。
乌苏帕接过盒子后打开,意外之喜却有被冲淡了少许,只见木盒之后有红、黄、蓝三颗舍利子,可是唯独那颗最大、最重要的金色的骨舍利,不见了。
见乌苏帕要开口问清缘由,觉智便解释,“骨舍利并非大觉寺不愿归还,骨舍利本来被我师弟觉见,日夜不离的带在身上,然而他被人杀害,下落不明,骨舍利也一并丢失,所以无法归还。我寺定然不遗余力的查清事情真相,找到骨舍利还给北地。”
乌苏帕收回木盒,在他的计划中,找回佛祖舍利,本是不报太大希望的事儿,眼下三颗舍利在手,倒算是意外之喜。
叶云也坐在侧席观看,听闻骨舍利,他不禁抹了一下衣带,他不明白,为何觉智方丈要撒谎,他明明是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觉远大师的。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此刻他也无处发话,只能待有机会问个清楚。
古伦吉在侧位首席,他早就觉得,关于此次谋求北地独立之事,乌苏帕一直小心翼翼,他见当下北地民众情绪激昂,便站起身直言道,“佛祖舍利本就是我佛宗圣物,你们归还本是理所当然之事,骨舍利丢失一事,暂且不论。但是当年血海深仇,岂能是几句悔过之辞,就可以了解的。”
古伦吉转向在场的北地信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算当时的人死了,我们也要他们父债子还!”
此话一出,北地信徒纷纷响应呼和,“杀人偿命!父债子还!……”
话语间,面过寺周围,脚步声窸窣,刀剑闪动,弓箭森列,一千五百名穿戴铠甲的北地士兵,将场中的南朝人围了起来。
李凌拍案而起,豪无畏惧,喝问道,“乌苏帕,你这是要造反吗!?”
乌苏帕并未理会他,对着所有北地人说,“我们北地从不妄杀,各位南朝来客,暂且在这里呆上几日,我们只希望,镇北军退出土城,不再进入北地一步,我们北地人自己管自己的事,和你们南朝,再无瓜葛。有长皇子在此,我希望你们的皇帝能早日下旨,命令镇北军撤军,否则就等着葬身在此地把!”
李凌护在张皇子身前,道,“我看乌苏帕也把南朝各位僧众看得太低了,他们如果护着长皇子奋力一战,杀出重围也不是不能!只怕到时候,又是又是当年旧事重演,又一次血流成河。”
李凌说话间,几个护卫已经簇拥着把长皇子送到了南朝僧众当中。
乌苏帕和古伦吉并未派人拦截,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古吉伦说,“早知道你们这群人不会这么轻易就安分的。各位不凡运运功力试试,看看还有没有自信从这里杀出去。”
本来已经做出防御姿态的众人,一尝试运功发力,不论他们是佛宗、是荐院、还是剑宗人,都觉察到体能气力空空如也,无所依靠的他们,瞬间慌乱起来。
而此时,叶云运功发力时,却任然感觉胸中气海,功力充沛,无半分影响。他急问一旁的刘回风,刘回风当即捂住他的嘴,要他千万不要再提,只当自己和大家一样。
南朝众人本想咒骂,北地佛宗居然用如此卑劣手段,显然不是佛宗推崇的磊落之举,但是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一个也不敢吭声。站在乌苏帕的那个叫古伦吉的少年,脸上挂着阴险的笑意,得意洋洋,让人觉得很危险。
然后古伦吉命人把众人押会自己的住所,并且警告他们,“如果有人胆敢图谋什么,一经发现,就地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