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之后，正值清明、谷雨节气，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一直未曾停歇。细长透明的雨丝，斜斜的春风，偶尔夹杂着的黄莺和燕子的叫唤声，雨滴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大地，润泽万物，捎来一缕又一缕清凉。
顾云徊最喜欢雨天，总是觉得连空气也变得洁净，浮在微风中的清雨和青草的气味，总是带给人抚平焦躁的感觉。
前段时间的事情莫名其妙无人再提，好像被压入深湖中，无声淹没一般。抛开这一切之后的顾云徊，过得很是轻松自在。
不用应付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也不用扯上七七八八的闲人酒客，只要一个人在家中随心而为就可了。
她在檐角下搬了个小板凳，翻看着她最喜欢的几本古书。
直到某个雨天，她撑伞在街上闲逛时，又遇到了那个非避开着她算命的破烂先生。
仍是支着个小摊，手里拿着幡的男子盘腿坐在地上，破烂道袍还是那一身，下巴的胡茬却是刮得干干净净，还有高盘起来的头发，竟然透出几分精神气来。
“这位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好巧。”
山葵子出声向她打了个招呼，顾云徊这才回神过来。
细密纤长的雨丝，顺着斜风的角度，落在他头顶的毡帽还有披在身上的蓑衣上，沾上了无数晶莹的水珠，倒是别有一份风趣。
她点头行礼道，“道师好。”
“今儿个您怎么还在这里，还没回师门吗？”
山葵子浅笑摇头，“我已经回过师门了，此番来京是奉了师父的旨意，来回报顾小姐之前结下的善缘的。”
“我？结缘？”顾云徊指着自己道，“莫不是我之前投银问事，第一次被您拒绝了，就留下了这个结，如今需要您来还我一次吧。”
“正是此理。”山葵子赞许道，“之前小姐问我的事情，我可以透露其一，但是天机不可泄露，只能告诉您一点模糊的线索。”
“请先生指教。”顾云徊撑着伞，勉强抱拳。
山葵子高深莫测道，“庾璎。”
顾云徊皱起了眉头，刚想再问几句，山葵子已经背上小竹篓子离开地只剩下残影了。
庾璎。
她撑伞一边往前走，一边出神发呆：庾璎是荆州庾家的嫡女，父亲是荆州太守，哥哥也是那边的抚远将军。庾家因为世代忠良，骁勇善战，一直守在荆州这个多事之地，来维持南朝的安定和平安。若是，庾璎出事，也就是可能延伸到庾家出事，那可不是一点两点的小事情了。
而且，庾璎曾经差点变成她的顾客。
两年前，她曾经一个人跑来建安城，要求是帮助她一个人离家出走，她想要去看看大晋之外的大周究竟是何模样，包括边界的一切。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找一条熟人的商道，让她跟着走就可以了。但当年的庾璎还只是一个正值好奇之年的小女孩，离开了家族什么都不是，没半点防身的手段，放她出去着实让人犹豫。
最后，帮她解决了犹豫的，还是庾璎的二哥庾准。他在庾璎的后脚就找到了流景楼里，承诺以更高的代价来让她拒绝自己妹妹的请求。最后在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完成庾准的请求，并拒绝了庾璎的要求。
那个小姑娘开朗乐观，又深深明白自己的不足，想要有所改变，顾云徊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她其实很欣赏。
但是，她还是拒绝了。
这件事情给她很深的印象。
如果这次的事情的导线是“庾璎”，那对应的地方就应该是荆州庾家。
顾云徊算着自己在街上的具体位置，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了一家熟悉的玉石坊。她抬步进入店内，如在宣城一般，吩咐店内老板拨出一辆马车来送她回府。
小梨看着她快步进来，神色匆匆，与往常的轻松自在不同。
“小姐，怎么啦，看起来这么匆忙？”
因为下雨，今天庭院不太好打扫，所以小梨的任务只有收集雨天清澈的露水，以后备给顾云徊沏茶做糕点之用。
她撑着伞，手上捧着盛露水的水瓶，转身问道。
顾云徊向她招了招手，进了内室。
她身上因为刚从外面进来，浑身上下都是从雨中沾染的湿冷之气，潮透的衣衫，摸起来有些湿软。
小梨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姜茶，为她祛除寒气。
顾云徊坐在凳子上，啜茶暖着身子。
“小梨花，我在京城待得时间差不多了，得动身出京了。”
小梨花风放下端茶的木板子，激动地问道，“那您这次带我一起去吧，我们说好的！”
顾云徊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双手合十，跟她谢罪，“不好意思，小梨花。这次不适合带你一起去，会暴露身份的，所以只能下次了。我保证，保证，保证一定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这么说了，还眨了眨眼睛，强行卖乖。
小梨花轻哼了一声，还是认命地帮自家不省心的大小姐去准备出行的衣衫了。
顾云徊回到自己的卧室的暖阁里，提笔蘸墨，写了几封书信，召来自己专属的暗卫，吩咐他把这几封信笺交到指定人的手上。
她支起脑袋，闻着刚添加不久的香味，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觉间，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想让你帮我出大晋，我不想永远坐窝在鸟笼里的小雀，只让人观赏，却被禁锢。”
“你应该也懂的吧，楼主。你作为女子，你也在江湖间翻搅风云，凭自己的能力闯荡出名堂来了吗，为什么如今你又不信任我呢？这是为什么？”
稚嫩的小姑娘扬起脸庞，一双眼眸中迸射出的是璀璨和还没被折断的骄傲，像个小火炉一样。
“就因为哥哥的缘故，他出的钱更多吗？为什么不肯帮我，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地怒喊着，不能接受这个回答。
记忆中的自己幕篱白纱下的脸板了起来，不留情问地质问道，“那我问你，我跟你的交易是送你出大晋。你一旦踏出大晋的国境，我便与你结束雇佣关系，到时候你有什么？你没有父母家族的庇护，能自己赚钱吗？能自己保护自己吗？什么都没有，就是去送死，你万一出了问题，被庾家盯上的可是我。”
“我如今应了你哥哥，只是因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这样做我能赚的更多。以长久目光而看，帮你哥不仅不会让我有隐性危害，反而让对方欠我一个人情。”
“小姑娘，有这心是好。但是江湖里，唯一不会背叛的是利益，其次是人情，记住了。等你足够强大之时，再来谈条件吧，本楼主会在这里等等着你的。”
软硬兼施之后，便拂袖而去。留下庾准，还有引荐他来的谢晗二人，负责对自己妹妹的教育。
春夜的雨格外缠绵，淅淅沥沥的，打在庭院的雪白梨花上。夜深雨急，越来越大的雨珠甚至打落了几朵枝头尖上的几片花瓣。
快到熄灯时分，正要去歇息的小梨才看到小姐还亮着灯的房间，才发现了趴在桌子上的小姐，这才勉强把她送到床上，盖上被子，帮她熄了灯。
之后几日，整个院子里都匆匆忙忙，小梨给顾云徊整理着简单的包袱，权作到建安城所需。因为她还需要借个名堂和身份，相比于遮遮掩掩的顾家小姐，或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可疑之人，与庾家有纠葛且还让庾准欠下一个人情的流景楼主最为可靠耐用。
她知道临出京前，才让小梨给萧南随送来一封书信，言明此行远去，要他静候些时日。
虽然他们有所扯皮，但目前因为这件事情断了联系没有半分好处。且不说因为婚事，一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因此事失去一大助益而反而获得阻力，绝不是明智之举。
自此，她临走之际，仍是书信一封，托人送了过去。
结果，刚上马车前，小梨就气喘吁吁地过来，“小姐，庐陵王殿下那儿也要予书信给您，现如今都传成口信了，殿下说要去一趟景阳城。”
“景阳城就在庾家所在荆州附近，莫不是还能扯上什么关系不是？”
顾云徊心里吃惊，但是面上不好表露，只是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临走之际，小梨还满脸哀怨：“小姐也不知此行何时才能回来，下次可记得一定要带上小梨啊，您这一个糙姑娘，小疼小病不当回事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没个人搭把手。”
已经默认老母亲设定的小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哎。”
顾云徊实在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在她脑门上落下一个栗子，“可别咒我，我那边身边有跟着医师的，小先生医术可高明着呢。”
小梨闻言瞪大双眼，眸中含水，“果然是外头有了新人，所以喜新厌旧了。”
“演得过于浮夸了啊。”顾云徊哂笑道。
小梨马上一收，“哎，看来我还要努力。”
她连忙摆手拒绝，“可别了，我怕下次回来是一出糟糠妻怒斥陈世美的戏码？”
小梨想了一想，实力表示，“这个过于传统，我们完全可以尝试一朵娇花抱大腿哭喊痛斥的新篇章。”
终于成功让车上的顾云徊惊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时间着实不早了，才堪堪分别。
